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的世代更替与“四大名著”的文化品格
作者: 陈文新今天讲座的切入角度不是文学,而是文化,用的是长时段视角。“长时段”概念是20世纪法国年鉴学派代表人物布罗代尔提出的,他把社会和自然状况分成几个时段,短的时段比如研究一个事件或一个人物;研究社会、经济状况是中时段的;研究地理条件、文化状态的改变是长时段的。今天用长时段视野对中国文化史上几部重要的经典展开考察,尝试回答这样一些问题:它们为什么被选作经典,被选作经典后产生了什么影响?这不是一个关于文学的题目,因为它不涉及文学史地位的评价。假如仅仅涉及文学,如果提到了四大名著,那么集部里的很多文学作品,如《楚辞》、李杜诗歌、宋词等也都应该被关注,但这不是关于文学史地位的评估,而是从长时段的角度关注中国文化史上的几部经典,“五经”“四书”和“四大名著”就是从这样的角度被选出来的。
汉代“五经”地位的确立
“五经”在中国历史上确立为国家意识形态的标志是汉武帝的“独尊儒术”。“独尊儒术”是面上描述,背后的事实是,所有官员的选拔考试,主要考题都出自“五经”,国民教育尤其是官员培养也以“五经”为核心教材。每部经典都设有“博士”,是一种主管文化学术的官员,不是一种学位。换言之,“五经”构成了国民教育、官员选拔的主导意识形态。一个人如果想进入社会精英阶层,首先就要钻研“五经”。
这样的事为何会发生呢?当然是因为朝廷看重“五经”。有意思的是,汉朝开国皇帝刘邦其实看不起儒生和儒家学说。他身边有个叫陆贾的人,说《诗》《书》都是重要经典,要好好读,刘邦听了,不耐烦地说,我是骑在马上打天下的,跟《诗》《书》有什么相干。据说刘邦喜欢捉弄读书人,就因为他认为儒生无用。陆贾反问刘邦:马上能得天下,马上能治天下吗?凭借军队就可以把天下管理得有条不紊吗?秦始皇的军队够强大了,对社会的管理严苛之极,为什么二代而亡?是因为他没有用儒家的仁义理念管理社会,造成了巨大社会问题,所以垮掉了。刘邦于是让陆贾把反思秦王朝所以灭亡的想法写成文章,但不要写得太烦琐,要简明一些。陆贾一篇一篇地写,据说刘邦对每篇都说好。这就是我们所知的类似贾谊《过秦论》等文章兴盛一时的原因。刘邦建立汉朝后有个强烈的恐惧:秦王朝根底深厚,其天下居然被我这样一个平民夺得,我的天下岂不是更容易被人夺走?他的《大风歌》表达的就是“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忧虑。当然,他看重的还是猛士,虽然后来慢慢意识到儒家也有用处,但并不特别看重。
除了陆贾,当时还有一个叫叔孙通的,也希望刘邦重视儒家。刘邦建立汉朝之后,朝廷仪式,一切从简。贵族喜欢繁文缛节,因为他们要靠繁文缛节来区分等级,管理社会。老百姓则希望生活简单一点,礼节不要太繁琐。出身平民的刘邦,也是这样。因为刘邦忽视朝廷仪式,结果当年跟他一起打天下的那些将军们,还像从前一样跟他称兄道弟,极其随意。一次会议,他在上面讲话,将军们在下面聊天,甚至揎拳捋袖。刘邦对叔孙通感慨道:真没意思,一点当皇上的感觉都没有。叔孙通说:我能让你找到感觉。于是叔孙通派人到鲁国——现在的山东,招募了三十个精通礼节的儒生,用了几个月时间培训那些官员,效果相当不错。那些经过培训的高级官员,上朝的时候,都规规矩矩跪在指定位置,一点杂音都没有,在关键节点,还会异口同声朝着刘邦山呼“万岁”。刘邦挺得意,说我今天才找到了做皇上的感觉,做皇上真好。从此以后,叔孙通得到了刘邦的重用。从陆贾和叔孙通的例子可以看出,汉朝早期的那些皇上,他们之所以跟儒家打交道,是觉得儒家还有那么一点用处,不过他们终究还是认为,儒家在社会管理方面缺少行之有效的方略,不像法家,能把法、术、势说得头头是道。
社会管理既可以像法家那样,实行严密管控,也可以像黄老所主张的,尽量减少管控,让百姓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做事。汉初的那些皇上,有一个占主导地位的理念,大乱之后,民不聊生,老百姓想过安宁生活,政府少管一些较好。老子说过一句话,“治大国若烹小鲜”,不要老是翻动,不要总是折腾。汉代初年,国家和百姓都饱经战乱,再也经不起折腾了,所以采用了黄老之术。黄老之术用久了,也有弊端,它会造成社会管理的松弛和缺少向上的气象。补黄老之偏是儒家的强项,因为儒家可以用柔和的方式,把管理落实到位。所以,汉武帝前后,儒家的地位迅速上升,而以后也一直处于主导地位。也就是说,从汉武帝之后,儒家作为国家意识形态,几乎是历代朝廷所奉行的。“五经”在国民教育和官员选拔中的核心地位,就是这样确立下来的。
从战国到汉代,法家一度在秦王朝居于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而从汉武帝开始,儒家长期居于意识形态的主导地位。至于黄老之学等,只是在特殊过渡时期才被采用,其重要性远不能与儒、法两家相提并论。儒家和法家,之所以先后成为占主导地位的意识形态,当然是因为它们同属于建制派,是君权的维护者。而同属于君权的维护者,最终却是儒家胜出,法家只能作为私货塞进儒家之中。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回答:其一,为什么儒家、法家都会成为建制派?其二,儒家、法家同属于建制派,儒家为什么会胜出?
先回答第一个问题:为什么儒家、法家都会成为建制派?
所谓建制派,从战国时期的情形看,就是拥护君主,认为国家权力应该掌握在君主手上,不应该掌握在大小贵族手上。儒、法两家的士人何以都有这种想法呢?武大一位老学者——已故的吴于廑副校长,以研究世界史著称,其实他在美国攻读博士学位时研究的是中国古代经济史,他的博士论文题为《封建中国的王权和法律》。他的硕士学位论文《士与古代封建制度之解体》集中探讨为什么战国土人多拥护君主集权,而反对贵族即大大小小的卿、大夫。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封建制不利于士人发展事业、飞黄腾达。
这里要对封建制做一个解释。人们习惯于把秦汉以降的社会称作封建社会,这是错误的用法,秦汉以降属于君主集权的帝制社会,或称郡县制社会。吴于廑先生的论文正是因为没有按流行的说法使用封建这一概念,所以他觉得自己做中国史研究可能碰壁,后来转而研究世界史。封建的本意是封邦建国,以中国古代的西周最为典型,其核心特点可以归纳为“任人唯亲”。今人所说的“任人唯亲”指的是不正之风、裙带关系,而西周的“任人唯亲”是一种社会制度。比方说,周天子君临天下,并不直接管理所有地盘,直接管理的只有王畿,据说长宽分别为两千里左右;另外的广阔领土交给诸侯管理,诸侯分为公、侯、伯、子、男五个等级,公、侯的封地长宽各一百里左右,伯、子的封地长宽各七十里左右,男的封地长宽各五十里左右。这些诸侯都是从与周天子有血缘关系的人中选出的,周天子的亲兄弟大概可以封为公、侯,堂兄弟可以封为伯、子,表兄弟可以封为男,关系更疏远的就属于附庸,封地长宽不到五十里。所以,那时的诸侯名为国家,其实相当狭小。周代号称有八百诸侯,大多数诸侯国还没有一个县大。
除了与周天子有血缘关系的人外,还有少数诸侯如宋,是殷商贵族而归顺于周的。这些人也可以封为诸侯,但数量不大。还有一些特殊情况,如楚国,从偏远之地秭归打拼出来,占有的领土非常广阔,如今的两湖、河南、安徽、江西等都是楚国地盘。楚王见自己的地盘比周天子的王畿还大,也想封很高的爵位。周天子看不起他,认为他不过是南蛮,只封他为子爵,所以《左传》中楚国国君被称为“楚子”。楚王非常恼火,称“我南蛮也,不与中国之号谥”,还要问一下周天子祖庙中的鼎到底多重,也就是成语“问鼎中原”的来历。楚君始终没有得到更高的封爵,只好自封为王,就像《西游记》中的孙悟空自封齐天大圣一样。
在西周时代,任人唯亲是一种制度,在贵族阶层中最受压抑的是士,多来自于“孤臣孽子”。孟子曾说:“独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虑患也深,故达。”所谓“孤臣孽子”,是指那些不能继承爵位的人。只有长子有继承权,长子之外的其他人是没有继承权的,必须自己努力,以谋取一官半职。这样的人为什么有本事呢?因为有爵位继承权的,坐享富贵,不需要奋斗,一两代后就退化了。没有继承权的,只能持续打拼,他们的能力就是在打拼中获得的。孔子、孟子等人周游天下,其实就是一路打拼。在这样的体制下,士的发展空间遭到卿、大夫的挤压,更倾向于与国君结成联盟。这是因为,一部分强势的卿、大夫,不仅挤压了士的发展空间,也对国君的权力形成了威胁。封建制鼎盛于西周,战国时代崩溃,背后的推动力量就是这些士。随着士的影响力的增强,一些有野心的卿、大夫,也试图把有本事的士积聚在自己身边,比如人们常说的战国四公子,就以不惜重金养士著称。我们熟悉的一个典故,“冯谖客孟尝君”,很能见出养士的成本之高。可以看一下冯谖的三次要求:第一次说“长铗归来乎!食无鱼”,要求伙食好;第二次说“长铗归来乎!出无车”,要“宝马”;第三次说“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说自己的收入还不能养活一家老小。也就是说,养一个士相当于养活一个家庭。冯谖等人凭什么向孟尝君要这样的待遇?就是因为他们有本事,已成为左右政局的重要力量。所谓“百家争鸣”,说的就是士阶层的活跃状况。而朝秦暮楚,说的则是士阶层的生活常态,他们与各方诸侯联络,为的是施展他们的才能。从总体情形来看,虽然也有—部分士成了有野心的卿、大夫的支持者,但站在君主一边,则是大势所趋,不仅儒家是君权的拥戴者,包括法家在内的大部分士都是君权的拥戴者。他们希望天下的权力集中在君主手上,资源不要被贵族分割。儒家和法家都属于建制派,都希望从君主一统的体制中得到发展空间,它们是推动中央集权的一股核心力量。
第二个问题:法家和儒家都是君主集权的拥护者,为什么胜出的是儒家而不是法家?
按照对君主的拥戴程度而言,法家也许比儒家更让君主开心,因为他们总是站在君主的立场,考虑如何控制天下臣民。秦始皇偏爱法家,可能就与这种心理有关。但一个君主,除了寻求开心之外,还有更重要的考量,即自身地位的稳固。从平均律来说,君主们对自身地位稳固的关心程度超过了仅仅寻求权力带来的愉悦。儒家最后的胜出,就得益于这种平均律。盖儒家在社会管理上比法家更有优势,更有利于权力永远保持在君主手上。儒家长于协调社会各阶层的利益,在必要的时候,既约束自己,也约束君主,可以赢得广泛信赖。在儒家理念中,有三个最为重要。
第一是民本思想,管理国家的人必须让老百姓过上好的生活。唐太宗说“民能载舟,亦能覆舟”,君主不能只想自己捞好处,也要给老百姓好处,财散则民聚,才能受到拥护。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智囊刘伯温写过《假仁义》一文,说仁义可以分为三种:—是真仁义,纯粹为善,没有个人目的;二是假仁义,目的是让得到了好处的百姓给予自己更多支持;三是不仁义,净做不仁不义的事,把老百姓的好处都夺到自己手上。刘伯温问,这三种仁义,哪一种好呢?一般人会说真仁义好,而刘伯温却说假仁义好。刘伯温的理由是,三皇五帝之下,就没有真仁义,真仁义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假仁义的效果是好的,劳力者得到了利益,劳心者也得到了支持,上下之间良性互动,可以保持权力的顺畅运转;不仁义是不好的,掌握权力的人总是夺取百姓利益,其结果是短时间得到好处,最终必然被干掉,不利人也不利己。按刘伯温的说法,假仁义是好的国家管理方式,老百姓得到了好处,掌权者也得到了安全感。
第二是任人唯贤。任人唯贤是针对任人唯亲而言的。西周时代国家权力按照任人唯亲的方式分配;从汉代开始,权力分配的主要制度是任人唯贤,其中最有影响的是察举制。察举制类似现在的推荐选拔:官员做到一品、二品,就有资格推荐人品好、能力强的人,由朝廷考核后加以任用。这样的推荐选拔制在汉代发挥过重要作用,一些重要的历史人物如公孙弘、董仲舒等,都是这样被选拔出来的。这种方式的好处是管理成本低,国家不需要花太多钱,因为每年被推荐上来的人不多,选拔出来的都被任命到重要位置上,与投入相比,产出极为可观。其弊端有二:一是容易淹没人才。一个人无论多有本事,假如没人推荐就会无人知晓。汉阳有座古琴台,据说是钟子期与伯牙知音相遇的地方。古人喜欢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韩愈后来也说“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可见有本事的人被埋没的几率太高。二是容易作弊,因为推荐权掌握在推荐人手里。针对这种情况,朝廷制定了一些措施——如果被推荐人官做得好,推荐人可以连带提拔;如果被推荐人出了问题,推荐人一并受罚。这个措施看似严格,一般人却不在乎,因为那是未来的事。就概率而言,推荐选拔通常会和走后门连在一起。这倒不是说每个有推荐权的人都存心作弊,有时是万不得已。汉代有个大员,那一年可以推荐五人,有四人托了很强的关系找他。如果拒绝这四人,他的位置可能不稳。他感叹自己替朝廷办事,办成这样实在太不像话,于是拜托朋友一定帮忙物色一个有真才实学的人,推荐上去,也不枉了朝廷给自己这样的权力。鉴于上面两个弊端,后来出现了科举制。科举制的特点,一是所有的读书人,只要觉得自己有本事都可以投考,无须他人推荐;二是改卷越来越规范,可以有效防止舞弊。其弊端是国家管理成本很高,每年那么多人投考,国家必须动用大量人力物力;而实际录取的比例很低,许多人的精力可能一辈子消磨在考试当中。科举制从唐代,或更准确地说从隋代开始,到宋代就成了占主导地位的选官制度。不论成本多高,朝廷还是愿意这样做,因为这有利于社会公平。从察举制到科举制,都是对儒家任人唯贤理念的贯彻。当然,对皇帝的儿子还是“唯亲”,但任人唯亲的比例在汉代以后大大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