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莺诗学”与蓝英年的译学
作者: 李正荣开题 日瓦戈的第一只夜莺
夜莺被日瓦戈钟爱,这是必然的,也是自然的:《日瓦戈医生》的主人公“医生日瓦戈”的另一个身份是“诗人日瓦戈”,完全可以称其为“诗人日瓦戈医生”。
既然如此,在大千世界的种种声音中,独爱夜莺,这应是医生日瓦戈健康听觉的自然反应,而作为诗人的日瓦戈,痴爱夜莺,则呈现了帕斯捷尔纳克的独特诗学。
翻译家蓝英年先生所译《日瓦戈医生》精湛地转呈了诗人小说家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学神韵,其中夜莺主题的翻译,更显示出蓝英年先生始终贯彻的译学理念。
蓝英年先生曾谦虚地说:“我有幸接触过老一代俄苏文学翻译家戈宝权、草婴和蒋路等先生。他们的敬业精神、渊博知识(不仅在俄苏文学方面) 和中文修养都是我学习的榜样。”
蓝英年先生的“学习心得”涉及译学的多层关系。对此,蓝英年先生自己也有朴素的解释:“怎样才能译好书,什么样的译文才算好译文,是我一直思考的问题。钱锺书先生提出一个‘化’字,资中筠先生认为‘忠实第一,力求神似’,比钱先生说得更具体。可要做到非常之难,没有译过书的人不易体会其中甘苦。要忠实原文,又要译得神似,必须透彻理解原文。而没有深厚的外语功底,就无法透彻理解原文。要把握住原著作者的风格也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有的作家风格鲜明,如果戈理、左琴科,容易感觉到却难以表达。有的作者风格并不鲜明,只是文字流畅,要用同样流畅的汉语表达也并不容易。没有深厚的中文功底,包括古文基础,就是理解了也表达不出来。
如果“故作高深”地解释一下蓝英年先生思考的翻译问题,蓝先生的译学也可以这样概括:翻译首先是透彻理解原文语言之形式,只有“透彻理解原文”,才能忠信于外语原作;其次还要透彻理解原文的精神,要穿透原作语言之形,达其神韵,识其灵性;最后,返回汉语,只有透彻掌握汉语,才能以清雅的汉语译文把外国文学名著展现给中国读者。
蓝英年先生的这种译学理念,非常鲜明地显示在《日瓦戈医生》“夜莺文本”的翻译中。
请看蓝英年先生所译《日瓦戈医生》上卷第7章“旅途”:
树林里响起一片吱吱呀呀的拉锯声,有的两人一来一往锯得协调,有的则各拉各的,锯得很不协调。远处第一只夜莺尝试自己的歌喉,一只鸫鸟也鸣叫起来,不过间隔的时间很长。仿佛吹一支堵住洞眼的长笛。就连机车气阀发出的噗噗声,也像鸽子低声咕咕,喷出的蒸气声则像儿童室牛奶在酒精炉上沸腾的声音。
为了让我们的言说有所参照,本文将《日瓦戈医生》此段夜莺文字的俄语原文附在蓝英年先生译文的后面,但是,为了阅读便利,本文的言说,尽量不依赖俄文。
“По лесу разносился хриплыи звон другихпил, ходивших взад и вперед то в лад у всех, товразнобои. Где-то далеко-далеко пробовал силыпервыи соловеи. С еще более долгими перерывамисвистал, точно продувая засоренную флеиту, черныидрозд. Даже пар из паровозного клапана подымался кнему с певучеи воркотнею, словно это было молоко,закипающее в детскои на спиртовке. ”
此段俄文文本选自1958 年“米兰版”《日瓦戈医生》。
破题 蓝英年的三重透彻译学
细心阅读蓝英年先生《日瓦戈医生》“夜莺主题”的翻译,首先可以领略清雅的汉语,不懂俄语也可以揣摩到原文的曲折婉转,而逐字逐句细致对照阅读,更可以看到上文所言的蓝英年先生的译学理念。《日瓦戈医生》的“第一只夜莺”的翻译文本,显示了蓝英年先生主张的“三重透彻”的译学,在原文和译文之间,在作者和译者之间,在原文和汉语之间,“好的翻译”应该是做到“三重透彻”,“可要做到非常之难,没有译过书的人不易体会其中甘苦”。如果遇上帕斯捷尔纳克这样的诗人小说家的文本,翻译更是难上加难的苦差。
题注 诺贝尔文学奖、《日瓦戈医生》和“夜莺-强盗”
蓝英年先生翻译《日瓦戈医生》,依照的底本是美国密歇根大学出版社出版的《日瓦戈医生》,而密歇根大学出版社的版本就是著名的“米兰版”。1957年11 月,《日瓦戈医生》意大利语版在米兰出版,随后出版俄语米兰版。转年,帕斯捷尔纳克获得1958年度诺贝尔文学奖,引发震荡。关于蓝英年先生获得此书的故事,关于人民文学出版社邀请蓝先生翻译此书的故事,蓝英年先生在中国台湾版《齐瓦哥医生》译后记中有生动记述。
这些故事,可以让我们从极特别的角度理解这部小说中多次强调的“夜莺- 强盗”。
切题 噪杂的世界和远处的夜莺
现在,我们细读前面所录的《日瓦戈医生》的“夜莺文本”。
这里的“树林”是一个声音构成的世界:锯子锯木一来一往的杂乱声音,鸫鸟的“间隔的时间很长”的、“仿佛吹一支堵住洞眼的长笛”一样的憋闷声音,蒸汽机车的吞吞吐吐的抱怨声音,配合着悲剧的时代,陪伴着逃难的旅途,自然而又必然地灌注到人的听觉,同样,自然而又必然地引起杂乱的心理反应。这些围绕着诗人日瓦戈医生的声音,杂乱纷冗,极尽曲折,声响刺激听觉促人联想到种种肮脏破败的声源。就在这些杂乱声音的纠缠中,第一只夜莺尝试自己歌喉的力量了!对照之下,远远的某处,夜莺的“尝试”,显得那么干净、那么空灵、那么单纯,在杂乱的世界里,第一只夜莺送来一丝希望。
主人公日瓦戈的听觉世界和诗学呈现,当然是《日瓦戈医生》的作者帕斯捷尔纳克的“放射”。其实,所有文学创作都是作者的放射。这里使用“放射”一词,是要强调《日瓦戈医生》的创作是诗人小说家帕斯捷尔纳克的肉身感觉的放射,是他的心灵感情的放射,也是他的诗学的放射。
这样的创作状态让《日瓦戈医生》这一世界名著的汉语翻译困难重重。蓝英年先生历时三十年,几断几续,终于完成了《日瓦戈医生》的翻译经典。
2020 年,蓝英年先生还在打磨《日瓦戈医生》的译文。5 月,新版蓝译《日瓦戈医生》卓然面世。
十多年来,蓝英年先生把全译、重译、再译《日瓦戈医生》的艰辛工作称作与帕斯捷尔纳克摔跤。
题外 翻译如同“摔跤”
2012 年,我的老师、翻译家蓝英年决定重译《日瓦戈医生》。那时我在莫斯科工作,每次回国度假,都要拜访蓝老师,每次见他的案头都处于高度紧张的工作情状:电脑处于工作状态,那本珍贵的密歇根大学出版社版本《日瓦戈医生》摊开着,书桌的一角,小学生用来写作业的笔记本摞成一摞,而蓝老师身后的小书架上是各种各样的工具书。
那时候见到蓝老师,蓝老师总会说,他每天都在跟帕斯捷尔纳克摔跤,师母罗啸华老师则在一旁苦笑。
师母罗老师的苦笑是有“历史含义”的。罗老师讲过一则故事:蓝老师的翻译工作因为总有出版社的“督促”,所以总是日夜兼程。为了保障蓝老师翻译工作的正常进行,罗老师会在午夜的时候做一点吃的给蓝老师补充能量。这事被正在读小学的女儿写进了造句:“爸爸妈妈经常背着我吃好的。”搞得女儿的班主任老师都觉得怪异。
从这里可见,蓝老师的翻译工作是一场艰辛的“搏斗”。
1984 年,我在北京师范大学苏联文学研究所读“委培”硕士,蓝老师讲俄罗斯文学史的时候,常常涉及翻译,给我们分析过严复“信”“达”“雅”的矛盾和问题,给我们讲过钱锺书力排众议夸奖林纾的翻译。当时听课,我这个委培生懵懵懂懂,更不知课前课后,蓝老师正在与帕斯捷尔纳克“摔跤”,课上所言,多为心得。
再破题 原作与译作,挑战与迎战
“与帕斯捷尔纳克摔跤”,这一比喻,太精彩了。
作为译者,蓝英年先生从1958 年的一则短讯开始,不断充实对帕斯捷尔纳克的认识,不仅了解作者,也了解作者的周边,了解作者的历史,了解作者所在那个国家、那个民族的历史,蓝英年先生被俄罗斯朋友称为“最了解苏俄文学的中国人”。
作为译者,蓝英年先生既要把握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学,又要充分体会这位先锋派诗人在小说创作过程中的诗性表达。
作为译者,蓝英年先生早有丰厚的翻译实践,从特里丰诺夫到魏列萨耶夫,从果戈理到库普林,从塞纳河畔“白俄”作家对白银时代群星的回忆到莫斯科作协会议室里记录的苏联文学原生态,从俄罗斯古典文学到俄罗斯现代文学、当代文学,蓝英年先生在翻译实践中无不精益求精,细心打磨,而初译《日瓦戈医生》、重译《日瓦戈医生》,更是一场“啃硬骨头”的“相搏”。
作为译者,蓝英年先生具有丰厚的俄语功力和汉语功力,在两种语言、两种文化的“转场”中,蓝先生形成了很有实践效用的译学。
译者和原文本的关系自然而然应该是相伴而行。所谓相伴,是作者和译者跨语言、跨民族、跨文化的相伴相随。而作者和译者之间又是文本的相伴随,从原文本到译文本,其关系理应是相伴相随的。“信、达、雅”也好,“等值”也好,“归化”也好,其实都是在研究这两个层次的相互伴随关系。
总体来说,这种相伴而行,常常有三种情况:
第一种情况是理想的状态:译者的译文跟着原文本以及原文本的作者一起顺遂地向前走,最终是顺遂的译文。此翻译状态直接可以称为信、达、雅。
第二种情况是路阻且磨:翻译的时候,译者会在理解原文本的时候遇到某些沟沟坎坎、某个小岔道,也会暂时出现一些小摩擦。事实上,即使原文本的作者就在译者眼前坐着,这样的语言龃龉也难避免。但是,译者坚持下去,最终也会有一个“磨出来”的译文。
第三种情况是相搏相参:优秀的作家在创作的时候,语言是创生性的,不会按字典堆字,也不会按语法书组词,他们追求的就是对日常生活语言的叛逆,更要同文学传统比赛、对话、争辩,优秀的作家对文化传承普遍存在着“影响的焦虑”。帕斯捷尔纳克就是这样的作者。诗人帕斯捷尔纳克写小说,出手不凡,他的词句,有时候是给读者布置“阅读理解”的语文作业。相对于译者来说,更是一种挑战。翻译《日瓦戈医生》等于接受帕斯捷尔纳克的挑战,要完成挑战,其成果就是译者要跟作者摔跤,译者须与作者相搏。
归题 日瓦戈的“夜莺论”
让我们再回到《日瓦戈医生》的夜莺主题。
《日瓦戈医生》第二部第九章“瓦雷金诺”,帕斯捷尔纳克转换了叙述文体,这一章的前9 节都是主人公的札记,第三人称转换成第一人称。这种文体转换,在世界文学中是很常见的“技巧”。在第三人称的叙述中插入第一人称的陈述,会让作家获得很多自由,但是,每一个作家、每一部作品的“人称转换”,都有独特的玄机。《战争与和平》中,托尔斯泰让主人公彼埃尔写日记,主要是让自己的文笔更直接地进入这个内慧外愚的男人的内在世界。日瓦戈的札记不同,它是日记,自然是主人公的第一人称叙述,是主人公内心世界的倾吐,但是,它也不是日记,它是作者本人,也就是帕斯捷尔纳克,在面对各种随机的问题时,是披着主人公的外衣而进行的心灵的自由放射。这些札记的作者,是日瓦戈,还是帕斯捷尔纳克,难分轩轾,札记所“记”的不仅仅是日间之事,不仅仅为小说的情节服务,更多的是关于艺术、关于政治、关于时代、关于文学史、关于夜莺的各种议题。帕斯捷尔纳克把自己对于这些议题的个人的、复杂的、多数是凭感觉而不是凭理论的杂思都放入其间,思路跳跃,语言回环,文与思都是弯弯曲曲。其中第8 节专议夜莺:
我们是初春来到瓦雷金诺的。不久草木便披上绿装,特别是米库利钦房子后面的那条叫作舒契玛的山谷,野樱、赤杨、胡桃更是一片碧绿。几夜之后夜莺开始歌唱。
我仿佛头一次听到夜莺的歌唱,我再一次惊奇地感到,夜莺的啼啭同其他的鸟鸣何等不同啊!它不是渐渐提高,而是突然拔起,大自然使它的啼啭如此丰润和独特。每个音有多少变化,又多么嘹亮而有力呀!屠格涅夫不知在什么地方描写过这种宛如魔笛的啼啭。在两个地方旋转得特别悦耳。一处不厌其烦地重复华丽的“啾啾”,有时一连三次,有时不计其数,唱得披着露水的草木抖掉身上的露珠,更加精神抖擞,仿佛被搔着痒处,笑得颤抖起来。另一处啼声化为两个音节,像饱含真情的召唤,像请求或规劝:“醒醒!醒醒!醒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