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碑”不朽 李白不朽

作者: 薛天纬

关键词:范传正 范碑 李白

常识告诉我们,欲了解一位古代人物的生平家世,首选途径,是阅读正史中的传记。比如李白,《旧唐书·文苑传》《新唐书·文艺传》都有他的传记。但是,分别出自五代刘昫及北宋宋祁之手的“李白传”,其实并不能成为后世读者了解李白的可靠依据。这倒不是因为其文字简约,甚至也不是因为其记载有误,比如《旧唐书》本传说李白“父为任城尉,因家焉”,《新唐书》本传说“白游并州,见郭子仪,奇之,子仪尝犯法,白为救免”云云,都是无稽之谈。不选择正史“李白传”的原因,是关于李白生平家世另有更原始、更可信、更具权威性的资料,其中最重要的一种,就是《新唐书·李白传》所讲到的“元和末,宣歙观察使范传正祭其冢……为改葬,立二碑焉(纬按,实为一碑)”,碑的全称是《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写于元和十二年(817)正月、李白辞世55年后。以下简称“范碑”。

出自唐人之手记叙李白生平家世的文献,传世有五种,按写成的先后为序,“范碑”之外,另四种依次是:

一、李阳冰《草堂集序》(简称“李序”),写于宝应元年(762)十一月。

二、魏颢《李翰林集序》(简称“魏序”),约写于广德元年(763)。

三、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简称“刘记”),写于贞元六年(790)四月。

四、裴敬《翰林学士李公墓碑》(简称“裴碑”)写于会昌三年(843)二月。

另有李华《故翰林学士李君墓志》,李子龙先生曾著文辨其伪(《文学遗产》2004 年第2 期),兹不论。

“范碑”关于李白生平家世的记载,与上列四种唐人写成的文献相比较,最为详尽,换句话说,“范碑”记载的一些重要内容,是另四种文献所没有的。

“范碑”的流传,有两个版本系统:其一见北宋李昉等编《文苑英华》卷九四五,题为《赠左拾遗翰林供奉李白墓志》,清编《全唐文》卷六一四所载源出于此;其二见北宋姚铉编《唐文粹》卷五十八,题为《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铭并序》。北宋宋敏求编《李太白文集》所载“范碑”,题目及碑文与《唐文粹》同。《文苑英华》与《唐文粹》均成书于宋初,编修过程在时间上相互交错,二者所载“范碑”题目及文字大同中有小异,应出自不同源头。

今当涂青山李白墓园有南宋淳祐二年(1242)重刻“范碑”,文字据《李太白文集》。

本文所引“范碑”以《全唐文》为据,行文中必要时插入与《李太白文集》相参的校语。

下面,我们就来逐段赏读“范碑”:

一、以“骐骥”“大鹏”开篇

骐骥筋力成,意在万里外,历块一蹶,毙于空谷,唯余骏骨,价重千金;大鹏羽翼张,势欲摩穹昊,天风不来,海波不起,塌翅别岛,空留大名。人亦有之,故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之谓矣。

开篇伊始,抛开寻常碑文先交代碑主姓名出身的传统写法,而是以“骐骥”“大鹏”领起两个“五五四四四四”句式,构成一组大对仗,来概括李白的一生。骐骥、大鹏,是诗人的化身。李白有《天马歌》,以“天马”自喻,“骐骥”意同“天马”。“筋力成”比喻李白养成的才干。他胸怀驰骋“万里外”的志向,欲一展宏图,报效朝廷。然而,“历块一蹶,毙于空谷”,前行途中却颠仆在地,悲壮而寂寞地死去。李白《赠江夏韦太守良宰》诗有句“无人贵骏骨,绿耳空腾骧”,自谓不被当权者识用,“范碑”说“唯余骏骨,价重千金”,则强调诗人生前虽然不为世用,但其“骏骨”在后世却有不朽的价值。“大鹏”数句,脱自李白《大鹏赋》。“大鹏羽翼张,势欲摩穹昊”,犹赋中大鹏“脱鬐鬣于海岛,张羽毛于天门”“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然而,大鹏之飞腾,如《古风》(北溟有巨鱼)所云“凭陵随海运,烜赫因风起”,是以“海运”“风起”为条件的。不幸的是“天风不来,海波不起”,大鹏失去了凭借,结局则“塌翅别岛,空留大名”,即《临终歌》自伤“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针对骐骥、大鹏之喻,传正深深叹曰:“人亦有之,故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之谓矣!”开头这一段,是诗意的、抒情的写法,表达了对李白深刻的理解与同情、深挚的崇拜和敬仰。

二、李白的出身家世

公名白,字太白,其先陇西成纪人。绝嗣之家,难求谱谍。公之孙女搜于箱箧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数行,纸坏字缺,不能详备。约而计之,凉武昭王九代孙也。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故自国朝已来,漏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父客,以逋其邑,遂以客为名,高卧云林,不求禄仕。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枝以复姓,先夫人梦长庚而告祥,名之与字,咸所取象。

“范碑”关于李白出身家世的资料,来源于“公之孙女搜于箱箧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数行”,而“伯禽手疏”内容必定出自乃父传授。可与“范碑”相印证的,是“李序”与“魏序”。当涂县令李阳冰,是李白晚年投靠之人,李白称之为“族叔”,有《献从叔当涂宰阳冰》诗。“李序”记:“阳冰试弦歌于当涂,心非所好,公遐不弃我,乘扁舟而相顾。临当挂冠,公又疾亟,草稿万卷,手集未修,枕上授简,俾予为序。”由此可知,“李序”关于李白出身家世的记载,亦必出于李白口述。“魏序”作者魏颢,曾命驾江东寻访李白而于广陵见之,李白也曾“尽出其文,命颢为集”,所以,“魏序”所记李白家世事迹亦必出自李白口述。“范碑”“李序”以及“魏序”,是后世了解李白出身家世最具原始性的三种文献。以下即以“李序”“魏序”为参照,间及“刘记”,来考察“范碑”的独特史料价值。

关于李白先世,“范碑”曰:“隋末多难,一房被窜於碎叶”;“李序”曰:“中叶非罪,谪居条支。”两相对照,“范碑”所记“隋末”年代基本明确,而“李序”之“中叶”较为模糊;“碎叶”的地点是确定的,“条支”在唐人语汇中则是泛指西域的大概念,“碎叶”

亦包含其中(参见拙文《碎叶与条支》,《明月出天山——“李白与丝绸之路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8 年版)。

关于李白之家归蜀,“范碑”曰:“神龙初,潜还广汉。”“李序”曰:“神龙之始,逃归于蜀。”曰“广汉”,较“蜀”具体。《元和郡县志》“剑南道”:“绵州,本汉广汉郡之涪县。”“范碑”是以汉代旧名指称绵州。

“魏序”则明确记载:“因家于绵。”

关于李白之父,“范碑”曰:“父客,以逋其邑,遂以客为名,高卧云林,不求禄仕。”由此我们知道了李客之名的由来及含义,而且知道他是个隐士。

所谓“高卧云林,不求禄仕”,隐含的意思是其人原本具有干求禄仕的才学资本,而这正是李白“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的家庭教育条件。

关于李白的出生,“范碑”曰“公之生也,先府君指天枝以复姓”,“李序”曰“复指李树而生伯阳”,均指李白生而恢复了李姓。“范碑”中“天枝”之说强调了李白家世与李唐王室同宗。值得关注的是,“李序”“范碑”的叙事都将李白出生置于其家归蜀之后,“魏序”则曰“身既生蜀”,所以,有的研究者认为李白出生于蜀地而非碎叶。

三、李白的秉赋才气、襟怀抱负

受五行之刚气,叔夜心高;挺三蜀之雄才,相如文逸。瑰奇宏廓,拔俗无类。少以侠自任,而门多长者车。常欲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彼渐陆迁乔,皆不能也。由是慷慨自负,不拘常调,器度宏大,声闻于天。

这段话的重要意义,在于揭示了李白所设定的进身之路,是不循常规参与科举考试,不由微官起步渐次晋升,而欲以干谒求仕进,直达朝堂,实现“奋其智能,愿为辅弼”的宏伟功业理想。“一鸣惊人,一飞冲天”二句,不仅生动形象,而且充满快意豪情,是对李白建功立业方式最准确、最富于诗意的表达,体现了传正对李白内心世界的深刻体察。传正之所言,即李白之所思,只此二句,谓传正为李白之知音,实不为过。早于“范碑”的“刘记”曰:“不求小官,以当世之务自负。”表达更为直白,可与“范碑”相印证。“器度宏大,声闻于天”,器度,是对人物的综合评价,是人物内在素质及外表风仪所显示的人格魅力。李白终于以他的非凡器度惊动人主,迎来了待诏翰林的人生机遇。

四、李白奉诏入朝及在翰林的经历

天宝初,召见于金銮殿,玄宗明皇帝降辇步迎,如见园、绮。论当世务,草答蕃书,辩如悬河,笔不停缀。玄宗嘉之,以宝床方丈赐食于前,御手和羹,德音褒美。褐衣恩遇,前无比俦。遂直翰林,专掌密命。将处司言之任,多陪侍从之游。他日,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将军扶以登舟,优宠如是。

“李序”的记叙是:“天宝中,皇祖下诏,征就金马,降辇步迎,如见绮皓。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谓曰:‘卿是布衣,名为朕知,非素蓄道义,何以及此!’置于金銮殿,出入翰林中。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魏序”的记叙是:“白久居峨嵋,与丹丘因持盈法师达,白亦因之入翰林,名动京师。”“魏序”点出丹丘与持盈法师(玉真公主)是李白入朝之荐引者,其说为后世论者所重。

李白奉诏入朝是天宝元年事,故而“范碑”谓“天宝初”较“李序”谓“天宝中”更为精确。

关于李白在翰林院所职之事,“范碑”曰:“论当世务,草答蕃书,辩如悬河,笔不停缀。”“遂直翰林,专掌密命。”“李序”曰:“问以国政,潜草诏诰,人无知者。”“魏序”则有“令制《出师诏》”的记载。这与李白《为宋中丞自荐表》中“既润色于鸿业,或间草于王言”的自述相符,表明李白曾参与朝中事务,具有“从政”的意义。然而,这些叙事虽然光鲜正大,却并非李白在朝的主要职责。“范碑”用“将处司言之任,多陪侍从之游”二句概言李白供奉翰林的实际情况,最能揭示真相。“将处司言之任”可与“魏序”之“许中书舍人”的说法相印证,是李白当时有可能实现的仕途前景。而“多陪侍从之游”才是他在翰林院的主业。李白奉诏于兴庆宫立成《清平调词三首》,就是最好的例证。“他日,泛白莲池,公不在宴。皇欢既洽,召公作序。时公已被酒于翰苑中,仍命高将军扶以登舟,优宠如是”,这里记叙的也是“多陪侍从之游”之一例。杜甫《饮中八仙歌》所咏“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在“范碑”这段记叙中能找到一些事实依据。除玄宗及杨妃外,李白恐怕是高力士唯一服务过的对象。

“范碑”所记“草答蕃书”事,盖因李白具有西域背景的家庭出身及文化影响,通蕃语及文字。“刘记”亦有“因为和蕃书”的记载。

五、李白出朝

布衣之遇,前所未闻。公自量疏远之怀,难久于密侍,候间上疏,请还旧山。玄宗甚爱其才,或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恐掇后患,惜而遂之。

“范碑”这段文字需要加以校勘。《李太白文集》无“布衣之遇,前所未闻。公自量疏远之怀,难久于密侍,候间”22 字,而代之以 “既而”二字。

“布衣之遇,前所未闻”二句,勘以文意,应接续上文“优宠如是”句。“公自量疏远之怀,难久于密侍”二句,道出李白在受到玄宗优宠时的实际心理状况。他出于热爱自由的天性,与朝堂、与人主实有本质性的疏离倾向,他自忖不能长期侍奉于皇帝身边,于是“候间上疏,请还旧山”,决心下定之后,便找了一个合适机会上疏请还。李白伟大的人格,于此得以彰显。

《李太白文集》缺“布衣之遇”以下至“候间”22字,于此可以做不无合理性的猜想:“文集本”是在丢失了22 字后,感到上下文意难以接续,于是添加了过渡语“既而”加以补救,但是文意转折仍嫌突兀,而且,缺少了对李白内在品格的揭示。

关于李白之去朝,“李序”的记载是:“丑正同列,害能成谤,格言不入,帝用疏之。公乃浪迹纵酒,以自昏秽。咏歌之际,屡称东山。……天子知其不可留,乃赐金归之。”“魏序”的记载是:“以张垍谗逐,游海岱间。”“刘记”的记载是:“同列者所谤,诏令归山。”诸家均突出地归因于谗谤,而“范碑”之“玄宗甚爱其才,或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恐掇后患,惜而遂之”一段话,更具有“细节的真实性”,玄宗不仅爱惜李白之才,而且对李白酒后不能自控的状态颇能体谅,因“恐掇后患,惜而遂之”,简直就是对李白的保护。玄宗与李白的关系,显得充满人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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