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化结构:文本元素的组合化合(上)

作者: 陈仲义

关键词:现代诗文本元素化合窑变

化学反应与文本构成

化学反应是指在一定条件——加热、电解、紫外线或催化剂等参与下,元素们发生不同程度的蜕变,包括经由放热、吸热、发光、变色、沉淀、气化过程后而产生新的生成物。化学反应基本类型有四种:

化合反应:A+B=C(多变一)

分解反应:C=A+B(一变多)

置换反应:AB+CA=A+BC(一换一)

复分解反应:AB+CD=AD+CB(双换双)

远古时代的魔法,大多都卷入化学反应,当今大千世界,同样离不开化学变化。从缓慢滴落的石灰岩到悠悠上升的碳酸气泡,从日常的氧化铁锈到节日的焰火燃爆,不论是静悄悄的水解还是激烈冲突的酸碱中和,概莫能外。“化学反应,就是这个世界的动词。”(西奥多·格雷)经冬的银杏,纷纷落下的叶子不怎么泛红,可稍受秋风抚摸,同类的枫树、槭树、榉树们便漫山红遍,秘密全在于花青素的大量生成;切开的苹果,鲜润的容颜立马憔悴,原因在于多酚与酶的氧化聚合,但只要浸入柠檬水,颜面则新鲜如初,盖因抑制被解放的结果。

无时不在的化学反应,是万物变化的依据。《疯狂的化学》为我们展开魔幻节目:氯酸钾与镁粉有意合谋,便撒出了“天女散花”;重铬酸铵在乙醇的点拨下,结晶出了火山的熊熊岩浆,并留下灰溜溜的“火山口”;追求无限自由的钠在水上瞬间定格“珍珠”,却没有留下任何虚伪的破绽;散漫的“溴巫师”发布漫天的大雾布告,谁能读懂它潜藏的敌意或诚意;碘化铅在不动声色的折射与反折射间,佯装成一场“黄金雨”;而葡萄糖酸镁“焚尸”之后,有可能转世成“白马王子”……魔术师的演出匪夷所思,像不像诗歌文本一次次生成,各类前文本的因子,沸腾于心灵的坩埚,无法预料。实验室的反应多数是可预设的定式可控,而诗文本的发生属于生命场域的能量聚散,飘忽不定,它们拥有自己独特的神经系统——温度、心跳、呼吸、发声、韵律、节奏,是生命气场活的有机体。

文本的生成,在四种化学反应范式中,更偏向于化合反应。或者直观地说,更接近于鸡尾酒的调配:伏特加+石榴糖浆+七喜,能够改朝换代,变现为红灿灿的“日出特基拉”;黑色的“天鹅湖”,来点蓝香橙力娇,能荡漾成“蓝色夏威夷”;威士忌、苦精、奶油、柚汁,该怎样在新编方程下优优组合,跳出常态化雷池;白兰地、柠檬片、橙汁和刨冰,又该在何种层次突破界面,闯出新意;琥珀的阿玛托、褐色的玛丽泰,强强联袂,不一定能营造出理想的“椰风蕉雨”,很可能酿出一塌糊涂的苦果。拌搅、摇晃、兑和、漂浮,在不断试错中,甜酸苦辣,毫厘千里,哪怕微小的差异都可能带来霄壤之别、无限情趣。

文本的化合反应,当然是在人脑里秘密进行的,遗憾的是,哪怕再先进的脑影像也未能窥伺其万一,充其量人们只能从外显的也是最终的文本,找到其“蛛丝马迹”。无奈之下,我们最多也只能依赖单纯的文本元素做点取证,借此来理解诗本结构,进而理解诗歌。我们先分拣出六种常见的元素材料,略加描述。进而推理:它们或者三五成群亲密结对,或者深居简出藏而不露,或者轻佻漂浮四处游荡,或者有板有眼沉静稳重。有无意识的随机流动,有实打实的呈现,有虚无缥缈的气化,也有刻意的乔装扮演。高温下蒸发,电解中异变,燃烧的灰烬,光照的萌生。各等元素、分子,各种成分、因子,精致、粗鄙也好,脱序、紧致也罢,经由主体性催化和化学键“张罗”,重新构成排列、组合,呈现各种化合样态。

那么,备好我们手中的酒精灯、曲颈瓶和韦氏分馏柱,走进化合的世界。

元素组合化合举隅

1.单质元素。单质是同种元素组成的纯净物,因“雷同”而显得单一纯粹。单质谱系中围绕其中不管是做外围还是圈内的电子运动,自然都带有“纯一”(专一)的特质。部分人误以为单质诗语过于简单明了,体现不出心灵世界的丰富性。其实单纯不一定就代表简陋,简单也能蕴藏丰厚,请看萧萧的“白”:

金紫珊瑚,华贵品质白

充满生命活力,粉红珊瑚白

或五颜或六色或七彩白

腔肠白

动物白

白白白

白白白

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

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

白白白白,白白白

海底热带雨林无色无声白

三万五千种生物不能孕育幼苗白

春天静寂白

枯骨白

森森白

白白白

白白白

白白白白白

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

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白

全诗146个字,“白”字81个,占60%的惊人股份。每一行都留下空格,且以白字收尾,制造独到的“空白美学”d。俾使单质的白元素,虽表面单薄,但由于高度集结、大面积堆砌,森森白骨,朵朵白花,在逼人失明的耀眼白光中,诗人唱出哀伤的挽歌。横的白色仪仗队与竖的白色挽联,共组不停顿的死亡抽噎。视觉冲击力下的大白与多白,远远溢出单质性能。

洛夫在参观菲律宾美军公墓时,写下另一种“白”:

白的墓旁散落着花瓣

白的玫瑰枯萎之后才想起被捧着的日子

白的马尼拉海湾的落日

白的依然维持弥留时的

白的体温。一万七千个异国亡魂

白的依然维持出击时的队形

白的数过来,数过去

白的依然只是,一排排

白的一排排石灰质的脸

…………

《白色墓园》(上半阙)

第一节实景,第二节体悟,上下两节,用40多颗白珠,串成往复不已的链条,制造无数阵亡将士的灵魂和眼睛,直勾勾盯住你。在单颜色的构图中,一以十胜。

2016年,大连的李皓也描写到白,却是从自然景物到白马族的大回环,再到个我对于“清白”的意义认定:

白马藏族身上的白/王朗半山腰浮云的白/夺博河里浪花的白/岷山山脉雪宝顶的白/还有我脑子里的一片空白/它们都是相互关联的:/流云是吐故纳新的白马人呼出的/雪线是浮云撕成的布条或者碎片/而白马人从来不这样思考/他们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顾忌和负担,宠辱不惊/自生自灭/只要那只救命的白公鸡还在/他们就顶着白色的尾翎/清清白白地在山里走/在水里走,在寨子里走/不诉诸任何文字,不告诉任何人/他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而作一个偶然的侵入者/我只能向一杯蜂蜜酒/或者一棵鹿耳韭发誓/我从没来过,真的

(《与白有关的一些零碎想想》)

担任评委的我们写下如下评语:纯然白净的语感、纯然淳朴的情感、纯然自在的节奏与韵律,以及经由对“白马人”生存、生活、生命形态只眼独到的感知与表意,和由此生成的天籁般会心会意的语境,令人顿生恋恋乡愁而感念深深。景物事体皆有意在,以纯净成其迂回,而入幽出朗,浑成不觉。可谓近年口语诗难得之作。它出示了语感写作一种标的,恪守“正宗”而别开生面。它与梨花体比较而胜出,在于其单质,虽透明却不稀薄,虽简单却丰盈。

有趣的是,三位诗人虽然共襄“白”的盛事,却各自在词性上玩出自己的爽:萧萧的白是将形容词当动词用;洛夫的白是作为名词用;李浩的白是作为名词用,在词性的转品上,不可小视单质的力量。台湾另一个超现实大师碧果,则在《静物》的“棋盘”上安排81个白子和81个黑子。数学上的1+1通常是等于2,但是,化学与诗歌的谱系——氧+氢远远就不是水了。

2.戏剧元素。完整的戏剧性由七种元素构成:悬念、细节、情节、场景、对白、动作、冲突。大戏剧性包含小戏剧性,小戏剧性集结成大戏剧性,这种可聚可分的“连环套”使得戏剧性神通广大,也使得戏剧性成了诗歌文本中最古老的元素之一,最简单的戏剧性就是触手可及的“因果链”。随便举一例,崔护的《题都南山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两个场景构成一个因果链。第一个场景,去年此时,寻春邂逅,人面桃花,款款爱意。第二个场景,今日此地,风物依旧,桃花人面,不知所踪。这个物是人非的“故事”,外表上是今昔“对比”,实则上是因果关系。潜在的因果关联中披露出命运的机遇与捉弄。

有因无果、有果无因、因果求因、为因求果、前因后果、后因前果、摘因折果、守果护因、因因相袭、果果连环……但凡种种,都可以制造出诸多悬念、情节、冲突。现代诗因长度拉大,现代语法“关系明确”,比古诗更有利于丰富、优化戏剧性。翟永明是现代戏剧性的超级高手(《咖啡馆之歌》《小酒馆的现场主题》《乡村茶馆》《时间美人之歌》《三美人之歌》《编织和行为之歌》,比比皆是)。她在《道具和场景的述说》中,借助道具的“对应”,对人生进行独到诠释:良辰——青春易逝/美景——痛苦的形迹/赏心——面目全非的苦头/乐事——美的死亡加速度,这一切,毋宁看成是她对“戏剧性”的独到理解:

一盏灯要照亮寻常百姓的生死

一个人要交融现实和往昔

一个梦重叠真景与幻觉

在独具慧眼的“戏剧性”观照下,她运营起来驾轻就熟,如《鱼玄机赋》。

写情境(刑场):

鱼玄机着白衣

绿翘穿红衣

手起刀落她们的鱼鳞

褪下来成为漫天白雪

色彩、想象、浪漫,把个阴森森的刑场改造成烂漫天堂。

写悬念:

一条鱼和另一条鱼

她们之间的玄机

就这样永远无人知道

通过名字的借代与拆解,顺便道出“谜底”。写心理冲突:

人生一股烟升起便是落下

也罢短命正如长寿

又何必写怨诗

先是看破红尘,接着挣扎,再做自我争辩、自我解脱。

写对白:

鱼玄机:

银钩、兔毫、书册

题咏、读诗、酬答

如果我是一个男子

理所当然风光归我所有

绿翘:

那就让我们得气于烟花

爆竹、一声裂帛四下欢呼

你为我搜残诗

我为你谱新曲

对白其实也隐含着独白。且采用古筝谱曲,“鬼魂”演奏,增加了神秘感。

写旁白:

没有赢得风流薄幸名

却吃了冤枉官司

美女身份遮住了她的才华盖世

望着那些高高在上圣贤名师

她永不服气

借助他者“画外音”,为“墓志铭”做翻案。

如今诗的戏剧性已经非常普及了,且加入了许多非传统功夫:如明暗隐显逻辑线索、蒙太奇镜头、多声部复调、时空切换、身份转换、视角改变……皆为戏剧性“添粮运草”。2015年全球华语大学生短诗赛,有一首《等》荣膺头奖(罗俊鹏)。只有五行,竟把戏剧性浓缩在一个“等”字上:“三岁时/你说让我等你五分钟/二十三岁时/你却还没回来/爸,我现在不要马路对面的冰糖葫芦了。”如此不凡的戏剧诗想,来自时空跨度的张力,让短短五行诗饱含四种戏剧性元素:人物(父子对话)、内心独白(贯穿一生忏悔)、场景(关键的马路“闪回”场景)、冲突(漫长时空的煎熬“等待”)。就此继续网开一面地看,但凡复调叙述、对白混合、时空穿越、多角色置换、多视角开放、伪叙述、情景蒙太奇等,都为戏剧性建筑提供了上等脚手架。笔者看好其综合分量:舞台宽、戏路阔、结构紧、张力大,可在诗文本世界继续呼风唤雨。

3.知性元素。知性是浪漫诗歌向现代诗歌转型的必经之地。为克服抒情文本的过分夸饰,现代诗学启用感性至理性认知过程的“中介”——知性。它是诗人情愫、知解力、智慧的集合;既有智力、理智等理性化沉淀成分,又有直觉、智慧、领悟等感性的机动穿透。在诗学上,人们更愿意用智性来代名知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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