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董商人冷子兴

作者: 田崇雪

他是个八卦男,用演绎演说,传播着四大家族的林林总总。

他是个古董商,用买进卖出,敏感着四大家族的兴衰荣辱。

他是个局外人,用第三只眼,旁观着四大家族的浮华转空。

他就是冷子兴,《红楼梦》中外围的外围、边缘的边缘,虽然最不起眼、昙花一现,却被郑重其事地写进了回目,一本正经地梳理家谱。如果没有冷子兴,那么通往《红楼梦》这幢大厦的路径将会荆棘丛生、困难重重。

早在明朝中后期,在富庶的江南一代就产生了资本主义萌芽,早在明末清初那个天崩地坼的时代,中国就诞生了有着明显启蒙主义色彩的三大思想家:顾炎武、王夫之和黄宗羲。商业文明与启蒙思潮互为表里。那么,作为百科全书式的《红楼梦》怎么可能不为虽然微弱但毕竟萌芽的商业文明留下一席之地呢?作为商人典型表征的冷子兴怎么可能被轻轻地滑过忽略不计呢?

《红楼梦》写到了商业文明的三个层次:专门做皇室生意的薛家、桂花夏家,属于上层;专门做古董生意的冷子兴,奔走于权贵豪门,搜罗着新闻八卦,是为中层;专门做小本买卖,仅能养家糊口的卜世仁、倪二等,是为底层。这其中,专做宫廷生意的薛家、夏家的典型意义不大,甚至说他们是商人都有些勉强。因为所谓的宫廷生意,确切地说就是皇家买办,专门为内务府采购。骨子里就是个跑腿的,挣的是权力的钱,吃的是垄断的饭,不需要商业智慧和商业思维,更谈不上创造什么价值。在作者心目中,这一阶层的行为、做派和处事风格多半是卑鄙、贪婪、龌龊、平庸无能的,作者对其态度也是戏谑和嘲讽的。至于做点小本买卖仅能养家糊口的底层商贩,其意义从来就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如果说农民是土里刨食,仅能果腹,那么这些小商小贩也只是针头线脑,仅为养家。而且作者对其态度也多半是充满着鄙夷不屑的,从其命名上就可以看出,譬如卜世仁、王狗儿等。居于中层的古董商人冷子兴才是最具典型意义、最值得说道的。人物虽小,分量不轻,不但担负着演说荣国府的使命,而且还担负着揭示主旨、预示未来的重任。

下面,我将从来历不明、演说之谜、第三只眼和悲剧之根这四个层面来分析、分享关于冷子兴这个小人物的意义和作用。

首先我们来看第一个层面:来历不明。

冷子兴在整部书中的确戏份不多,正面出场也就只有一次,侧面提及也就两次,一共三次。在第七回,周瑞家的在送宫花的间隙,她的女儿来找她,诉说了女婿冷子兴遇到了麻烦的事情,求老妈看能否求助贾府帮忙摆平。

她女儿笑着说,你女婿前两天因为多吃了两杯酒,和人家产生了纷争,不知为什么被人家放了一把邪火,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所以我来和你老人家商议商议,这个情分,求哪一个可了事?周瑞家的听了非常不以为然地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还笑话女儿年轻没经过什么事,急成那样。

从这一段母女对话中当然可以看出很多问题,譬如贾府的确是权势熏天,可以摆平很多事情;譬如这冷子兴之所以能够演说荣国府,除了其获取资讯的渠道发达之外,更因为他是周家女婿等,而我以为,这一段母女对话中最关键的不是这些,而是这一句:“说他来历不明,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第七回)

之所以说这句话是关键,是因为它可以做多种解读:

第一,这句话本身就自相矛盾。既然“来历不明”,哪里有“乡”可还?递解何处?既然可以“递解还乡”,哪里能说“来历不明”?

第二,小酒馆初遇,当贾雨村问冷子兴何日到此的时候,冷子兴回答说“去年岁底到家”,这说明冷子兴是有家有籍的,怎么会“来历不明”?

第三,有读者说,这里的“来历不明”不是指冷子兴本人“来历不明”,而是指冷子兴所经营的古董“来历不明”。这样的解读倒是省事,但周家女儿明明“说他来历不明”,没有说“他的货物来历不明”啊!而且,母女之间的私下里谈话,没有第三者在场,也没有禁忌回避的必要,怎么就非要解读成冷子兴的古董“来历不明”呢?

第四,所谓“来历不明”最靠谱的解释应该还是指冷子兴本人身份的“来历不明”,虽然与“递解还乡”有所矛盾,但越是矛盾处,才越是需要留意处,越是需要思考处,越是可能埋藏着更多的秘密,《红楼梦》中这种烟云模糊的写法也不是一处两处了,而且早已成为一种惯常的写作手法。

《红楼梦》中写人无数,能进入回目的不多。能进入回目,而且身份模糊的就更不多。家乡籍贯、姓名字号、出身身份一般都很清晰,唯独冷子兴,的确是有些“来历不明”。第二回冷子兴的首次出场,也是他的重头戏。在林黛玉家做家教的贾雨村闲居无聊,信步闲逛,在扬州城外观赏村野风光,并准备到小酒馆喝上几杯,正巧,碰上了冷子兴。书中是这样介绍冷子兴的:“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旧日在都相识。”然后就说到贾雨村和冷子兴的缘分之类。整部书中,关于冷子兴的出身、职业就这么一句,再无任何补充交代。至于第七回中交代说其是周瑞家的女婿,不过是身份,而不是出身和籍贯。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这冷子兴相对于其他人物来说,是不是有些“来历不明”?

那么,作者为什么让冷子兴“来历不明”呢?

纵观曹雪芹所生活的康、雍、乾三朝,自居“天朝上国”,实行“闭关锁国”。虽然明末清初的黄宗羲早就提出过“工商皆本”的思想,虽然清初的个别帝王在某个时期也曾有过开放海禁、抚恤商业的政策,但历史的现实终归还是以农业为主。譬如,雍正皇帝就认为,农业是国家的根本,商业依然为“末”。“重农抑商”作为基本国策根深蒂固,只不过这一国策随着人们价值观念的转变被冲淡了一些。

因此,《红楼梦》中作为商人典型的冷子兴也只能处于这种“晦暗不明”的状态,甚至整部《红楼梦》中的商业思想也只能处于这种“名不正言不顺”的“来历不明”状态。

除了官方所鼓励的,为了开疆拓土,准许“移民”屯垦之外,整体上来说,大清王朝对人口的流动和迁徙是非常警惕的,特别是有宗教色彩的结社、聚集活动,和尚、乞丐、游商都是重点防范的对象。这些处在社会最底层的人口往往被污名化,譬如称他们为“盲流”“游民”“流民”等,成为人们恐慌和恶意发泄的对象。在这种情况下,作为行商的冷子兴被污为“来历不明”,就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显然,“来历不明”这四个字在周家女儿嘴里的确是以一种“罪名”说出来的。这也从一个侧面证明了作者创作《红楼梦》的时代商人的处境:冷子兴这种“盲流”远离故乡,非法滞留京城,是一种严重的违法犯罪行为。

其次我们再来看第二层面:演说之谜。

冷子兴在《红楼梦》中的重头戏就是演说荣国府。一场演说,纲举目张,梳理出贾氏家族的人物谱系、历史背景,点明贾府曾经的辉煌与当下的萧条以及存在的危机,突出贾宝玉的乖张和王熙凤的才干等。可以说是既清晰流畅,又扑朔迷离;既概括总结,又夹叙夹议;既遮遮掩掩,又欲盖弥彰;既疑疑惑惑,又一针见血。我们试着来破一破冷子兴的演说之谜。

迷雾之一:生养有别。

从封为国公开始,贾氏家族第一代兄弟两个: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长房宁国公生了四个儿子。

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到八九岁上便死了,次子贾敬袭了官,……

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名叫贾蓉。……荣国公贾源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

大家有没有注意到,作者在让冷子兴介绍贾家谱系的时候特别强调了生养有别。在讲到其他人的时候用的都是“生”,唯独在讲到宁国府第二代传人贾代化的时候用了“养”,也就是说,贾敷、贾敬都是贾代化“养”的,而不是“生”的,而且还特别强调了贾珍之于贾敬来说是“留”的。

那么,这能说明什么呢?

第一,生不等于养,这是常识。生就是亲生,就是生物学意义上的DNA。养就大为不同,就是非生物学意义上的“寄养”“抱养”“过继”,也就是说,宁国府贾敬一脉很可能并非宁国公的嫡系血脉,说得难听一些,在一个正统观念非常强的时代,贾敬、贾珍父子很可能来路不正、来路不明。

第二,基于上述的推测也就不难理解作者一再强调的“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第五回)是事出有因的。“箕裘颓堕”的原意是先辈的事业没有人继承。显然,从贾敬开始,宁国府的血脉就断了,所以,作者借冷子兴之口不知不觉地用了一“养”字把“生”字偷换,做足了暗示。

而且,生养有别还有更进一步的证明。冷子兴在介绍贾家一众千金的时候,他是这么说的:“贾府中现在三个也不错。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中作女史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

在介绍元春、迎春、探春的时候,冷子兴都是从其父开始,而且连嫡出、庶处都分得很清,唯独在介绍惜春的时候却陡然一转,调换了角度,不再讲其父亲是谁,也根本不再提嫡出、庶出,只是强调她是“珍爷之胞妹”,是不是有些意味深长?为什么转换了角度,不再介绍惜春是谁的女儿?单单一句“珍爷之胞妹”五个字,就隐含着海量的信息:既然贾珍是贾敬的儿子,按照常理常情,惜春就应该是贾敬的女儿,然而,这种推断的前提是常情常理,一旦逆情悖理,则又是另一番光景。也就是说,惜春到底是不是贾敬的亲生女儿,作者该说却没说,剩下的也就任由你猜测了。

迷雾之二:自相矛盾。

还是这一段,冷子兴在介绍贾府小姐的时候明明说的是现有的三个也不错。可是接下来却一连介绍了四个:元、迎、探、惜。那么,到底是三个还是四个呢?

在评论贾府现状的时候,冷子兴说:“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划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架子虽未甚倒,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看过《红楼梦》的读者大概都知道,整部书中,除了贾雨村生了儿子之外,整个贾府,几乎没有新生命的诞生,既然没有新生命的诞生,哪里来的“生齿日繁”呢?而且“事务日盛”也是说不过去的,刚好与后面的“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相矛盾。说主人“安富尊荣”是可以的,说仆人“安富尊荣”就不大对劲。

为什么要矛盾呢?笔误恐怕是说不过去的。这可是全书的第二回啊,不能上来就错啊!更何况是“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上文我们已经说过了,越是自相矛盾处,越是需要精读细读处,越可能是作者的烟云模糊处。

迷雾之三:“奇”在何处?

传统时代,尤其是世家大族,女人生产是一件极为私密的事情,如果不是有意的广而告之的宣传,一般人是很难知道底细的。可是,这贾府王夫人生孩子却被冷子兴满世界广播宣传,的确是有些“奇”。贾元春生在大年初一,是有点奇;与太祖太爷贾源生在同一时辰,更有点奇;又赶上“立春”“春节”同日,就更是奇上加奇。那么紧接着贾宝玉的衔玉而诞,不但是奇的问题,而且是不可能的问题,简直是荒诞不经了,是违背生物学、生理学常识的。既然不可能,却还要广而告之,这才是奇中之奇。贾元春、贾宝玉这一系列之奇怪荒诞不能不让人想起历朝历代那些帝王将相们为了证明自己受命于天、得位之正、权力合法而编造出的那些荒诞不经的传奇谎言来。因此,与其说贾元春、贾宝玉生得奇,倒不如说这种出生被渲染得奇。也就是说,贾元春、贾宝玉姐弟这种出生之奇,对于贾府来说,是被当作合法继承人的说辞来看待的,寄托着当家人贾政、王夫人想重振家风的希望。因此,这种出生之奇被广而告之的原因只有一个——被授意的。

一场演说,可谓是迷雾重重,真的需要细心才能发现。

接下来,我们进入第三个层面:第三只眼。

这里的第三只眼有两层意思,一层是指冷子兴作为贾府的局外人看贾府,相对比较冷静、客观、公正,具体体现在其演说荣国府中的夹叙夹议的“议”这一层面,诸如“外头架子没倒,内囊子尽上来了”“一代不如一代”“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等。可以说,作为古董商人的冷子兴,其职业的敏锐决定着其能够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一点前人和别人已经谈了很多,我这里不想再谈。第二层意思是指我眼中的冷子兴,也就是说我是如何看待冷子兴这个角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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