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与苏过

作者: 彭玉平

苏轼有三个儿子,从长到幼分别是苏迈、苏迨与苏过,但我只准备讲苏轼与苏过。原因说来很简单,苏轼对三个儿子都付出了很深的感情,但就才华而言,苏轼最赏识的还是苏过。他与苏过朝夕相处的时间最长,在苏轼人生最艰难的谪居惠州与儋州时期,始终陪伴他左右的正是苏过,两人也因此更有生死相依之感。就人与人的关系来说,人生最重要的,不是与谁同享过快乐,而是与谁共担过灾难,因为灾难对人性的考验远胜过快乐。如果没有苏过的照料和陪伴,一个年龄老大又身患多种疾病的苏轼,在岭南近七年的生活大概是不可想象的。

《宋史》说苏过被当时人称为“小坡”,而苏轼被称为“大坡”。这也说明当时人对苏过的评价似乎比他的两个哥哥要高。一个比较明显的证据就是,苏轼虽然有三个儿子,但在《宋史》苏轼传后面只附了苏过的传记,两个哥哥都是一句话带过,可见苏过的地位和影响要在其两个哥哥之上。父子两人一个被称为“大坡”,一个被称为“小坡”,“大坡”的称呼来自苏轼“东坡居士”的号,而“小坡”就完全是由于从精神、气质和才华等方面与苏轼相似度高而得名。换句话说,苏过被公认为是最得苏轼真传的一个儿子。

《宋史》说“大坡”“小坡”的说法是当时人的称呼,说得比较模糊,这种集体性的称呼往往很难找到准确的源头。但“小坡”这个雅号,据说苏轼也曾经用过,当然只是据说,而且这个“据说”是不是最早,也有点说不清楚了。苏轼的书法名高一世,他的文人画也受到极高的评价。苏轼的《枯木竹石图》至今还存于世,2018年被佳士得拍出了4.6亿多港币,从此结束了在海外漂泊的历程,回归故土。由于长期生活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大概也亲得苏轼的指点,苏过也画得一手好画,据说有一次苏过同样画了一幅《枯木竹石图》送给父亲看,苏轼是绘画高手,当然鉴别力比较高,他看完以后说,以前文同能把竹子画得活灵活现,“小坡”你今天画的石头也很传神。据说就直接用“小坡”来称呼苏过,不管这个传说是否真实,苏轼对苏过才艺的高度认可应该是真的。

能与父亲并称为大小二坡,当然也是苏过的荣幸了。他在政治上没办法与别人拼爹,不拼也输,拼了更输;但在文学艺术上,他是可以与古往今来的任何人拼爹的。更重要的是,苏过的人生观念和价值判断主要来源就是苏轼,当然是中年以后的苏轼,苏过的人生轨迹也因此带上了苏轼浓重的影子。

苏轼早年雄心万丈,也有过一番凌云壮志,但因为政治立场和不愿迁就的性格,导致他的仕途不大得意。在被政敌排挤而不得不辗转在地方任职的时候,苏轼也曾经微调过自己的人生目标,他私下对友人说:人生大概也就三件大事,第一是自己写出能流传后世的诗文著作;第二是子女能承家学,体现出文章的家族气象;第三就是如何养生长寿了。(参见《与王定国》二八)第一和第三点都与自己有关,苏轼的诗文当然光芒万丈长,这第一条他完成到了完美或者说出神入化的地步;第三点他对养生也很有想法,对每一地的美食永远保持着好奇心,更舍得在厨房里花时间,琢磨烹饪艺术,现在以“东坡”命名的肉类、羹类那么多,你就知道他在厨房消磨了多少时间,或者说他在厨房里获得了多少生活的乐趣。他在惠州、海南之时,有些北方的朋友估计他生活比较艰难,写信要给他寄点吃的过来,我发现他要得最多的就是人参与干枣。如果不懂养生与养心,他在那么贫困的地方能活下来,真的是不容易的。他刚刚获赦渡过琼州海峡的时候,对身体的感觉其实还是不错的,还想着要是再被赦免一次,顺顺当当地做个自食其力的农民,就很理想了。这说明他的去世带有一定的突然性,如果不是因为中暑而引发了其他毛病,也许苏轼的人生还有不少精彩的篇章在后面呢。

只有第二点是关于子女成长的。苏过后来的成长,以及在三兄弟中的出类拔萃,当然被苏轼引以为傲了。

在到达惠州半年后,苏轼在写给友人徐得之的信中,告知对方他在惠州已经习惯了水土风气,心情也平静安健。说到苏过,忍不住赞扬说:

儿子过颇了事,寝食之余,百不知管,亦颇力学长进也。(《与徐得之》)

第一是这个儿子非常能干,在安顿好吃饭睡觉这些事之外,其他就万事不关心,当然爱好读书是一以贯之的,所以学问不断有长进,创作也有起色。这个时候的苏轼其实基本放弃了自己的发展空间,在这种情况下,苏过能成长为多方面的能手,苏轼肯定是很高兴的。

到了儋州以后,苏轼指导苏过读书就更有规模和高度了。他在写给友人的信中说:

儿子到此,抄得《唐书》一部,又借得《前汉》欲抄。若了此二书,便是穷儿暴富也。呵呵。(《与程秀才》三)

古人的学问往往从抄写经典开始,你抄一遍,总要断句,要断句就得琢磨意思,所以抄一遍书,等于读了几遍书,而且不是挑着读,是一个字一个字往下读,这就是典型的“整本书阅读”。苏轼说苏过在把《唐书》抄完后,再抄一部《汉书》,那就是真的“穷儿暴富”,学问的基础就很厚实了。苏轼在信里面说其实我想抄写,但老眼昏花,体力也不够,只能算了。

要知道苏轼去海南,也就带了陶渊明和柳宗元的集子。苏过从哪里弄来书抄写的呢?苏过有一首《借书》诗说“海南寡书籍,蠹简仅编缀”,海南没有什么书,也就是一些残破不全之书,而跟主人借书,“借书如借田,主以岁月计”。苏过的勤奋抄书是有这个原因的。苏轼也说在儋州建了五间草屋以后,钱差不多用光了,“此中枯寂,殆非人世,然居之甚安”,为什么这么一个偏僻、荒凉的地方,明明很枯寂,但苏轼能住得很心安呢?答案就在有书可读。苏轼接着说:“诸史满前,甚有与语者也。借书则日与小儿编排整齐之,以须异日归之左右也。”(《与郑靖老》一)

读书界有一种说法,书非借不能读,因为是借来的,总觉得要抓紧读,而如果是自己买的,往往就先搁在那里,不着急,慢慢读,结果一放也就不知放到什么时候了。看着苏轼沉浸在读书中,苏过受影响养成了好读书、勤思考的习惯,也就很自然了。一个人的修养和学养主要是从读书中来,读书也是激发灵感的最佳途径。苏过的成长,离不开苏轼的耳提面命。他的读书当然不会走歪路,读书明智的效率和方向也就更没有问题了。

寓居岭南近七年,在苏过一生中介于二十三岁至二十九岁之间,如果从世俗的个人发展来看,这是进入仕途、个人发展的最佳时机,而为了父亲苏轼,他是彻底地放弃了,再说进入仕途以后的起起落落,他根本就不需要从历史中去寻找,父亲就是最好的证明,苏过对功名的淡漠就是这样慢慢形成的。在他的心目中,这世界上最大的功名就是把父亲的生活料理好、心情安顿好。从这个角度来说,论功行赏,苏过是绝对的一等功臣了。

这个功臣不是我授予苏过的,而是在苏轼身后,已经对苏过形成了类似的集体认同。晁说之在《故宋通直郎眉山苏叔党墓志铭》说:

惟是叔党,于先生服用,凡生理昼夜寒暑之所须者,一身百为而不知其难。翁板则儿筑之,翁樵则儿薪之,翁赋诗著书,则儿更端起拜之,为能须臾乐乎先生者也。

《宋史》苏轼传附苏过传云:

轼帅定武,谪知英州,贬惠州,迁儋耳,渐徙廉、永,独过侍之。凡生理昼夜寒暑所须者,一身百为,不知其难。初至海上,为文曰《志隐》,轼览之曰:“吾可以安于岛夷矣。”

一篇是墓志铭的话,当然有盖棺论定的意思;一篇是《宋史》传记中的话,代表了历史学家的共同看法。这两篇文字中间有点重复的句子,应该就是《宋史》借用了晁说之在墓志铭里的话。大概的意思是苏过(字叔党)对苏轼贬谪期间的生活担起了全部的责任,尽心尽力,无怨无悔。他不仅为父亲的生活免去了后顾之忧,而且对父亲的诗文表达了极高的敬意。我觉得墓志铭里“为能须臾乐乎先生者也”这一句最关键,因为前面是说苏过为父亲各种操劳。但苏过为什么要“一身百为而不知其难”呢?原因就在于他希望能让父亲在艰难的贬谪生活中获得哪怕是一种短暂的快乐。简单来说,让父亲高兴,就是苏过的责任。我突然想起加缪在《西西弗斯的神话》中说过的一句话:“带着世界赋予我们的裂痕去生活,去用残损的手掌抚平彼此的创痕,固执地迎向幸福。”在惠州和儋州,苏轼和苏过就是过着一种有裂痕的生活,但他们彼此安慰,顽强地获得他们想要的一种幸福,哪怕是一顿难得的美味、一首自得的诗歌,都能让幸福回荡在他们的生活中,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被打败呢?

刚到海南的时候,苏轼一度也很迷茫,总觉得在这座被大海包围的孤岛之中,有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遗落感,更有一种余生恐怕难以走出孤岛的悲凉感甚至绝望感。当然,按我们对苏轼的了解,苏轼终究是有足够的能力排解这种情绪的。但正是在苏轼于海南四顾茫茫的时候,苏过及时给予了理论上的宽慰,这就是一篇《志隐赋》,这篇赋的核心就是表述了避世自适以养生的思想,是一种与一般人不同的生存哲学。苏过显然发现了苏轼情绪的低落,所以以一篇出色的赋来宽解父亲的心情,陪伴不只是一种生活的照料,更是一种精神的传递。苏轼读了苏过的文章而感叹“吾可以安于岛夷矣”,看来苏过的这篇文章取得了预期的效果。宋徽宗政和六年(1116),苏过来到颍水,在书箱中偶尔发现这篇旧文,还补写了几句后记,回忆了当初创作这篇赋的背景:

昔余侍先君子居儋耳,丁年而往,二毛而归。盖尝筑室有终焉之志,遂赋《志隐》一篇,效昔人《解嘲》《宾戏》之类,将以混得丧,忘羁旅,非特以自广,且以为老人之娱。先君子览之,欣然嘉焉。

《解嘲》是西汉扬雄的作品,《宾戏》也叫《答宾戏》,作者是东汉班固。苏过说,我以前陪着父亲谪居在儋州,我在青年时去,而差不多在中年时回,在海南也觉得北归无望,所以在海南修了房子准备终老,我的《志隐赋》就是在这一背景之下写的,宗旨是“混得丧,忘羁旅”,忘记过去和现在,不再计较人生的得与失。苏过还特地说,我写这文章不是为了宽慰自己,而是“以为老人之娱”,也就是为了让父亲苏轼高兴,而父亲看了以后,果然很赞美我这篇文章和文章中表述出来的人生态度。

从物质到精神,全方位的陪伴让父亲生活无忧、精神愉悦,苏过把这个作为自己全部的责任。苏轼其实到惠州八个月左右,就已经发现苏过与自己的心性真是很像,他在给王定国的信中说:

某既缘此绝弃世故,身心俱安,而小儿亦遂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也,呵呵。(《与王定国》四十)

二十出头的苏过就能有超然物外的性格,这是同样二十多岁时候的苏轼基本上不具备的,但在年近六旬之时,苏轼当然知道这种性格在一个复杂时代的可贵了。“非此父不生此子”,这七个字就是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最高评价。夸自己夸儿子,一句话都在里面了。我为什么在引用苏轼这封信的时候,连“呵呵”两个字也舍不得删掉,原因就是这里面的自豪感真是太强了。

这个“超然物外”怎么理解呢?大意就是不拘现实名利。苏轼的人生感悟,虽然乌台诗案后到黄州是一大悟,但到了黄州,真可以说是“透彻之悟”,算是把人生与社会的关系弄明白了,也因为弄明白了,所以心里更加坦然了,把未来的事情先放一放,把当下的生活和心情调理好,就成为一种基本的人生追求。苏轼在惠州的时候给王定国写信说:

某一味绝学无忧,归根守一,乃无一可守,此外皆是幻。(《与王定国》四一)

虽然安心守着自己的道德志向,但现在发现在一个不道德的时代,连守住道德也变得没有意义,一切都是虚假如梦幻一般。当然苏轼虽然这么说,其一生还是坚守自己的道德良知的。苏轼要超然物外的原因在这里,而苏过跟着父亲学的也在这里。

苏过照料着苏轼的生活,抚慰着苏轼的情绪。而苏轼虽然不希望苏过像自己一样重走仕途的老路,但对苏过文学才华的培养和扶持,也是从来不放松的。苏轼在儋州写的《答刘沔都曹书》中说自己因为文字而带来了无穷的灾祸,本来想自己放弃思考和才华,但怎么也做不到,而在自己想放弃文学才华的时候,却惊见苏过不凡的才华。他说:

幼子过文益奇,在海外孤寂无聊,过时出一篇见娱,则为数日喜,寝食有味,以此知文章如金玉珠贝,未易鄙弃也。

谪居儋州的日子无聊又寂寞,但苏过时不时地拿一篇文章出来给苏轼看,苏轼一下子就把平时集聚在自己心里的无聊和寂寞丢到九霄云外去了,连续几天都在兴奋当中,以至于吃饭睡觉也有了滋味。苏轼这也才感到,从文字中来的灾难,也要靠文字驱除出去。苏轼这里提到的“时出一篇见娱”,以及苏过在《志隐赋》后记中说的“以为老人之娱”,都可以看出苏过以诗文取悦苏轼的目的所在,文学是直达人的灵魂的,苏轼也再次认识到文章如“金玉珠贝”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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