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儒姚奠中(上)
作者: 贾克勤姚奠中(1913—2013),原名豫泰,别署丁中、丁一、樗庐、老樗等。山西稷山南阳村人。著名学者、书法家、教育家。早年曾先后在无锡国学专科学校和章氏国学讲习会求学,是国学大师章太炎晚年七名国学研究生之一。
姚先生毕生以弘扬章太炎先生的人格精神和讲习精神为己任,平生学术坚持“回真向俗、用世为归”之理念,肩负振兴民族和承传文化两副重担,在国学教育事业方面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姚先生的学术思想贯通文史哲领域,在小学(文字学)、经学、诸子、文学方面成就突出,出版著作、教材30 余种,获得国家级和省级图书奖八项,其诗、书、画、印被文化艺术界誉为四绝,经大半个世纪染翰挥毫,其楷、行、草、隶、篆诸体并臻上乘,达炉火纯青之境,实为当代书法翘楚。他以自身的艺术实践和丰厚学养,始终坚守“守正创新”的文化传统,并创立了吞吐古今、兼容碑帖、高古大气、沉雄典雅,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中国书法。2009 年荣获中国书法最高奖——第三届兰亭奖终身成就奖。
书生素志
姚先生小时候生活在一个家训甚严、重教修德、惜物勤俭的家庭。伯父姚慎修是当时村里的私熟校长又兼公学校长,有这样得天独厚的条件,他幼时就既读村学,又读私塾,自然就成了学生中的佼佼者。
姚先生7 岁时,随伯父入村学堂读书。时值“五四”新潮,对新文化运动中的新学堂而言,特色最鲜明的便是旧的《国文》读本被改为《国语》读本,文言文的比例大大缩减,白话文的篇幅大大增加。在伯父的指导下,姚先生兼读私塾课本,主要内容则是《四书》选本,私塾的传授大抵以诵读为主,疏解为辅,天赋、悟性甚为出色的姚先生用了很短的时间便完成了《四书》的学习,更背诵了《左传句解》和部分《诗经》。
1923 年夏天,私塾毕业后,还不满11 岁的姚先生考入稷山县第一高等小学,而且是以“正取第三”的成绩。稷山县第一高等小学始建于清朝末年,是一座非常有影响的老学校,“那时全校的学生最多四个班,200 来人,其中年龄大的学生多半能用古文的调子作文言文,有的学生字也写得很好,可谓人才济济。学生如此,教师们更不一般,有的是秀才,有的是贡生,有的是举人,多半是地方上的绅士,是县里有学问的人”。
作为新学堂里的新学生,姚先生很是具备了同龄人甚为少见的旧学功底。由此更引发了对于新式学堂所谓文凭的鄙夷,认为学问不当为资历、证书所限,以致想放弃毕业考试——十几岁的颖悟少年,却已经很有些“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以及格、致、诚、正、修、齐、治、平的儒者志向了。
1928 年,姚奠中先生就读于运城菁华中学,在这一所四年制的初级中学,姚奠中先生遇到了两位优秀的启蒙老师。一位是崇品德、重笃行的平陆李荐公先生,一位是博学多识、工诗善文的新绛焦卓然先生。
李荐公先生是清末举人,讲历史每每从《二十四史》和《资治通鉴》中直接取材,通过对史事和人物的具体论述,对学生进行节义、方正、爱国、爱民的教育。焦卓然先生的诗文,在河东一带很有名,常以其新作作为学生的范本,其诗学陆放翁,常用歌行写时事。“九一八”后,曾写了一本《国难教育读本》,三字为句,宣传抗日。在先生的指引下,姚奠中先生博览群书,举凡《史记》《十子全书》《通鉴辑览》《水经注》《说文解字》《薛氏钟鼎款识》《古唐诗合解》《剑南诗稿》《聊斋志异》《笠翁六种曲》以及《中国大文学史》《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天演论》和鲁迅、茅盾、汪静之等的新小说、新诗,“鸳鸯蝴蝶派”的《玉梨魂》《芸兰日记》等——姚先生尤其喜欢《庄子》《史记》等——都熟读能诵。
在菁华中学的四年中,由于文化基础好,曾六次考全校第一名。因此,全校师生都知道姚奠中、张宗载、王学祖、文段校四名同学是年年考试不分上下的尖子生,所以,他们受到老师的看重。
焦卓然老师对这位品学兼优的学生更加看重,在毕业前,焦卓然老师送他一首立志诗:“讲习相聚不久,一朝两地分手。前程各自努力,有为兼需有守。”这首“立志诗”也成了姚先生终生的“座右铭”。
“常怀天下事,博览古今书。不可一日寡过,恨不十年读书。”这一人生关键阶段的好习惯,姚先生在菁华中学读书时就已经养成。
1932 年夏,从菁华中学毕业后,到太原参加山西教育学院的招生考试,试题是“评唐宋八大家的同异”,题目大,不好作。姚先生根据平时的涉猎积累,取得了好的成绩,被学校破格录取。后因没有高中毕业证,不得破格录取,只好到太原新民补读高中。
在山西教育学院这段求学经历中,姚先生专心问学,接触了郭象升、乔鹤仙、刘烈侯、常赞春、樊杰三等名师,其中以河津乔鹤仙、荣河樊杰三两位先生对他的影响最大。乔鹤仙先生博闻强记,史事熟稔,见识卓远,常言:“东晋多权臣,南宋多奸臣,东晋时凡言北伐,就遭到责难,南宋不言恢复,就认为是耻辱。”姚先生曾在自传中说:“樊杰三先生藏书极富,为学务精,宏通严谨,曾指导我选读《昭明文选》和《古诗源》,还讲授了关于‘小学’‘汉学’‘朴学’的渊源流变。”
姚先生在菁华中学读书时,正值中国人民抗日时期。这时,日本帝国主义的铁蹄正一步步向华北逼近,全国人民反日呼声日益高涨。山西的中共地下党组织也在行动着,精心组织策划了一次次反日、反蒋的学潮与士农工商罢工罢市运动。
1934 年的春夏之交,阎锡山也对山西的共产党开始了大清洗。太原各校学生联合起来,冲出校门,开始了声势浩荡的游行示威,姚先生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刚喊了一声“抗议镇压学生”,一刺刀就朝他的腹部刺来,他急忙闪躲,但还是被刺破了腹部的皮肉。他捂着流血的腹部被两个大兵抓住扔上了大卡车。大卡车把他们拉到太原警备司令部,连续审了两天,最后,大多数同学都被放了,他和其他三个同学却被关了起来。姚先生又急又愤,却丝毫也没有办法。后来,才有消息传给他,是因他有“涉共”嫌疑——原来是三哥姚晋泰在运城二师读书时,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半个多月后,因为老师们共同为他立了担保字据,他才从看守所里被保释出来,但给他下了判决书:“押回原籍,严加看管,永不许再回太原。”
为了学业,他不顾家人反对,再次回到太原。在这段“特殊”的日子里,他给老师乔鹤仙先生和樊杰三先生誊抄书籍,批改学生作文,由于“忘我的学习和生活”,倒把自己的前途之忧给淡忘了。
一天,上海纯文学会的博士江亢虎来山西的“自省堂”讲演。樊杰三先生让姚先生带上他新写的两首古体诗去旅馆见江亢虎。江亢虎听了他的遭遇,又看了他写的诗,很是欣赏姚先生的才气。并介绍无锡国学专修学校,认为校长唐文治先生不太看重文凭,主要看重德性和潜力。
1935 年的夏天,姚先生和岢岚的同学袁步淇由南阳村步行到稷山县城,坐大马车到运城,翻过中条山,从平陆县到三门峡的茅津度,坐船过了黄河,在陕州转乘直达上海的火车。
1935 年秋,姚先生负笈南下,投考无锡国学专修学校。
姚先生在“忆无锡国专”中说:“一条青砖铺设东西走向的小街叫学前街,走进学前街不远,街北就是无锡国学专修学校的校门,校门不甚高大却典雅庄重,校园一进三院,中间有高高的‘茹经亭’,那是校园最神圣的地方。”
无锡国专是国民政府教育部立案的学校,不同于旧时书院,与一般大学文科相似,但保持专读前人原著、注重基本功培养的风格。20 世纪30 年代初,国际联合会教育科代表唐克尔·培根在考察无锡国专后有这样的评论:“我们来中国看过很多学校,学生读的是洋装书,用的是洋笔,充满洋气,到这里才看到纯粹中国化的学校,才看到线装书和毛笔杆,希望这所继承中国文化的学校能够发扬光大。”据钱仲联先生说,当时的无锡国专为三年制大学,但不考外语。因此,国文好而外语有所欠缺的学生都倾向于此。旧学功底甚好的姚先生显然更适合“线装书和毛笔杆”,以第14名的成绩被无锡国专录取,是当时为数不多的北方学生。
姚先生说:“国专校长唐文治先生,为人极负责任,对学生也很关心,他眼睛失明,看不见,常正襟危坐,不苟言笑。谁在他面前都不敢大声说话。当时我去见他,用纸条写上名字,由秘书传入,报告姚豫泰求见,方可入内。”
对于唐文治校长,姚先生别具深情。姚先生千里求学,南方湿热,腿上生疮,唐校长亲约相见,问候医药,关心备至。每次受到唐文治先生接见,临别时,唐文治先生都要“站起身,欠身挥手”,而对于曾做过前清工商部侍郎的国专校长,对一名青年学生如此谦和约礼、沐泽后学,一代大儒,风范可见。
姚先生在无锡国专求学阶段,对学习和生活上的一些事情至晚年仍记忆犹新、难以忘怀,因为无锡国专治学严谨、祟德求实,具有以人格核之的良好学风、校风,是他自己真正立志求学,实现教育救国理想的一个关键形成期。
唐文治先生是无锡国专的灵魂,被尊为“唐老夫子”,双目虽瞽,然行止有节,白须垂胸,慈祥庄严,治学严谨,能得“老夫子”如此接待,实属不易。
姚先生在“忆无锡国专”一文中说在他入学不久,学校组织了一次不分年级的全校作文竞赛,题目是经史子集各一,任选一题。姚先生以《拟〈庄子·秋水〉篇》为题,取得了全校第一名,校长唐文治先生以“可以追蹑子云”之语激赏。
这个时候,正是新文化、新生活的天下,传统的仁义礼仪的逊色退位已是不争的事实。无锡国专标举国学,则有抗衡之意。唐文治校长以道德立教,普及礼乐文化,传播学术思想,守望中华文化正脉,昌言“道德非空谈,唯以人格核之”的治学主张。
唯在当时无锡国专时,姚先生即以《汉学师承记》为线索,阅读了像高邮王氏父子的《经义述闻》《经传释词》,段、桂、王的《说文》,郝、邵的《尔雅》等朴学要籍,后经朋友的引导,旁听了章太炎先生在苏州的讲学,又购得曹聚仁先生所整理的《国学概论》,研读之下,顿觉太炎先生之观点、眼界迥非一般汉学家所能达到,令人茅塞顿开。素来认为学问胜过文凭的姚先生,再次对当时一般大学的教材内容产生质疑,遂有去苏州转投章门的想法。1935 年年底,在金松岑先生的推荐下,姚先生放弃国专学籍正式转入苏州章氏国学讲习会。
章门学人
姚先生首先是一位受教于章门的朴学家、国学家,而非单纯的文学史家。章门弟子,愿作学人,而不愿作文人,是以思想道德为先、以艺术审美为末。
对姚先生一生影响最大的是章太炎先生。姚先生自认为到了章太炎先生门下,才开始自觉地走上学术道路。章太炎先生不是一般的国学大师,而首先是一位革命家,他的身上挑着两副担子,一副是民族责任,一副是文化责任。像章太炎秉承的那样,不做“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书斋学者,而是“经世致用”,始终对国家和民族的发展持有高度的关注和责任感。这一点,也始终贯穿于姚奠中先生以后的生命历程。
章太炎先生以“用国粹激动种姓,增进爱国的热肠”最为要务,讲习国学,扶掖后进,教泽广博,寄望殷切。整个20 世纪,名家辈出的章门弟子无疑是最为璀璨的文化思想景观,诸贤才情有别,学养有差,际遇有异,成绩有等,所以璀璨,倒不在附骥章门的名头响亮,实在文化学脉的承继绵延。
章太炎“国学讲习会”是用蒋介石的钱办起来的。蒋介石曾派人致万金为章先生作疗养之费,但先生深恶蒋的为人,拒不接受。来人无法回去交差,只好求助于汪东、黄侃等章门弟子,最后折中用这笔钱创办国学会,章先生才应允。因此,姚先生及其他学子当时上学除伙食自理外,一切学杂费皆免,连住宿都免费。
姚先生在自传中回忆道:“刚开始,章氏讲习会的学生只要有名人介绍即可,年龄差异很大,有七十多岁的,也有十几岁的;有的是海外归来的留洋学生,有的是高中生,有的是大学毕业生,还有成名的教授。章先生讲课时讲问题,许多人听不懂,有的甚至根本摸不着边,因此开始来的人很多,后来只留下了60 多人。鉴于这样的情况,先生决定招收研究生,亲自规定,凡学历高、有著作者即可批准作研究生,如果没有著作,则可报名考试。章先生手拟条规,亲为遴选,最后录取了7 人,我为第四名,而且年纪最小。”
姚先生曾回忆说:“那时我们除听课外,一般每周拜谒先生一次。有时集体去,有时单独前往。章太炎先生是余杭人,说的方言不好懂,我们去向先生请教时都带着笔记本,听不清的就请先生写下来。先生讲授《尚书》之时,凡注疏已通者一概不讲,单就其中存在的问题加以考辨,旁征博引,如数家珍。”“章太炎先生的余杭口音很重,不好懂,所有学生遂在课前做足功课,阅读大量参考书,准备资料,听课后再对笔记和资料补充整理成帙,如此往复,收获甚巨。”“当时苏州有古书店18 家,凡章先生讲课中提到和读书中见到的相关书籍都可随时买到,都要按图索骥,自《十三经注疏》《二十四史》正续《经解》,到其他古籍、古解、新解之类,差不多都已购置。研读之外,对有一些疑惑不解的问题,还可随时到章先生的书房请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