传奇性与日常化
作者: 朱刚关键词:唐宋视野宋代文学日常化传奇性
作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朝代,宋代可以被看成一个相对独立的时段,所谓“宋代文学”就是这一时段内的文学。但实际上,只有专谈政权兴亡史的时候,可以限定在这样的时段,若涉及社会制度、宗教民俗、科技文化等其他话题,这时段的限界是经常会被突破的,当然突破到什么程度,要看各领域具体的发展情形所呈现的阶段性,不能一概而论。就文学领域来说,20世纪以来的研究传统,是经常把唐朝和宋朝合在一起,称为“唐宋文学”的。这并不是把两个邻接的朝代简单地合并而已,它意味着一种考察的视野,事实上这种“唐宋”视野从宏观方面决定了我们认知宋代文学的总体图景。
古典文学研究中的“唐宋”视野
20世纪初的“新文学运动”,是我们划分古典文学和现代文学的界线,“古典文学”一旦结束,就成为总结、考察的对象,开始时,它有责任给“新文学”提供源流,周作人就写过一部书叫《中国新文学的源流》。与此同时,为了给“文学革命”提供历史依据、历史先例,从中唐延续到北宋的一次文体改革(主流文体从骈体变为散体)被胡适命名为“古文运动”,成了文学史研究的重要课题。这场“古文运动”就把唐、宋联成了一体。当然,提到古典文学的时候,一般人都会首先想到“唐诗”“宋词”,而所谓“宋词”,本就起源于唐,所以专业学者的笔下,更多地采用“唐宋词”这样的表述。在史学界,兼治“唐史”“宋史”两部断代史的学者不算太多,但在古典文学领域,在我攻读宋代文学博士学位的时候,包括导师王水照先生在内,几乎所有的前辈都是兼习唐宋的。总之,有许多历史的、人事的原因,使古典文学研究长期保持了一种“唐宋”视野。
由于历史顺序是先唐后宋,所以“唐宋”视野对唐代文学研究的影响,没有其对宋代文学研究的影响那么显著。面对宋代的文学现象,我们习惯于上溯唐朝,去寻找形成的脉络。从方法论上说,这未必没有问题:宋代文学是从宋代社会产生出来的,还是从唐代文学发展出来的?或许也值得反思。不过,唐宋之间的一系列文学演变,在此视野下呈现得相当清晰,大致景观如下:
首先是诗歌,传统上就有唐音、宋调对举的说法,因为唐诗抒情性很强,形象鲜明,而宋诗喜欢议论,爱用典故,两者风貌不同,所以“唐宋诗之辨”一直是文学批评的悠久话题,钱锺书先生著《谈艺录》,第一条就展开这一话题,他说唐诗以“风神情韵”胜,宋诗以“筋骨思理”胜,已成定评。当然,前人重在辨析和体会两种诗风,现代的文学史研究则要把两者之间的演变过程解释清楚。既然是演变过去的,那就要联系两个朝代的不同情况来加以考察,构画出一些阶段去进行说明。
其次是文章,上面已提及,中唐至北宋期间的“古文运动”,使主流文体从骈体转变为散体。虽然“运动”一词有过于现代之嫌,有些学者认为不合适,但在文体由骈而散的转变过程中,韩、柳、欧、苏等文章大家表现出明确的自觉意识,他们列举出种种理由,来提倡散体“古文”,反对骈俪。为了突出这种自觉性,我们至今仍保存“运动”这一术语,而且这一“运动”从9世纪到11世纪,延续了至少200年以上。
最后就是唐代新兴的宴乐歌词,当时称为曲子词,后来发展为宋词。这是宋代文学最具代表性的体裁了,但如上所述,专业学者往往称为“唐宋词”,比如吴熊和先生的名著《唐宋词通论》。确实,作为歌辞文学,绝大部分宋词填的是唐代就有的曲调,那些曲调怎么产生?与同样作为歌辞的乐府诗相比,词有什么特点?等等,对这些基本问题的考察,是必须上溯到唐代的。
以上是诗、文、词这三种“雅文学”的体裁,此外还有“俗文学”,即戏曲、小说的兴起。传统上,我们经常说“宋元戏曲小说”,因为对话本、南戏、杂剧的有关记载涌现于宋元时代,但20世纪初敦煌藏经洞的打开,使人们见到了唐五代时期的大量通俗说唱文本(一度被称为“敦煌变文”),这样,在俗文学方面,唐和宋又连在一起了,“唐宋视野”内出现了一种更大的演变走向,即中国文学的重心由雅转俗的总体趋势。
伴随着各种体裁的演变,文学作品的作者方面的变化也被关注到了,唐代犹多贵族士大夫,北宋后则以科举士大夫为主,南宋更有一些知识庶民参与写作。作者的主体部分,其身份由贵族而转向科举士大夫、知识庶民,根据这种社会阶层流动的事实,去解释“唐宋诗之辨”或“古文运动”,或者还有待更多尝试,但跟文学重心由雅转俗的总体趋势,却可以肯定是相应的。
总之,唐诗变成宋诗,骈文变成古文,词的兴盛,通俗文学的崛起,作者身份的变化,粗略地说,20世纪学者对宋代文学的总体认知,从最基本的层面,可以概括为这五点。很明显,在这样的概括背后,有个“唐宋视野”,就是把唐宋两代连在一起,从文学发展、演变的角度加以把握。通过文学史教学,这样一个总体图景作为基础知识被传授。
毫无疑问,在这个视野里,唐代文学的存在是影响了我们对宋代文学的看法的,假如我们暂时屏蔽唐,而专注于宋,那么宋代文学在我们眼里呈现出来的,可能会跟这个图景有所差异。就好像我们在认识一个新的朋友前,先已熟悉他的哥哥,我们未免以哥哥的面貌为参照去看这位弟弟,而没见过他哥哥的人就不会这样看。所以我说,作为方法论,这也许值得反思。尤其在今天,当我们谈论“宋学”的时候,有必要更多地考虑如何在宋代社会的语境下阐释宋代文学。
“唐宋视野”的特点在于关注“演变”过程,如果相对静态地对举唐、宋来看,宋代其实也有相当显著的优势。比如,社会制度方面最受文学研究者关注的对象,估计是科举制度,因为正是科举制度的逐步完善,使唐、宋两代作者的主要身份发生了改变。唐宋科举的核心是进士科,而进士科在此期间恰恰也经历了一种重要的转变:由“诗赋取士”转向“经义取士”。由于“诗赋取士”等于为社会设置了一个文学竞赛的公共平台,所以科举与文学发展的关系问题,是历来颇受关注的。但是,科举制度在宋代,已不是孤立地发挥作用。它是一种以考试方式来选拔官员的制度,因为是以考试方式,故向前可以联系到教育,又因为选出的是官员,则向后也联系到官制,而学校教育和文官制度的发达恰恰又是宋代社会很显著的优势,那么对个人而言,这三者前后衔接,就展现了一条依靠自己的努力能够稳步上升的途径。从社会治理的角度来说,由“学校—科举—文官制度”配套而成的这种上升机制的建立,是非常巨大的进步。它向所有士人开放,提供稳定的出路。试想,有这条出路的时代和没有这条出路的时代,人们的生活方式或者说人生道路会有多大差异?在这个意义上,宋代可以和它以前的全部历史相区隔,而跟我们今天(当代)相联结。我想,这也是我们重视“宋学”的意义所在。
为什么要强调这个上升机制呢?当我们讲一代文学的时候,指的是以作者、作品、时代三种要素为核心构成的一个整体,这个整体实际上展现着一个社会的精神风貌。每部作品、每个作者的情况,当然千差万别,各自特殊,但整体的风貌却必然跟人们比较普遍的生活方式有关。传统上,大部分作者来自士的阶层,而宋代的士人拥有一条稳定的上升途径,这就使他们的人生道路整体相似,显得常规化。我们知道,中国传统的正史——二十四史,大部分篇幅是由人物列传构成的,而自《宋史》以后,这些列传的形态就很相似,大抵是某人,哪里人,哪年考上进士,然后担任什么职务,官至什么级别。但更早的史书列传,就不是这样的,以前能跑进史书列传的人,经常以各种各样出人意料的方式跑进来,颇具传奇性。大家都说司马迁的列传写得精彩,除了他的写作水平高以外,也因为他的传主本身登上历史舞台的方式都有点奇特,实际上那代价是多数人找不到出路,“没世而名不称”,留名于史的便都有一番“风云际会”的奇遇。由此,也会使整个社会都在羡慕、传诵和欣赏这种传奇性的出世经历。反过来,若有相对稳定的出路,则传奇性就会逐渐消退,而与宋代文学整体特性相关的一种倾向便显露出来,即所谓的“日常化”。这“日常化”是专业学界谈论宋代文学时最重要的话题之一,下面我们就来谈谈这个话题。
从传奇性到日常化
我把“日常化”跟“传奇性”对举,先做个简单的说明。我们今天的教育制度,设置了小学、中学、大学、研究生院,这样一套逐级上升的机制,步履其间,只要没在某个环节被淘汰,平庸如我,也可以逐步获得优质的教学资源,如期获取一个博士学位。如果没有机会进入这样的上升机制,某个人依靠各种寻师访道、曲径通幽,然后以特别的成就获得了某个机构授予的博士学位,那么他的这一段人生,就是各种“奇遇”联结起来的故事,就具有相当的传奇性。再进一步设想,如果一个社会缺乏健全的上升机制,那简直就是培养传奇性的温床。虽然传奇性是一个对文学写作很有利的因素,但社会治理水平的落后所带来的这种传奇性,既不可复制,也没有谁真愿意到一个缺乏秩序感的世界去历险。当然,我们前面说的常规化的上升机制,也是逐步建立起来的。中国在中古时期出现了门阀贵族阶层,教育和政治资源被相对集中起来,虽不公平,但稍显有序。待科举制度设立,则常规化的程度大幅提高。到宋代,可以说这个机制基本成形。
在“唐宋视野”里,诗歌发展的顶点是“盛唐”。严格来说,这“盛唐”很难成为真正的史学概念,它本来就是一个诗歌批评的术语,移用于史学,大抵指唐玄宗领导的开元、天宝时期。此时贵族势力已趋解体,而“科举—文官”体制尚未完善,朝廷就成为宗室、外戚、宦官活跃的舞台,李林甫、杨国忠、高力士显赫一时。这一点也不奇怪,秦汉以来常见的情形就是如此,因为这几类人最容易接近权力,只要朝廷在人才选拔上出了问题,他们一定乘虚而入,而且也会意图堵塞士人正常升进的通道,从而使大部分士人不能循正常途径满足自己的人生期待,“盛唐”也因此成为传奇性登峰造极的时代。“盛唐”的代表性诗人李白,正可看成传奇性的标志,他的生和死都是故事,长庚入梦而生,长江捉月而死,其实来去不明;他在长安的出现也是一个传奇,贺知章一见面就呼他“谪仙人”,瞬间声名暴起。可以说,李白一身都是故事,一生都是传奇,他在一辈子怀才不遇中幻想着风云际会的奇遇,无与伦比的想象力是李白诗最显著的特色。
李白的情况可能比较极端,但唐代的科举之路确实过于狭窄,能走通这条路的士人不多,所以传奇性经历被这个时代所崇尚,流行于唐代的一种文言小说,名称就叫“传奇”。到了北宋以后,科举的录取人数年均超过了百人,于是我们看到大部分诗文作者都有了通过科举出仕的文官身份,他们的人生道路,随着“学校—科举—文官制度”的成熟而显得常规化。这情形看来也有利有弊:一方面我们感到宋代是最优待文人的一个朝代,另一方面宋代文人自己就慨叹“诗穷而后工”,日子太好过了,就写不出好诗。当然并不会因此便不写诗,实际上现存宋诗的数量是唐诗的好多倍。常规化生活状态下写作的诗歌,所谓“日常化”倾向,几乎是迎面而来的。
作为宋诗基本特征的“日常化”倾向,是日本学者吉川幸次郎在其名著《宋诗概说》中总结出来的。此书由岩波书店初版于1962年,至1990年便重印了十八次,据说在战后向欧美一边倒的日本,唤起了文化的“乡愁”。吉川认为:“宋代人的生活环境,与中国此前的生活环境有划时代的变化,而与现代的我们比较接近。”可见他所说的“日常化”,是指宋人诗歌所描写的日常生活,至今仍延续到我们的周边,因此相关的感受,犹能为今人所共鸣。当吉川先生以杜甫、白居易为先驱,以欧阳修、梅尧臣为代表来论述“日常化”时,我们仿佛可以推见:如果要说“非日常化”,那就应以李白为最。很大程度上,“日常化”可以被理解为与李白的“传奇性”相反的倾向。
那么,“日常化”也就意味着“传奇性”的消失。我们可以举出一个例子,就是宋初“白体”诗人李昉、李至的《二李唱和集》。此二人在宋太宗时期担任很高的官,做到正副宰相,他们互相唱和,学习白居易的诗风,成此百余首诗歌的集子。按身份来说,他们对朝政负有指导、决策的责任,但从诗歌内容来看,并非如此。实际上,阅读《二李唱和集》需要很大的耐心,两位高官好像在有意逃避政治责任,利用尸位素餐而获得的闲暇进行诗歌唱和。这固然可以说贤于声色犬马,却绝不会让人感觉到诗意盎然。除了偶尔出现安边无术、难报主恩等自谦之语外,他们唱和的内容无非看书、抄书、生病、齿落、须白、喝酒、下棋、访友、栽竹、养花、喂犬、苦热请假等日常生活,还有移床向阳、卧床看书等细节,以及江南“麦光草”做的席子、一种稀见的海红花等诸如此类的琐碎之物。这种诗歌形式的无聊日记,由于用语“浅切”,便号称“白体”,但白居易以诗歌干预时政的精神在这里荡然无存,充其量只是对白诗“闲适”一面的缺乏诗意的发展。他们在宋诗的起步阶段便充分展现了“日常化”倾向,但这是尸位素餐带来的平庸日常。
这样说,目的不在于指责二李诗写得不好,而是要提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在越来越常规化的人生道路上,在不得不倾向“日常化”的诗歌吟咏中,如何能够超越平庸?这个问题对现代人也有效,可以说,宋代诗人已经开始跟现代人一样地面对这个问题。有时候,他们写常见的意思,也要追求生新的表达效果,如惠洪《冷斋夜话》举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