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雉》:和平的呼唤
作者: 刘毓庆关键词:《诗经》 《雄雉》 和平 政教
在周朝有一种徭役制度,政府规定成年男子在一定时期内或特殊情况下,要承担一定数量的无偿劳动,有力役、兵役、杂役数种。当时交通工具极不发达,今天几小时可以到达的地方,过去就需要几个月。因此男人们一旦出门行役,往往一走就是数月半年。特别是春秋时期,战争频发,兵役之繁更甚于往昔,而且往往服役超期,这便造成了许多青年夫妇的别离之苦。因此《诗经》中出现了大量思念在外行役丈夫的“思妇辞”,《诗经·邶风·雄雉》就是其中非常典型的一篇。之所以说“典型”,在于它通过怨妇之口,表达了对战争的厌恶和对和平的呼唤。
诗原文如下:
雄雉于飞,泄泄其羽。我之怀矣,自贻伊阻。
雄雉于飞,下上其音。展矣君子,实劳我心。
瞻彼日月,悠悠我思。道之云远,曷云能来?
百尔君子,不知德行!不忮不求,何用不臧!
关键词语训释
有些词语好理解,如“上下其音”,指雄雉上下飞鸣;“实劳我心”,劳训忧劳;“瞻彼日月”,谓眼看太阳、月亮迭往迭来,一天天过去;“悠悠”是忧思之貌;“曷”指“何时”。现在重点解释以下数句。
“雄雉”,就是雄野鸡,形大如鸡,斑色绣丽,尾长而有文彩。《说文》说“雉有十四种”,而且各有名称。这十四种雉,今已难以分辨得清,但都有华丽的文彩则是相同的。因尾长,故起飞显得很吃力,飞不能远。《本草纲目》卷四十八引宗奭曰:“雉飞若矢,一往而堕,故字从矢。”就说明了它不能远飞的特点。陆佃《埤雅》卷六说它“其交有时,别有伦。而其羽文明,可用为仪”。此诗以雉起兴,以喻行役丈夫,当有三方面的意思:第一,雉羽华美,以喻心上人之容仪;第二,雉飞吃力,以喻丈夫行役之艰难;第三,雉“其交有时”“别有伦”,以喻夫之情专于一。《瓠有苦叶》言“雉鸣求其牡”,《小弁》言“雉之朝雊,尚求其雌”,皆以雉作爱情之鸟,当与所谓的“别有伦”有关。
“泄泄”,《毛传》说:“雄雉见雌雉,飞而鼓其翼泄泄然。”这是认为“泄泄”是形容雄雉鼓翅之貌的。李樗说:“泄泄,自得也。”朱熹说:“泄泄,飞之缓也。”后之学者基本上是在此数说的基础上发挥的。如严粲言:“泄泄,舒散也。言雄雉于飞,泄泄然舒张其羽。”梁寅《诗演义》言:“雄雉之飞,其羽泄泄然舒缓自得。”季本《诗说解颐》言:“泄泄,舒缓貎。言其不得高飞也。”郝敬《毛诗原解》云:“泄泄,鼔翅舒散貌。”诸家多由雄雉之飞而体会“泄泄”之意,非由训诂根据。考“泄泄”,《诗经》中出现过三次,一即此篇,二是《十亩之间》“桑者泄泄兮”,传:“泄泄,多人之貌。”三是《大雅·板》篇“无然泄泄”,传:“泄泄,犹沓沓也。”安井衡《毛诗辑疏》说:“《孟子》:‘泄泄,犹沓沓。’《说文》:‘语多沓沓,若水之流。’‘沓沓’语多貌,则‘泄泄’鼓翼多貌。”安氏说有理。多人、多言、多羽皆可以“泄泄”来形容。“泄”从“世”得声,“世”古有“大”音,如《公羊传·文公十三年》:“世室屋坏。”陆德明《释文》:“世室,二传作大室。”《易·乾》:“善世而不伐,德博而化。”俞樾《群经平议·周易二》:“世,当作大……古者‘世’之与‘大’字义通也。”《庄子·大宗师》:“厉乎其似世乎!”郭庆藩《集释》云:“俞氏云:‘世为泰之假字’是也。古无泰字,其字作大,大、世二字古音义同,得通用也。”“枼”从“世”得声,故从“枼”得声之字如喋、碟、谍、蹀等,皆读与“大”音近。《孟子》言“泄泄犹沓沓”,泄、沓双声,故云。《板》“无然泄泄”犹言“无然喋喋”。喋喋是语多不休、拖沓复叠之状;“泄泄其羽”,犹言“蹀蹀其羽”。陆希声《唐太子校书李观文集序》云:“如健马在御,蹀蹀不能止。”此形容欲进而不能;范成大《三月十五日华容湖尾看月出》:“徘徊忽腾上,蹀蹀恐颠坠。”此形容月出上升之艰难貌。“蹀蹀其羽”则是形容雉羽杂沓纷披、飞行艰难之貌。又音变为蹀跇(双声)、蹀躞(叠韵)、躞蹀。鲍照 《拟行路难》诗之六:“丈夫生世会几时?安能蹀躞垂羽翼?”“蹀躞”即形容行进艰难貌。野鸡羽毛长,鼓翅飞行时,羽翼披散,呈杂沓纷多、迟重缓慢之态,如人在水中游泳,忽上忽下,故下有“上下其音”之语。晋南人每用“扑太太”来形容野鸡之飞,又每以“扑太太”形容人往来出入不停之状(“桑者泄泄”似用此意),“太太”即“泄泄”,此古之遗言。宋后儒者之所以有“自得”“舒缓”等说,皆因不曾目验野鸡之飞而做出的臆说。
“我之怀矣”,怀是忧伤的意思,指思念的痛苦。《郑笺》说:“怀,安也。我安其朝而不去。”迂曲不可从。朱熹释为“思”,即思念,也不甚妥。李黼平《毛诗紬义》说:“‘怀’字,毛无传。《终风》传云:‘怀,伤也。’此亦当训伤。”李说可从。《小明》篇云“心之忧矣,自诒伊戚”,与此意同,此诗之“怀”正当《小明》诗之“忧”。焦琳《诗蠲》云:“‘我之怀’,忧其或有不臧也,莫泛作‘思’字看,亦非言所怀之人。”这是有道理的。林义光以为“我,我其夫也。夫妇一体,故称夫为‘我’。怀,即系恋之意,言其夫心怀禄位,致阻滞不得归也”,不可从。
“自贻伊阻”,诒通“贻”,给,遗;伊,此,其。“阻”字比较费解。《毛传》说:“阻,难也。”郑玄以为“患难”,孔颖达疏之曰:“既处患难,自悔以怨君。”朱熹说:“阻,隔也。”释此句为“自遗阻隔也”。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以为《韩诗》作:“阻,忧也。”考《小明》言:“心之忧矣,自诒伊戚。”与此诗所言同。《毛传》:“戚,忧也。”马瑞辰云:“《宣二年·左传》:赵宣子曰:‘鸣乎!我之怀矣,自诒伊慼。’王肃谓即此诗异文,是也。‘阻’从且声,且之言籍也。(《说文》:且,荐也。荐、籍音义同)且、戚一声之转,戚与籍亦声近通用,《齐语》‘甯戚’,《亢仓子》作‘甯籍’可证。‘阻’通作‘慼’,犹戚通作籍也。”据此,知阻、戚、慼通。《广雅·释诂一》:“慼,忧也。”《释诂》:“慼,悲也。”《左传·僖公二十四年》引诗“自诒伊慼”注:“慼,忧也。”《说文》:“戚,戉也。”段玉裁注云:“戚,又引申训忧,度古祇有戚,后乃别制慼字。”王先谦以为:“《说文》:‘阻,险也。’《释诂》:‘阻,难也。’《韩》训‘忧’,自‘险难’义引申而出。”窃意毛训“阻”为“难”者,“难”当读为“nàn”,有患难、灾阨之意。《增韵》:“难,阨也,忧也。”犹今人遭罪、孽障。“自诒伊阻”换言之,就是“自遗其咎”“自讨苦吃”。此指自己未能挽留丈夫,导致思念之苦。
“展矣君子”的“展”字,旧多训为诚。如《毛传》:“展,诚也。”《释诂》曰:“展,诚也。”又曰:“展,信也。”牟庭《诗切》以为“展”为“真”之借。《淮南·俶真训》高注曰:“真,实也。”《荀子·劝学篇》杨注曰:“真,诚也。”今俗语谓信曰“真”,即“展”之古音。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乾部》以为“嫥”之借,本义是专一,引申为诚信。陈奂以为:“‘展’与‘慎’双声,慎谓之诚,展亦谓之诚矣。‘展’与‘亶’叠韵,亶谓之诚,展亦谓之诚矣。”马瑞辰以为“亶”之叚借。“《尔雅》:‘亶,信也。’‘亶,诚也。’古亶、展声近通用,‘亶’通作‘展’,犹‘展衣’《礼》作‘襢衣’也。”这些解释都属常训,自然可以说通。但就其语言环境考虑,似乎俞樾的解释更值得考虑。俞樾《群经平议》云:“《方言》曰:‘寋、展,难也。齐晋曰寋,山之东西凡难貌曰展,荆吴之人相难谓之展。若秦晋言相惮矣。’是‘展’与‘寋’音义相近,‘寋’即‘蹇’字。《广雅·释诂》:‘蹇、展,难也。’即本《方言》文也。‘展矣君子’,犹云‘蹇矣君子’,言其难也。此诗乃妇人以君子久役而作。首章云:‘我之怀矣,自诒伊阻。’此‘我’字,我其夫也。次章云:‘展矣君子,实劳我心。’此‘我’字,妇人自我也。《毛传》曰:‘阻,难也。’然则‘展矣君子’与‘自诒伊阻’,文义正相属。惟其‘自诒伊阻’,故曰:‘难矣哉,我之君子!实使我心为之忧劳也。’”诗无达诂,做多重理解未尝不可。此处当是感叹君子在外处于危难困苦之中。“君子”是妇女称其行役的丈夫。
“百尔君子”,《郑笺》云:“尔,女也。女众君子。”孔颖达释此为“汝为众之君子”,李樗云:“言凡百君子是也。”朱熹云:“百,犹凡也。”吕祖谦《吕氏家塾读诗记》引朱氏曰:“百尔君子,泛指从役大夫也。”何楷《诗经世本古义》:“百,犹凡也。‘百尔君子’,泛及同时在位者而言。”贺贻孙《诗触》:“百尔君子,犹言尔辈君子也。”胡文英《诗经逢原》卷三:“百尔君子,谓百官也。”诸家之说,异在“百尔”。朱彬《经传考证》曰:“《雄雉》曰:‘百尔君子,不知德行。’彬谓‘百尔’犹言‘都凡’也;‘不知德行’,当知德行也。‘德行’即下文‘不忮不求’之谓。”吴昌莹《经词衍释》云:“《诗》‘百尔君子’,《集传》曰:‘百,犹凡也。’谓‘凡尔君子’也。‘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书》‘至于百为大不克开’,‘邦伯师长百执事之人’,‘百’字并如‘凡’义。”今考“百”字训“凡”,不见于古注,郑玄以“百”为“众”,当属确诂。“百”是概数,言其多;尔,你;“百尔”,犹言“你们”。“百尔君子”即“你们这些君子”;“百尔所思”即“你们所思”。
“不知德行”,《郑笺》云:“我不知人之德行何如者可谓为德行。” 范处义《诗补传》云:“谓尔诸大夫不知何者为德行。”朱熹则以为此句是问之口气,即“言凡尔君子,岂不知德行乎?” 丰坊《鲁诗世学》云:“言尔群臣之从君于昏者,岂不知德行又当然乎?”钱澄之《田间诗学》云:“凡今之在位者,知何者为德行乎?”丁惟汾《诗毛氏传解故》云:“谓在朝之百尔君子贪于荣利,滔滔者皆是不知德行之人也。”表述不同,意略相似,此句是谴责“百尔君子”的,如同说“你们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德行吗?”徐光启《毛诗六帖讲意》说:“且众人皆知德行,然后朋侪之间和气充溢,推贤让能,俱无伤也。”张叙《诗贯》说:“在行役而勉以德行,此妇识见卓矣。辛宪英勗其子曰:‘吾闻军旅之间,克济者惟仁恕乎!’见地不愧诗人矣。”恐非诗意。
“不忮不求”,《毛传》:“忮,害。”范家相《三家诗拾遗》述三家旧说云:“《鲁诗》马融曰:‘言不忮害,不贪求,何用为不善乎?疾贪恶忮害之词。’(《论语注》)《韩诗外传》曰:‘夫利为害本,祸为福先,唯不求利者为无害,不求福者为无祸,故曰: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三家之说意不相远。马瑞辰云:“《说文》:‘忮,很也。’《释文》:‘忮,狠也。’《淮南·泰族训》‘礼之失忮’高注:‘尊不下卑,故忮也。’‘忮’与‘求’相对成文,与‘不刚不柔’句法相类。‘不忮’,谓不恨怒与人也;‘不求’,谓不谄求于人也。”竹添光鸿译此章之意说:“君子岂不知德行乎?若能不害人,不贪利,则何所为而不善哉?”范氏《诗补传》说:“谓尔诸大夫,不知何者为德行,苟能无忮害之心,无贪求之心,则何所用而非善?似指数兴军旅为忮害贪求。此国人亦姑狥儿女所见,数兴军旅由于国君,固非诸大夫之所欲,不敢斥其君,乃诗人之忠厚也。”各家文字训释大略不误,只是忽略了这是谴责的口气,是主人公斥责“百尔君子”的话。此连同下句是说:“你们不害人,不贪利。干什么不好呢?”详说见后。
《雄雉序》政教指向
对此诗最早做出说明的是《毛诗序》。《毛诗·雄雉序》说:“《雄雉》,刺卫宣公也。淫乱不恤国事,军旅数起,大夫久役,男女怨旷,国人患之而作是诗。”显然这是从经的角度考虑其意义指向的。“刺卫宣公”,这是诗的主旨;“淫乱不恤国事”,此言宣公之德行;“军旅数起”,此言宣公的政治军事行为;“大夫久役,男女怨旷”,这是因“军旅数起”造成的社会问题,也是此诗产生的直接原因。《诗序》这段叙述,是对《雄雉》诗产生背景和原因的说明。这个解释有其合理性,而突出的是它的政治教化用意,我们可以逐项做考察。
“淫乱不恤国事”,这是国无宁日的根源,即严虞惇《读诗质疑》所说的“推本而言”。所谓“淫乱”,是指卫宣公的“禽兽之行”。卫宣公有两个夫人,一是其父之妾,一是其子之妇。其父之妾即夷姜,《左传·桓公十六年》说:“初,卫宣公烝于夷姜,生急子,属诸右公子。”杜预注:“夷姜,宣公之庶母也。上淫曰烝。”宣公是庄公之子、桓公之弟。夷姜是庄公之妾、宣公的庶母。杨伯俊说:“宣公与夷姜通奸,必在庄公或桓公时,故《传》文以‘初’字别之。宣公既立,乃立夷姜为夫人。” 其子之妇及伋妻,也即史书所说的宣姜。《史记·卫康叔世家》说:“初,宣公爱夫人夷姜,夷姜生子伋,以为太子,而令右公子傅之。右公子为太子取齐女,未入室,而宣公见所欲为太子妇者好,说而自取之,更为太子取他女。”序所谓“淫乱”,便是指此等事。所谓“不恤国事”,即言其关心民生,动劳百姓。即范处义《诗补传》所说:“国事以民为重,宣公身既淫乱,而不恤其民,乃数兴军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