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力子亲自办完《鲁迅全集》的一切审查手续吗
作者: 北塔关键词:邵力子 《鲁迅全集》 朱顺佐 蔡元培 许广平 许寿裳
邵力子并未完成《鲁迅全集》的审查程序
关于邵力子或者说“中宣部”如何审查《鲁迅全集》的具体情节,坊间有一个极为可爱的几近演义的学术传言。
早在1986 年,朱顺佐先生就在他任主编的《绍兴文理学院学报》发表了《鲁迅与邵力子》一文,文中有一长段精彩而生动的描述:
1937 年早春的一天傍晚,邵力子接到许广平来信以及随信附来的《鲁迅全集》的全部底稿,要求“中宣部”审定,并同意出版,他当时是既高兴又担心,高兴的是可以为宣传鲁迅出一份力,担心的是万一被cc 特务知道,定要刁难破坏,会贻误出版《鲁迅全集》的大事。因此他以过人的胆量,当机立断,第二天早上七时亲自把“编审会”总干事朱子爽找来一起审阅《鲁迅全集》底稿,他们不停地翻着,邵力子边翻边谈、自言自语地说:“这又有什么呢?鲁迅先生去世前,他的著作我都读过。”中午十二时,别人都下班了,他们两人就在办公室草草吃了点便饭,又继续翻阅,到下午三时,便完成了《鲁迅全集》底稿的“审查”程序,一切手续亦随同办完。这时,他虽感到有点吃力, 但很兴奋,并意味深长地说:“如果按常规交下,不知要搁到何时呢?”以部长的身份亲自审阅书稿这是国民党“中宣部”有史以来的第一遭,用大半天时间完成了《鲁迅全集》的审查程序则创造了国民党“中宣部”审查书刊速度的新纪录。
两年之后,即1988 年11 月,朱顺佐“撰写和出版了《邵力子传》一书”(浙江大学出版社)。书中几乎全文抄录了这段文字。只不过,在“他的著作我都读过”后面加了一小段,是关于邵力子如何阅读、发表并评论鲁迅作品的。后来,约10 年之后,应邵力子夫人傅学文女士的提议,在这部“史传”的基础上,朱顺佐又写了“一本更生动形象,文学性、可读性更强的传记文学”作品,书名改为《邵力子》。其中,他所加的这一小段内容如下:
“我在主编《觉悟》副刊时,还为他在副刊上发表过评论、小说、译作近20 篇之多,其中就有《读胡适的〈中国哲学史大纲〉》《是谁改制》《不周山》,译作《池边》《春夜的梦》《桃色的云》等。鲁迅的第一本小说集《呐喊》的自序也是我在《觉悟》副刊上首先刊登的。我还特意以‘本刊记者’的名义,在‘文坛消息’栏目中,发表了小说集《呐喊》出版的消息,称赞说:‘在中国小说史上,为了它就得划分时代的小说集,我们已经在上海看到了。’”邵力子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想告诉朱子爽过过目就可以通过了。
1991 年,朱顺佐这段富于想象力的描述几乎原样出现在他与金普森合著的《胡愈之传》一书中。只不过在这一大段的前面又加了一小段:“胡愈之与许广平商议,由他出面给当时任‘中宣部’部长的邵力子写信,并随信附去《鲁迅全集》的全部底稿,要求国民党‘中宣部’审定,并建议批准出版。邵力子和鲁迅、胡愈之都是同乡好友,对鲁迅是敬重的,对出版《鲁迅全集》的意义也是清楚的。”
直到2012 年,有个叫孙羽的人发表短文《邵力子与〈鲁迅全集〉》,内容跟朱顺佐这段论述雷同。
笔者对朱顺佐关于邵力子的这段论述有一些疑问和问题。
1. 邵力子接到过许广平或胡愈之“来信以及随信附来的《鲁迅全集》的全部底稿,要求‘中宣部’审定,并同意出版” 吗?
笔者推断许广平或胡愈之不曾给邵写过这样一封信。理由如下:
(1)从朱顺佐这段话的来源来看,他自己一直“秘不示人”。笔者力图“帮”他寻觅,也只找到一条疑似相关的间接材料。开明书店曾有意出版《鲁迅全集》,为了通过政审,1937 年5 月23 日出面宴请邵力子,并拉茅盾作陪。饭后,茅盾特别高兴激动,当即向许广平做了汇报。许广平在当天给许寿裳的信中转述说,席间大家“谈到禁书及迅师著作,邵谓:‘蔡先生等函已收到,鲁迅送中宣的,他已大略看过,《花边文学》与《准风月谈》,以前虽禁过,但他看没有什么,只要把书名改过、序及后记去掉,就可出版;《不三不四集》则可不要;《十月》与《门外文谈》以前虽禁过,他看没有什么,可以通过的。他已将此意下手谕,再过几天,当可批下云。’目前据茅盾意见,姑等几天,如仍不批,再由他或夏丏尊先生去函邵部长促其批下。茅先生并说邵先生表示态度甚好,邵先生先不知道是出全集,后接蔡先生信始明白,并谓这当然没有问题”。许广平此信中值得注意的是,她引用邵的话说到“蔡先生等函”,没有说及胡愈之或她给邵去函。她又引用茅盾的话说:“如仍不批,再由他或夏丏尊先生去函邵部长促其批下。”仍没有说到胡愈之或她自己“去函邵部长促其批下”。她还引用茅盾的话说:“邵先生先不知道是出全集,后接蔡先生信始明白。”假如胡愈之或她自己之前为全集事而给邵去函,能不说到全集吗?
(2)从写信人主体来看。笔者在细读相关资料时注意到,在1986 年的《鲁迅与邵力子》一文和1988 年的《邵力子传》一书中,朱顺佐都说“邵力子接到许广平来信”;但是,到了1991 年的《胡愈之传》里,似乎为了突出胡愈之作为传主的地位,他说成“胡愈之与许广平商议,由他出面给当时任中宣部部长的邵力子写信”,即写这封“如此重要”的信的人由许广平变成了胡愈之。因为,从《胡愈之传》这部分的上下文来看,似乎胡愈之给邵写信,一锤定音,邵立即响应且行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通过了审查并办完所有手续。然而,到了1997 年的《邵力子》一书中,朱顺佐重新变回了“许广平来信”。难道是后来胡愈之改主意了,最终还是由许广平出面写信?许广平并没有贸然与邵力子直接联系,更谈不上给他直接邮寄底稿。实际上,她是委托南京的李秉中把所有申请材料先送到内政部,再由内政部转给“中宣部”,再由“中宣部”层层上传,最后到达包括邵在内的部领导手里。胡愈之(生于1896 年)是邵(1882 年)的晚辈,不在“体制内”,社会地位相差也悬殊,而且最重要的是两人之间没有深厚的交情。因此,笔者以为他也不会贸然给邵写信。
(3)从所谓随信寄的材料来看,许广平或胡愈之交给邵的“底稿”是什么稿?是抄录的鲁迅书稿吗? 1937 年6 月8 日许广平收到的“内政部批文”中,不止一处明确说是“书”或“原书”,而非书稿或底稿。
(4)从所谓信中所提的要求来看。胡愈之时任上海文化界救亡协会国际宣传委员会主任,许广平是鲁迅的夫人;但在官僚阶层的眼里,恐怕他俩的身份都是一介平民,无论是胡还是许,能直接“要求‘中宣部’审定,并同意出版”吗?
(5)以目前笔者所见其他相关史料来看,比如胡愈之、许广平和邵力子的文集,没有一种收入这样一封信。除了朱顺佐等极少数人,没有人提到过胡愈之或许广平曾出面给邵力子写过这样一封信。
2. 邵力子和朱子爽“完成了《鲁迅全集》底稿的‘审查’程序”并办完“一切手续”了吗?
笔者以为没有。理由如下:
(1)1937 年5 月23 日,许广平给许寿裳的信中引用茅盾的话说,邵力子“已大略看过……他看没有什么,可以通过的。他已将此意下手谕,再过几天,当可批下云”。“已大略看过”与朱顺佐说的“完成了《鲁迅全集》底稿的‘审查’程序”有比较大的差距;邵部长“下手谕”,但“手谕”只是“纸条”——内部指示,并不是真正具有法律效力的公文(即批文),所以“中宣部”尚未正式批下。这与朱顺佐说的“一切手续亦随同办完”有很大的差距。
(2)事实上,5 月23 日,或邵下手谕之前,“中宣部”的图书审查职能部门根本还没有开始审查许广平送审的材料呢。而根据当时当局的法规,这一关是必须要过的,并不会因为部长提前介入而免除。两天之后,即5 月25 日,许寿裳给许广平写信,信中引用蔡元培给许寿裳的回信内容,说:“力子来谈,称:内政部已转来呈文,当催促部员提前检查。”蔡的意思是:邵已经亲自过问此事,但也只是“催促部员提前检查”。即便邵真的亲自上阵,越过部下,大略看过(邵自己没有用“审查”一词)许广平送审的鲁迅作品,他也没有说让部员不要检查了,只是让部员尽快开始并完成检查。在部员完成检查之前,我们不能说“一切手续亦随同办完”。
3. 许广平送审的鲁迅著作全都按邵的手谕要求通过“中宣部”审查了吗?
朱顺佐对“中宣部”审查的结果没有交代清楚,甚至有误导。他说“一切手续亦随同办完”,又模拟邵的口吻说:“这又有什么呢?鲁迅先生去世前,他的著作我都读过。”这两句话给读者的印象似乎是:堂堂部长亲自审查,而邵由于受到多人尤其是重量级人物的委托,主观上又倾向于放行,所以“中宣部”审查好像只是过过目而已,结果是送审的作品全部通过。那么,实际的情况是怎样的呢?
蔡元培给许寿裳的那封回信中接下来引用邵力子的话说:“当催促部员提前检查,现尚未断言是否全部都无问题,万一有少数在不能不禁之列,止可于全集中剔除几部,俾不致累及全集云云。”蔡转述的是邵的真心话,鲁迅的作品是否全部都能通过检查,准予出版,连邵本人都说不准。或许,在“中宣部”,他这个部长并没有一言九鼎的权威。
事实上,国民党“中宣部”下属的“中央图书杂志审查委员会”对这些书籍进行了严厉的甚至是苛刻的几乎吹毛求疵一样的审查,根据流传下来的他们出具的“各书审查意见表”,在总共送审的36种鲁迅著作中,国民党当局的审查意见分为三类:(1)全然不予放行的有4 种:《南腔北调集》《二心集》《毁灭》和《不三不四集》,占比为九分之一。(2)全然准予发行的有11 种:《两地书》《坟》《鲁迅自选集》《故事新编》《小说旧闻钞》《十月》《俄罗斯的童话》《桃色的云》《小约翰》《死魂灵》《表》。其中,前两种是“内政部”初审时就通过的,因为“曾经呈准注册”,照例放行。再,其中《十月》《俄罗斯的童话》《桃色的云》《小约翰》《死魂灵》《表》六种为译著,超过一半;这说明译著通过的比例确实相当高。全然准予发行的11 种占所有送审总数的比例仅为十分之三。(3)要求删改后才予以放行的多达21 种,占比将近六成。如果把全然不予放行和要求删改后才予以放行的合在一起,则比例高达将近七成!这离众人所期盼的全集相差得太远了!
这也证明:哪怕邵本人真有让送审书籍全部通过的良好愿望,最后也没有实现,从而也间接证明审查手续并未在他的手里办完。
许寿裳、许广平如何找到邵力子帮助通过审查并放行《鲁迅全集》
尽管邵力子不大可能独断放行《鲁迅全集》,但他对“中宣部”审查并放行《鲁迅全集》还是能起到关键性的作用。为此,二许(许寿裳和许广平)竭尽全力动用最强最多的社会关系(包括鲁迅的老关系),请(不是令)各种人物从不同方向和路线对“中宣部”进行公关,他们的公关火力最集中的对象当然是部长邵力子。
许寿裳把蔡元培这边作为主力军。因为他知道,蔡元培是邵力子的恩师。1901 年,负有盛名的上海南洋公学为实现从速培养人才的教育诉求,开设“特班”(相当于现在某些中学里设置的“尖子班”)。1901 年9 月,受南洋公学创办人盛宣怀亲自登门聘请,蔡元培出任特班总教习。1902 年,邵力子成为“特班”第二批录取的学生,投到蔡元培的门下。邵力子极为尊重蔡先生,称蔡是“最有影响的两位老师之一(另一位指马相伯)”。蔡元培也很赏识门生邵力子,称“善为文,努力革命”。从社会声望和个人关系而言,无人比蔡对邵更有影响力。
1937 年5 月13 日,蔡元培收到许寿裳的求助信。蔡当即写信给邵力子。邵也不敢耽误,马上了解情况并做了当面汇报。5 月20 日,蔡元培复函许寿裳说:“鲁迅先生遗著事,弟曾函商于中央宣传部邵力子部长,力子来谈,称:内政部已转来呈文,当催部员提前检查。”请注意“来谈”的意思是,邵力子接到蔡先生的函托之后,马上到蔡府毕恭毕敬地“趋谒”。也因此,许寿裳相信,蔡出面找邵,事情必成。5 月21 日,许寿裳在给许广平的信的最后,告知许广平“致朱家骅信拟稍缓,蔡先生已函托邵力子也。蔡信附上”。5 月25 日,在许寿裳致许广平的信中,为了让后者放心,他还引用了蔡元培给他的回信的有关内容。两天之后,5 月27 日,他给蔡元培再写信,充满感激和感情地说:“鲁迅遗著事,承先生亲与力子部长一谈,部中必能知所注意,免除误解,使一代文豪,荣于身后,亦全国文化之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