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是《红楼梦》的主线?

作者: 杨早 刘晓蕾 庄秋水

贾宝玉为什么恐婚

晓蕾、秋水:

咱们在上周六的活动中谈《大观园里的恐婚症与好嫁风》,固然是基于时下热点,但确实也可能借此梳理一下《红楼梦》里诸人的婚姻观与婚姻实践。

那天秋水基于“《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一说,提出“婚姻是连接《红楼梦》两个世界的线索,也是整部《红楼梦》的主线”,这句话,我只同意一半。《红楼梦》的主线不止婚姻,还有“诸情”。

我导师陈平原先生在《散文小说志》里说:《红楼梦》最大的野心与贡献,便是对清初风月传奇的超越。风月传奇听上去脱离现实,但它的思维逻辑是非常现实的,“叙事模式,可以概括为如下几点:出身名门,自然多才多艺;男才女貌,不妨一见钟情;小人拨乱,于是多灾多难;科场得意,终于奉旨成婚。家庭背景与文化教养,只需一笔交代;既然有情人终成眷属,奉旨成婚后便无文章可作”。用小说家的话说,便是:“才子佳人,不经一番磨折,何以知其才之愈出愈奇,其情之至死不变耶?”

——风月传奇的“奇幻”,在于才子佳人之难得,而“奉旨成婚”更是南柯梦事。但它们的价值取向是一致的,功名利禄,儿女富贵,最终一定要合为一体,这就是“大团圆”模式。

偏偏《红楼梦》不然,从第一回便已奠定了“真”“幻”对照的叙事策略。因为此书写的是家族主题,其“真”便是婚姻,其“幻”不只爱情,而是非婚姻的种种情事,手足情、朋友情、主仆情,皆在其中。

我与余英时“《红楼梦》的两个世界”的相异之处在于,余说指称的两个世界,是现实世界与理想世界,基本是一个空间概念。我想说的“真”“幻”两个世界,则是两种体系,是空间,更是时间。为“真”的是婚姻世界。咱们仨那天也聊到,“70后”接受的伦理教育里,“不婚”不是一个正常的可选项。咱们都是到了适婚的年龄,尽管淋了一身西窗雨,心里想的仍然是“顺其自然”,即结婚未必不好,不结婚也未必坏。这说明咱们对婚姻的看法是中性的。

然而,在《红楼梦》的时代,“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的,甚至是一个比“男尊女卑”更难于撼动的法则。前现代社会,婚姻的功能绝不包括个人的幸福——当然如果降低标准,“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与“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明早起来梳小辫儿”也是一种幸福的指数提升——婚姻更多的功能是扩大家族的利益,联姻是政治或经济同盟的最佳途径,早婚乃至多配偶,是传宗接代的优化方案,而亲戚之间守望相助,子侄之中择优扶持,则是大家族长盛不衰的保障手段。

贾府三代俱有婚姻,但通篇第一桩被书写的婚姻出自第二回的冷子兴口中,他跟贾雨村讲了一大通宝玉如何重女轻男、如何作妖之后,忽然补了一段:

若问那赦老爷,也有一子,名叫贾琏,今已二十多岁了,亲上做亲,娶的是政老爷夫人王氏内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了个同知,也是不喜正务的;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得,所以目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帮着料理家务。谁知自娶了这位奶奶之后,倒上下无人不称颂他的夫人,琏爷倒退了一舍之地: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王熙凤似乎可以用来佐证贾宝玉“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的观点。但看过书的读者都知道绝非如此,王熙凤与贾琏的婚姻不过是“高门嫁女”的性转版。王熙凤固然是“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但她欺压丈夫的底气是从娘家与嫁妆来的,第七十二回夫妻打牙巴官司:

贾琏笑道:“你们也太狠了。你们这会子别说一千两的当头,就是现银子要三五千,只怕也难不倒。我不和你们借就罢了,这会子烦你说一句话,还要个利钱,难为你们和我……”凤姐不等说完,翻身起来说道:“我三千五千,不是赚的你的。如今里外上下,背着嚼说我的不少了,就短了你来说我了。可知没家亲引不出外鬼来 。我们看着你家什么石崇、邓通?把我王家的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一辈子过的了。说出来的话也不害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我们那一样是配不上你们的?”

凤姐的跋扈、贾琏的陪笑,不仅不能证明红楼世界里的女权张扬,反而再次让人看清了婚姻的本质在于利益。第四十四回,凤姐生日,贾琏突然起了心,让人叫来鲍二家的,白昼宣淫。偏偏凤姐多喝了几杯想回屋歇息撞个正着,窗外听两人密语,因为提到“将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凤姐大发作,酿成好一场风波。其中贾琏说的这句话,以前我轻轻放过了:“他死了,再娶一个也这么着,又怎么样呢?”何等的委屈,何等的绝望。贾琏固然不是什么好人,但婚姻如此让他沮丧畏惧,还不能说明贾府婚姻的就里吗?贾母后来的宽慰之词是:“什么要紧的事,小孩子们年轻,馋嘴猫儿似的,那里保的住呢?从小儿人人都打这么过。”其实是说,婚姻强迫了人家,这方面就开点口子,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而贾琏次日酒醒,“想昨日之事,大没意思,后悔不来”。为什么没意思?后悔什么?对于他这样的贵族男性,婚姻还是留下了泄欲的口子,只别太过分,伤及婚姻的基础,母老虎固然不依,家族掌事的只会眼睁眼闭。贾琏后来劝凤姐的话也可以证明:

贾琏道:“你还不足?你细想想,昨儿谁的不是多?今儿当着人,还是我跪了一跪,又赔不是,你也争足了光了。这会子还唠叨,难道你还叫我替你跪下才罢?太要足了强,也不是好事。”说的凤姐儿无言可对。

为什么贾琏偷人,还是凤姐的不是更多?其实无非是男性被默许拓展妻妾之外的性资源,也有利于传宗接代,贾琏的错在于“成日家偷鸡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里去”。而凤姐的大闹,严格说起来可归于“妒忌”,乃七出之条。凤姐判词里“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可哀”,有人解“人木”为“休”,意思是最终强如凤姐,还是逃不掉被休的命运,理由呢?无子,妒忌,这都是列于“七出”的。当然凤姐后来设计害死尤二姐,甚至挑唆张华告贾琏“国孝家孝的里头,背旨瞒亲,仗财依势,强逼退亲,停妻再娶”,将个人私恨凌驾于家族利益之上,确乎难以为世所容。靠山一倒,难免被丈夫所弃。

《红楼梦》开篇的时候,贾琏、凤姐结婚两年,在这一代年轻人里,这是唯一存在的婚姻(贾珠早逝,李纨是单身妈妈)。贾宝玉、林黛玉及所有姐妹丫鬟,目睹不是贾赦、邢夫人那样的一头沉婚姻(贾珍、尤氏基本也是这种),就是贾政那样的诈尸式育儿——平时管不着,偶尔大发作,王夫人则是偏心到肋骨里去。秦可卿倒是美好,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传闻终归挥之不去(“合家皆知,无不纳闷”)。总之,要说这些婚姻能带给年轻人什么美好的家庭想象,我是不信的。

荣国府里两个恐婚的典型,一是贾宝玉,一是鸳鸯。有意思的是,这俩都是贾母身边的人。再加上一个林黛玉,虽然没有恐婚的言辞,但似乎对婚姻大事也没什么兴趣。简直让人怀疑老太太平时都怎么跟他们谈论婚姻的!

鸳鸯跟宝玉的恐婚又不同,她完全是基于现实对未来婚姻有畏惧。第七十回提到:“又有林之孝开了一个人单子来回:共有八个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应该娶妻成房的,等里面有该放的丫头,好求指配。凤姐看了,先来问贾母和王夫人。大家商议,虽有几个应该发配的,奈各人皆有缘故。第一个鸳鸯,发誓不去,自那日之后,一向未与宝玉说话,也不盛妆浓饰。众人见他志坚,也不好相强。”虽然不知道鸳鸯具体年龄,但这里可以看出,她属于“应该发配”的了。发配是指派的,哪由得你眼里生张熟魏,而且是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老太太身边第一大丫头金鸳鸯,忍得下这样的盲婚哑嫁乎?我估计贾赦也是觑准了这个当口,才敢派邢夫人来说项。鸳鸯的哥哥嫂子也是觉得这妹子价值渐失,才上杆子逼她去做姨娘。

当然,老太太多年用鸳鸯顺手,未必会如此薄待她。更大的可能是,“返聘”个几年,等到老太太自知不起,“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外边聘个正头夫妻去”。问题是,那也不是鸳鸯自己能挑选配偶的,更何况还有贾赦这老不修在那里虎视眈眈呢!所以鸳鸯只能以死明志。但是后四十回中,贾母居然一直没有安排这位大丫头,由得她在自己死后殉主。这不大合道理。或云贾府被查抄之后,已顾不上这些丫头的命运了,袭人不就发嫁给蒋玉菡了吗?但是贾母无一语及此,总让人觉得不大对路。

楼上的贾宝玉则不是鸳鸯可比的。他的恐婚,是他打心眼儿里认为婚姻制度扼杀人性,尤其是女性的美好。一般人总传贾宝玉说女人嫁之前是珍珠,嫁之后是鱼眼睛。这说法不太符合原文,原文是这样说的:

春燕也笑道:“他是我的姨妈,也不好向着外人,反说他的。怨不得宝玉说:‘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儿来;再老了,更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这话虽是混账话,想起来真不错。别人不知道,只说我妈和姨妈他老姐儿两个,如今越老了,越把钱看的真了。……”

女孩儿们出嫁了,会添出许多“不好的毛病”,这当然就是家庭与社会造成的桎梏与改变。再老了,一是意味着老于世故,二是更现实了(所以春燕说“想起来真不错”),无情无义,只剩粗鄙的自私。第七十七回,宝玉救不得司棋,婆子们还落井下石,枪口并不肯抬高一公分。于是宝玉大恨:

宝玉又恐他们去告舌,恨的只瞪着他们。看走远了,方指着恨道:“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账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守园门的婆子听了,也不禁好笑起来,因问道:“这样说,凡女儿个个是好的了,女人个个是坏的了?”宝玉发狠道:“不错,不错!”

宝玉是将这些女性的混账,归结为“染了男人的气味”,这与“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如出一辙。其逻辑是将性别本质化,将普天下女子都视为清洁的造物,而男子是污染她们的源头。这种时候我们会很容易想到“红颜祸水”的传统论调,似乎宝玉只是在做一个反转,颠倒时论而已。

第一百零六回里,宝玉听说史湘云嫁人,还有一番惆怅:“为什么人家养了女孩儿,到大了必要出嫁呢?一出了嫁,就改换了一个人似的。史妹妹这么个人,又叫他叔叔硬压着配了人了。他将来见了我,必是也不理我了。我想一个人到了这个没人理的分儿,还活着做什么?”考虑到后四十回的作者之争,内容也没什么新意,这里聊作参考。

然而这段话说得很直白,问的是“为什么大了要出嫁”的问题。贾宝玉不应该是贞操至上论者,不会认为嫁人的差别在于是否原始社会在乎的处女,他在意的是“改换了一个人似的”。要知道宝玉心中的幸福世界是:

比如我此时若果有造化,趁着你们都在眼前,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送到那鸦雀不到的幽僻去处,随风化了,自此再不托生为人,这就是我死的得时了。(第三十六回)

后面又说“从此后,只好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在宝玉看来,冰清玉洁的女孩子们要嫁人,这是社会的制度性罪恶,无法可想,也无力改变。他的梦想,只是这些他爱的、爱他的女孩子们“都在眼前”,此时便如天堂一样。对于被寄望光大门楣的宝二爷来说,此时便是永恒,他没有未来,也不要未来。因此宝玉的开场词便说“于国于家无望”。第六十二回宝玉说出了著名的二世祖言论:

宝玉道:“你不知道呢。你病着时,他干了几件事。这园子也分了人管,如今多掐一根草也不能了。又蠲了几件事,单拿我和凤姐姐做筏子。最是心里有算计的人,岂止乖呢!”黛玉道:“要这样才好,咱们也太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他们一算,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宝玉笑道:“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不短了咱们两个人的。”

他不是不懂事,他是真不想长大。长大了,姐姐妹妹们都要嫁人,都要变死珠。长大了,他就要变成伯父、父亲那样的人。夫人可能是薛宝钗(我认为宝玉没有想过跟黛玉过婚后日子,搁现在他俩会是同居不婚的丁克),姨娘有袭人、麝月,元春不死恩宠尚在的话,保不齐傅试之流还会送妹子来当妾。每日家里鸡飞狗斗拈酸吃醋,出门与同僚清客大谈海晏河清天子圣明。这样的未来,要它做什么呢?

宝玉有着时代的局限,他骂不出他想骂的话。二百年后,一个叫傅斯年的人帮他说出了心里话。在1919 年1 月1 日出版的《新潮》第一卷第一号上,北大学生傅斯年发表了《万恶之原》。文中直接挑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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