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瓣心香祭先生
作者: 祝淳翔2023 年新年伊始,正值万象更新之际,却收到令人揪心的消息。1 月5 日,陈子善教授发来微信,说张伟老师前几天住进了康复医院,“今天下午插管治疗,情况有些危急”。并嘱咐我赶紧通知单位有关领导,我第一时间将消息转达。很快地,朋友们都知道了,纷纷在群里祈福祝祷。7 日,张老师病情有所好转。8 日,血小板极低,已转入肺科医院。9 日,又转入华山医院ICU,血小板已经输上,孰料发生了脑梗。11 日晨,噩耗传来……这几天,每当想起,泪水就不由自主地在脸上流淌着,心情也久久无法平静。是啊,一切来得太快,令人猝不及防。
痛定思痛,回忆与老师的交往史,往事历历,请允许我从头说起。
关于写传记,钱锺书先生早年有一个论断,说“自传就是别传”,“要知道别人,倒该看他为自己做的传”。换言之,如今要缅怀张老师,亦无法免俗,势必要提及自己的经历。如有僭越,还望读者朋友们海涵。
早就知道张伟老师是上海图书馆近代文献领域的专家,但此前最多是点头之交,主要缘于图书馆很大,我们分处不同部门,有些隔行如隔山。我是1995 年大学毕业后直接投简历进上图的,先在人民公园边上的南京西路老馆,在《全国报刊索引》编辑部从事分类标引工作。那时淮海中路新馆尚未竣工,因此与任职于徐家汇藏书楼的张老师并不相识。至2005 年,由张老师牵头,在淮海中路新馆历史文献中心近代文献部,创设“上海年华”小组,曾在馆所内部公开招聘。我那时已转入读者服务中心阅览部,在“网上联合知识导航站”回答读者咨询,并经考试升格为参考馆员,也就没去应聘,毕竟那意味着要离开原有的舒适区,重头再来。
浏览工作邮箱,发现2009 年12 月9 日,我曾与张老师取得联络。那天,“导航站”收到一位中国早期电影史研究者Kim Fahlstedt 发来的电子邮件,似乎与在中国发迹的电影事业家美国人布拉斯基有关,我遂将邮件转给了张老师。他们在一周后都将赴港参加“中国早期电影史再探”研讨会。
2011 年3 月,张夫人去世。我见张老师形容憔悴,听他说是整夜整夜失眠,便尽我所知推荐药物(褪黑激素之类),并不时与他说说话,希望能帮他排遣痛苦。这才知道,夫人也姓张,名建伶,是和张老师在“五七京训班”时期认识的。那时张夫人在单位图书馆工作,认识以后,给他借了大量文艺书籍。想来从那时起,张老师便确立了日后要从事图书馆文献管理工作的志向吧。翻开张老师第一本文集《沪渎旧影》,后记里写道:“我永远铭记施蛰存先生对我的谆谆教诲:‘徐家汇藏书楼是座宝库,也是所大学,你在那里工作,只要肯下苦功,善于消化,就有永远学不完的知识,永远做不完的课题。’施先生的治学方法和谆谆言教对我来说将受益一辈子。十数年间,我几乎年年月月在书海中遨游,无论是细雨潇潇的薄暮,抑或青灯荧然的午夜,每每神驰于文献典籍的研读之中,聆听哲人的教诲,汲取大师的营养,偶有心得,其喜悦则不亚于在茫茫沙漠中发现了一方绿洲。虽然近年来额头上已早早沁出与我年龄并不相称的缕缕白发,但我并无丝毫悔意,能每天有书相伴,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莫大的幸福。”读来令人动容,深有共鸣。所谓“不忘初心”,这就是一个真正的读书人踏入学术之林时该有的模样吧,多么干净而纯粹。
2011 年初,实际由我选材并整理编辑的《你问我答、知识导航:上海图书馆参考咨询案例集锦》正式出版,在一定程度上展现了本人(及同事们)在参考咨询服务及文献检索方面的经验与成果。此后,我萌生了一个想法,即试图将几年来掌握的检索技巧,拓展至文史考证领域,便利用业余时间写了一些不成气候的文章,因此常去叨扰张老师。从那时起,偶尔在旧书店见到张老师撰著的文集,会买来请他签名留念。张老师一开始只题上下款,到后来会题写一句或一段话,足见彼此间有一个熟络的过程。
《满纸烟岚》:淳翔存念。2012 年9 月10 日
《书淫艳异录》:淳翔老弟存念。2013 年3 月11 日
《前尘影事》:此书出版已整十年矣!小祝觅之书摊,携来属题,翻阅一过,当年写书情景仍历历在目,感慨良多。2013 年4 月3 日
《沪渎旧影》:淳翔原有此书,近日又从古籍书店中觅得品相更佳者,携来示我,已见其正步入书虫之列也。癸巳(2013)冬
回首往事,我在起步阶段之所以能拓宽学术视界,颇得张老师的推举与指点,受惠良多。2012 年,我撰就一文,考证陈存仁《银元时代生活史》书中他的初恋“爱丽丝”,或为驻德大使陈蔗青女公子陈皓明,后经张老师帮忙引荐,文章成功刊于《书城》杂志。2013 年起,我还在《档案春秋》上发表文章,也是通过张老师联系上的邢建榕先生。那篇文章,探讨张爱玲就读的黄氏小学,究竟是一所什么学校,校址在哪里,学界一直语焉不详,有幸得到张老师的指点,翻阅“调查学家”许晚成编的手册,才打开思路,顺利揭开了那个谜。2018 年的大半年时间,我一门心思,想破解年兽传说的起源之谜,等到文章逐渐成型,将稿子发给张老师审读,很快得到他的回复,说见过小校场年画里有一张紫微高照图,与拙文相得益彰。文章发出来,那配图果然为之增光添彩。再后来在写华师大校河丽娃河何以得名的拙文时,因需要概述美国电影《丽娃栗妲》的故事,张老师仅凭记忆,随手发信息说应该去查哪本民国图书,里面收有大量外国老电影的故事梗概。书后来找到了,其中也确实收录了那部电影(虽说最终未使用该书的说法)。上述种种,都得益于张老师丰瞻的腹笥,假如没有这些点拨,拙文的写作一定会事倍功半的。
我和张老师之间的最大交集,在于编撰唐大郎文集。此事的最初动议,是在2014 年秋。此前一年,我将主要精力用于搜集、整理陶亢德文存,至2014年10 月,录文工作大体完成。那时我有些陷入迷惘,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做些什么“项目”,便去找张老师聊天,聊着聊着想到了唐大郎。我说解放初期的《亦报》上图馆藏较为齐全,外人不易见到,我倒是弄到了扫描版,已将唐大郎在上面发表的若干篇“高唐散记”“定依阁随笔”等,一一做了索引。我有股冲动,想在此基础上将这位有着“江南第一枝笔”称号的小报状元的随笔、专栏文章统统收集起来,编唐大郎诗文选。张老师也觉得好,于是两个人一拍即合,口头敲定要做。就从《亦报》上的唐氏作品录起,不久之后又发现了陶亢德的新笔名及其名下作品,数量还不少,故迁延至2015 年10 月底,“唐集”民国部分才正式启动。
经协商,我们具体的分工是,由张老师联系唐家后人,获得授权。我负责搜检唐大郎诗文有哪些出处(指报纸名),然后由张老师出面,从书库中将民国小报调出来,开始时由他从报上找到并拍摄全文,再编目次,我来负责过录。但由于工作量浩大,张老师的目力和脑力很快发生了透支,遂将编目工作省去,将他的一部闲置手机交给我,由我来拍摄并导入电脑再录文。2016 年初,我利用台湾“中研院”近代史所的“近代城市小报资料库”,将《社会日报》上的高唐散记、唐诗三百首等的篇目整理出来(总计约2000 篇)。香港《大公报》也有电子版(部分缺失,用馆藏纸质版补充),同样很有用。2017 年底,我原来的老东家全国报刊索引编辑部旗下“小报资源(1897—1949)”第一辑开放使用。2019 年11 月,抗战文献平台上线,都为此事的顺利推进,提供了必要助力。随着录文工作的不断推进,逐步拓展至其他报纸,不断发现新笔名,张老师也帮着把关、定夺。所以录到后面,字数越积越多,临出版时竟达350 多万字(版面字数500 万字)。这是事先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唐集”的录文过程中,我陆续将最新成果发给张老师,并促成我和他分别写成多篇研究性文章,通过嘉定博物馆徐征伟兄帮忙,发表在《翥云》丛刊(后编入《唐大郎纪念集》)。在此期间,我们多次登门拜访过唐大郎生前的同事与好友吴承惠老先生,请他回忆唐大郎的故事,同时为唐大郎诗文集题写书名等。原本并不打算将所有文字一字不落地编成文集,曾经通过陆灏先生联系过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预备出4 卷本精选集;在此期间,巴金故居常务副馆长周立民先生找到我和张老师,说北京的老画家黄永玉先生对文集十分关注,黄老的意思是能出全集就出全集,越全越好,今后不一定有机会。在周兄的帮助下,利用《点滴》内刊以增刊形式,先出一册抽印本《唐大郎诗文选》,获得圈内好评。随后在2019 年10 月,在新闻出版博物馆的襄助下,由上海中华书局出版《唐大郎纪念集》。更在黄老的促成下,文集最终花落上海大学出版社,梓行更全的12 卷本。
十年间,我参与了张老师许多场阅读推广等活动。如2013 年3 月30 日下午,在福州路上海古籍书店举办张伟老师编辑的叶灵凤《书淫艳异录》(甲乙编)新书首发会,我去听讲并提问交流。2017 年10 月14 日下午,张老师著《纸边闲草》新书发布会在上图书店举办,我是听众之一。2018 年9 月15 日下午,巴金故居主办“江南才子、一代报人唐大郎”读书会,我随张老师一起在现场主讲。2019 年3 月31 日,陈子善教授在华师大中山北路校区办荣休仪式,我陪着张老师全程参与,由此认识了多位陈教授的弟子。这年10 月,《唐大郎纪念集》出版后,赴中华书局编辑室签名;11 月16 日下午,在长宁中版书房办的新书首发座谈会,以及12 月14 日下午在思南公馆举办的阅读推广活动,我们都在一起。2020年8 月18 日下午,《唐大郎文集》(12 卷)首发式暨研讨会在上海展览中心友谊会堂隆重举行,有包括我和张老师等20 多位嘉宾到场,场面异常火爆。2022 年3 月5 日下午,我们还作为主讲人一道参加丁悚《四十年艺坛回忆录》新书发布会。9 月25 日下午,《海派》第2 辑在老地方沪港三联书店首发,我坐在听众席,认真聆听老师(和其他几位)的精彩发言。他还特意向读者们推荐了辑中的拙文,当时的音容笑貌,如在眼前。哪知竟是最后一次。
张老师比我年长17 岁,我把他当成我的老师和忘年交。又兼与他住得近,骑车不过十分钟的距离,于是从2016 年他退休之后,每当有事商量,老师总会在家里接待我,我便有了很多次亲承謦欬的机会。总是在晚餐后,我们绕着上海花园小区步行,一聊就能聊至半夜,话题天南地北,无所不包。在阅读方面我们兴趣爱好相近,譬如都对高阳的历史小说赞不绝口,尤其胡雪岩系列,将中国式人情世故表现得淋漓尽致。也都热衷于读侦探小说,还都不太看重以诡计见长的纯本格派,区别在于,他更喜欢读松本清张的社会派推理,近年来还陆续购进新出的中短篇集。我则比较折衷,无甚偏嗜。在电影方面,他喜欢人情味浓郁的老电影,例如20 世纪五六十年代反映小市民生活的中国港台老片,以及日本的寅次郎系列。我曾经帮他从网上下载过一些,但是囿于技术谫陋,只浅尝辄止罢了。
张老师绝非书斋型学者,他也投资股票,而且是从购买1992 年第一批认购证时起步的,因此他的股票账户号码很是靠前。他坚持长期投资,极少做差价,因此令证券公司的业务员很不感冒。少有人知的是,他曾受邀在当年的股评小报上开过专栏。此外,他早年热衷集邮,也写过邮评。曾和我感叹近年来几经社会变迁,邮市渐趋没落,盛况不再。甚至于在写作上,他也不是从书本到书本,张老师经常走进人群,凭借超强的沟通能力,与历史知情者面对面交流,从而吸收书本之外的鲜活知识。
时光荏苒,我俩后来简直无话不谈,甚至互开玩笑,亦不以为忤。也交流过许多私密的八卦,无论国际国内大事,还是单位同事间的小事。自然也臧否人物,有些话口无遮拦,不太能公之于世。然而不管怎样,在我的印象中,张老师始终是平易近人的,从未见他生气发怒的样子,私底下也基本不说低俗的垃圾话,骂人的话最多一句“戆了得了”即为极致。某次他不无得意地同我讲,他场面话来得,私下里的体己话也来得。以我有限的观察,张老师近几年已俨然成了社会活动家,四处讲座的机会不断,友朋间的饭局不断。其谈吐更是臻于随心所欲之境,无须打腹稿,说起高头讲章和饭桌笑话都能使听者满意。
最后来说说张伟老师一生的志业,虽然我才疏学浅,也许未必是合格人选。其学术版图,可以从他的处女作《沪渎旧影》略见一斑。第一、二篇文章无疑是他最为看重的两大领域:土山湾美术、小校场海派年画。其他文章分属不同主题,举凡民国电影史、照相业、舞蹈业、唱片业、月份牌,乃至漫画会等,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似均可归入艺术事业史。其中重头戏在早期电影史,话题涉及影人(包括编剧)的早期活动、电影说明书、影院商业竞争、中外影业交流,乃至左翼人士如何参与电影业等史实,熔知识性与趣味性于一炉。此外就是文学史、出版史范畴的,如藏书票、某位作家的早期文学创作史、文学史上湮没的书与人等。本书还有一个特色,便是插图之丰富,令人耳目一新、叹为观止。这也成为张老师日后著作的一大特色,即左图右史,插图尤为精妙,甚至可以说他已深度介入海派视觉艺术史的建构中去,后辈学者已经并将长期从中汲取不菲的收益。
或者,也正如他最后一次与澎湃新闻记者交谈时所总结的,与施蛰存先生类似,张老师也确立了自己的四大治学方向,开出“四扇窗”,即小校场年画、土山湾和徐家汇研究、电影史以及除此之外的上海文化现象或曰海上文化史。具体来说,小校场年画由张老师亲自定名,并不惜财力购入原作,不断扩充研究畛域。土山湾研究也是由张老师从一片荒芜中慢慢摸索,持之以恒地做卡片、记笔记、积累原始材料,才逐渐成形。只可惜这几扇学术之窗原本还能开得更大,却壮志未酬,遽归道山了。哎,天道何其不公呵!
记得张新颖教授写过一篇散文,取名为“生命在梦想中流逝”,当张伟老师的学术梦想一点点付诸实现之时,生命竟也在不知不觉中流逝,直至流向那无垠的远方。法国哲学家萨特说,“人不外是他自己造就的东西”。在张老师并不算长的一生里开创了多门学科,造就之大,足以彪炳史册。更可见老师的早逝多么令人叹惋,并在此祈盼,老师的未竟事业可以有人为之赓续,发扬光大。
斯人已逝,精神长存。张伟老师千古!
作者: 祝淳翔,上海图书馆研究馆员,文史专家。作品散见于《书城》《档案春秋》《东方早报·上海书评》《澎湃新闻·私家历史》等。参与编辑《陶亢德文存》《唐大郎文集》《金性尧集外文补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