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放与进出
作者: 方锡球感谢赵勇老师的邀请,趁这个机会,我到北师大讲讲童庆炳老师的教学之道。在北师大,我讲这个题目就是班门弄斧,但我肯定不是抱着班门弄斧的姿态坐在这里,而是在这里向童老师致敬,对一种教育理念、一种教育范式的缅怀。当然很多有北师大教育背景的学者更有资格谈这个话题,也肯定比我说得精彩,理解比我深刻,更能贴近童老师作为教育家的实际。有两个事要声明一下:第一个事,理解是初步的;第二个事,理解是粗浅的。所以说得不对、不好,请师友同学批评,也欢迎大家批评。
收和放的含义、价值特征
我先来说收和放的含义。收和放各有几个层面的意思。
收的第一个层次是童老师收了你。
收包括琢磨你这个人的长处和短处。哪怕我是来做一个访问学者,他也是琢磨着要不要。他要挤干你的水分——你不是填了很多表,还有自我简介吗?他要把你的水分挤干。凡是到童门来的,可以说都是那个年龄层次的精英。他要评估你的资质,寻找你的根基——这个根基不是讲你的出身,不是讲你哪个学校毕业的,都不是。而是看你的底子如何,就是学术素养、可能的学术前景,这叫寻找你的根基。
还不是到这里为止,他还要展望你的智慧所能及。什么意思呢?每个人当然都有智慧,但是他还要展望一下你的智慧到底能达到哪一步,而不是你当前的智慧。智慧也是可以提升的,也是可以发展的。
所以大家就可以看出来,在第一个层次,童老师要做多少事情。
很少有人知道童老师的琢磨。童老师给人的印象是不琢磨。我也是在若干年以后到他家去跟他聊天,才知道他在琢磨。比如说他收了李圣传——李圣传你们都知道吧?现在在首都师大(赵勇插话:去社科院了)。我往他家一坐,保姆小郭把茶倒了,然后他立即讲:“方锡球我告诉你,我今年收了一个好学生。”我问好在哪里、叫什么名字,他就讲李圣传。他强调这是他自己找的。他用“找”这个词。以李圣传作为例子,我知道他在琢磨,他在寻找。他一般给人的印象是不琢磨的,是不是?童老师就是那种比较率真、随性而发、想笑就笑、想发脾气也会训人的这样一个老师,是吧?
除了与学术有关的琢磨,他平时也确实不怎么琢磨人和事。他随性而发,比如说对谁不满了,他就把你喊来告诉你。1999 年下半年,我就遇到过,他把中文系的一位领导喊出来,批评他在自己不在的时候不合理地评教授。当时中文系没给文艺学学科的老师评教授。童老师是不琢磨人事的。即使有善的琢磨——善是指有用,美学上不是有用就叫善吗?——也使有的学生一时非常难受。跟童老师后面读书没有心情愉快的,但当时心情不愉快,后来却受益终生了。
这是收的第一个含义。收了你,他要做这些工作。大家想想看,就我刚才表述的这些内容,一个教授、老师要做多少事?比如说他要评估你的资质,寻找你的根基——他要看你的论文,要看你发表的文章。他至少要看一篇,是细看。就连我来当访问学者,他都告诉我,他看了我三篇古代文论论文。
第二个层次就是琢磨以后,他就开始收缩你的学术取向。一个硕士毕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没有什么方向的,比如说你写一篇硕士论文,写一个谁或写一个话题,其实也算不上是方向,当年算不上,现在的硕士比当年更散了。那么他收缩学术取向的依据是什么呢?就是我刚才讲的第一层次的现实存在。就是来自第一层次的琢磨。他根据这个琢磨指导你扬长避短,确定你的研究领域和方向。
比如说我来的时候,带着安徽省教育厅的一个项目。我当时也只有20 多岁啊——当年项目不像现在这么多,安徽省教育厅的项目,文学类的也很少,带了一个什么项目呢?叫“艺术形态的人文精神研究”。结果到童老师家里去,童老师问:“你来访学,准备做什么?”我说我想做这个。他首先就问:“你懂俄语吗?”大家知道艺术形态当年研究得比较好的,到现在研究得还比较好的是俄国人。我说我不懂俄语。“你懂意大利语吗?”我说我也不懂意大利语。因为你要谈人文精神,谈人文那就会涉及文艺复兴的一些话题。然后他问我懂不懂德语,我说我也不懂,然后再追问法语,我也不懂。他问我懂什么外语,我表示我只懂得一点点英语。他非常严肃地说:“我看你只懂汉语。这个问题你研究不了,因为你掌握不了第一手研究资料,你全靠看翻译的。你全凭二手资料去做‘艺术形态的人文精神研究’,这样子就不能贴近研究对象,就不能做出高质量的有效的研究成果。”这就是在收缩我的研究领域。这话现在听起来可能是老生常谈,但在当年是如雷贯耳的。我就发晕了,蒙了,因为人家都可以用翻译的那些书、那些材料文献去做研究,是不是?——当年钱中文先生已经开始翻译很多艺术形态系列的书。最后童老师说:“你还是去搞古代文论。我看你古代文论的研究底子很好,文章写得很扎实。”然后我很胆怯地说:“童老师,你怎么知道我古代文论研究得好,我还有很多基础理论的文章,你没看。”他说:“我扫了两眼,也就那样。但你的古代文论吸引了我,我看下去了。基础理论那十几篇文章,我就扫了两眼。”他一点都不客气,你们看这个故事里面就包含着前面的琢磨——我是一个访问学者,访问学者是什么,你们知道吗?就是来进修的,讲的好听点叫高级访问学者,实实在在地说就是来进修一年。他都这么琢磨我。他说:“我看了你三篇古代文论的文章,这个是完全有发展前途的。” 然后我就问他我该做古代文论的什么方向。他说:“你前面研究的都是意象、意境,都是中国那些带有范畴性质的文艺美学。现在你不要研究这个了。你去做明清诗学。因为你前面那些范畴研究是纯理论研究,你做明清诗学,明清诗学更感性化一点。”所谓感性化一点就是明清主要是诗话,诗话不是要结合作品再说话吗?一旦结合文本,结合作品,理论也就感性化了,理论也就生动起来了。童老师是想把理论搞得更生动一点。这就叫收缩,扬长避短,确定你的研究领域。我当时的反应是什么呢?我最不熟悉的就是明清,不仅明清诗学,明清文学也不熟悉。我们本科的时候,明清也只关注小说,明代的戏曲、诗歌、话本,还有那些小品文等,我们都不熟。明清诗学、明清理论更不用说了。我就跟童老师讲,我对先秦和唐宋更熟悉,明清我是空白。他说:“空白没关系。北师大有很好的图书馆,你先去翻一个月再说,你每天都去翻。翻一个月,你总会发现一些问题。不是乱翻,翻的过程要发现问题,你在翻的过程当中要有问题意识,不能在那里瞎翻。”我翻了整整三个月,从9 月份翻到年底,三个月过去了。结果翻到了明代的一个人,1987 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了这位明人著作的点校本,即许学夷的《诗源辩体》。后来我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去,跟当时的《文学遗产》主编陶文鹏先生聊。陶老师觉得确实可以做,还说杜维沫先生那个点校本也是精品。陶老师是北大出身,对文献点校得怎么样非常清楚。他说你就搞这个,人家还缺少研究。然后回来我把许学夷的《诗源辨体》左看右看,看了一个月,然后发现了一些问题,发现了什么问题?就是发现了他讲的跟前后七子讲的不一样,和明代的其他那些流派,公安派、竟陵派讲唐诗——从《诗经》到唐诗到宋诗,讲的都不一样。我就精读了这一本书,看了好几遍。
到了年底,童老师就问我找到问题了没有。我说我找到许学夷了。他说你先研究,然后找个时间我们来聊一次许学夷。他不是让你看完了就自己去搞。童老师对许学夷也是不熟的,但是他愿意聊。
收的第三个层次就是,在童老师眼里一个人的长短也是可以转化的。刚才不是讲他要琢磨你,他要限制你的研究领域吗?你要收缩学术方向,就是为了扬长避短,但是这个长短也是可以转化的,他也在观察你转化的时机,究竟能不能转化。有的人不能转化,他就那样了,有的人是可以转化的,这个转化不是把前面那个领域放掉。如果有机可乘,童老师就推动你转化,若是无机可乘,他不强求。
举一个例子,就是从1999 年到2003 年、2004年期间,文学理论界出现了一次论争,论争范围比较大,也比较深刻,叫“历史理性与人文关怀之争”。1999 年5 月在南京师范大学开了一次会,赵勇老师也去了,在会上陆贵山教授和童老师发生了争论。由于这个争论,那一年大概11 月份又在安徽大学开了第二次会,仍然还是相同的议题。5 月份的时候还在会议上争,等到年底的时候都已经争到《光明日报》上去了。陆贵山先生紧紧地抓住历史理性,意思是只要社会能发展,什么事都可以干。童老师的意思是,如果只要社会的发展,污染怎么办?童老师的意思就是说,我们不仅要工厂,我们也要葡萄园,要青青芳草地,要秋千架。也就是说童老师是站在人文关怀这一面。然后慢慢地他自己在变化,他觉得历史理性也是要的,因为社会要进步。再到后来,童老师就提出了三个方面都要:历史理性、人文关怀和审美升华的统一。审美升华就是艺术地表达出历史理性和人文关怀的统一。所以在2000 年春天,大概刚刚开学,他就跟我讲:“方锡球,我们都在争历史理性、人文关怀,你为什么不加入?”我说:“我在研究明代诗学呢。”他讲:“你不是做过基础理论吗?”他还说:“我看你可以就这个问题发表一点意见。”我说:“在哪发表?”他说:“你先写出来,然后你自己随便在哪发表。”我就写了一篇文章《人文关怀在文学中的维度与要义》,在《光明日报》2000 年8 月某期的理论版发了。童老师讲的果然不错,我是能写这方面文章的。如果你们感兴趣,可以了解一下这一段历史。所以他也不是不推动你转化。后来他就总结了一下,他跟我讲:“你一方面可以在明代诗学站稳脚跟,另外一方面你可以赶时髦。”这个争论不就是赶时髦吗,是不是?赶时髦,不是瞎赶,就是说要有学理性,这其实就是研究领域扩展了一点,研究方向也变化了一些。所以这是他收的第三层意思。
“收”的第四层意思是限制枝蔓生长。这里面包含几个方面。童老师限制你的第一个方面是什么?文献材料和观点阐释的深广度。就是说你收集多少材料——普通的说法,就是你材料越多越好,最好是竭泽而渔。要占有全部材料,即使不能竭泽而渔,退而求其次也要一网打尽。但童老师并不是这样,他认为你了解它有多少材料,你这个材料够用就行了。比如他举例子讲,明代的很多东西,许多人讲的都差不多,你不能看了胡应麟的,再去看王世贞的,其实讲的都差不多。后来我一翻果然就是这样,他们重复的太多了,你把胡应麟看了就行。当然你要有时间、有需要的话,王世贞也要认真地看。
第二个方面就是写文章也是要有一种收劲,好文章是“有意思”和“精彩”的统一。他讲的有意思,就是要有自己的体会心得,就是要有自己的观点,跟人家不一样。当然用现在的话讲就是要有自己的创造性。精彩你们都懂,哪怕观点好,有的人可以把这个观点写得非常精要鲜活,有的人也表达了,但是很枯燥或很模糊。就像中小学生写作文一样,都是一样的题目,有的学生写九十多分,有的学生写六七十分,不是这样吗?题目是一样的,九十多分的当然写得精彩一些,所以这也是他收的意思。其实他是告诉你,或者说是培养你发现问题和精彩回答问题的能力。童老师有的时候他很注重才华,但从本质上来说,你们看他的文章,他的才气不是很外露。他比较重视技进于道。宋代苏门,就是苏轼那一门,他们是注重技进于道的,他们都比较自然,其实这种自然跟李白的自然是不一样的,它其实里面有很多技巧,只不过这个技巧已经进入道了,看不出来有技巧。李白没技巧,他就那么写。童老师比较轻才华之技,而重视技进于道——我这里讲的就是写文章他也要收你,限制你——或者是扎根现实文化建构。他一再强调的就是学术研究要扎根现实,不是那么随随便便写一篇文章,写一本书。这是第二层意思。
第三个方面,“收”是为了纠正无效研究。什么叫无效研究?就是现在大家讲的学术垃圾——我写过,赵勇老师可能没写过。讲别人我也不好意思,我还是讲自己。我才来一个学期,一边翻着许学夷那本《诗源辩体》,一边就写文章。童老师要我做古代文论,不允许我做西方文论,是不是?你们要注意,当年北师大校园里面盛行的是西方文论,你要做古代文论的话都有点不好意思——童老师没有因为我做古代文论就让我不好意思。但在校园里你跟人家一道,你要讲你是做古代文论的,你有点胆怯,有点不大好意思。比如我那时候住在塔2 楼,当时有一位年轻的博士生,他跑到我房间跟我聊天,我正在看兰色姆。他说:“老方,你在恶补西方文论啊!”他的意思就是我不懂西方文论,在恶补。我一边看着许学夷,一边也在看西方文论。那是瞒着童老师在看。我听这话就有点不高兴了。他比我小不少。我说:“我会背《文心雕龙》,你会不会?”他马上脸就红了,他表示一篇不会。他比我只不过更熟悉西方文论。包括王一川老师跟我们聊天,先讲汉语,然后稍不注意一段英语就出来了。当然王老师很亲和,看到我目瞪口呆的时候,他会找我要一本软面抄,把那一段英语或者一个英语词组给我写下来,然后再写成汉语。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研究古代文论,我就要用功去写文章,我就在三个月之内写了五六篇文章,也就是三个月之内我找了童老师五六次交文章。当然古代文论的这些文章我是一篇文章一个话题,五六篇文章就五六个话题。每篇童老师都打回来了,他说:“你不能这么干,你这全部都是在逻辑推理。”——刚才我不是提到文献吗——他讲你要用文献说话,用材料说话,有多少文献说多少话,你有7 分文献只能说7 分话,你不能说7.1 分话。直到秋天,大概11 月底,我们到香山去,赵勇老师也去了。童老师带着我们坐公交,在北太平庄那地方坐,中间大概一直到换乘,有40 分钟,他就趴在公交栏杆上面跟我讲我的问题。我以为他会跟我聊点香山红叶什么的,他往那一趴就讲我写的这些文章。他说:“你知道问题在哪吗?”我说我都认真写了。他讲“你是到处挖坑,你这个星期在这里挖个坑,你第二个星期在另外一个地方挖个坑,都没看到水,你挖个坑就放掉,挖个坑就放掉,你挖了很多坑,一篇文章一个坑,都没见到水。你要去打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