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统照佚文五篇考述

作者: 李晓静

关键词:王统照 佚文 创作思想 抗战

王统照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著名的文学家、教育家,同时也是“文学研究会”的资深成员。既往对王统照作品的编辑整理工作已臻成熟,现有1984 年山东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六卷本《王统照文集》和2009 年中国工人出版社出版的七卷本《王统照全集》以及2010 年知识产权出版社发行的《王统照研究资料》行世,基本囊括了王统照一生的作品。但正如有研究者指出,全集“‘不全’‘难全’似乎是所有已版中国现代作家全集的宿命”。笔者新近发现了王统照的五篇佚文,分别为演讲稿《创作的潜力》、小说《秘密的死》、杂文《应作进一步想》《如何组织民众》《〈抗战外史〉序》。这些作品既未见于《王统照文集》《王统照全集》《王统照传》《王统照研究资料》,又未见于近年来学者的辑佚文章,显然是集外遗珠。这些作品是王统照一生创作中较为重要的部分,而且“佚文佚简的发现更会牵涉作家在文学史上的定位与判断”,“显然都是大问题”, 因而对其进行考证与释读就显得颇为必要。

《创作的潜力》:一份重要的演讲稿

王统照的演讲稿《创作的潜力》1926 年5 月10 日发表于《燕大周刊增刊》。《燕大周刊》创刊于1923 年2 月26 日,终刊于1927 年6 月8 日,是当时燕京大学学生自治会的刊物,其宗旨是“以科学的精神讨论学术”c。在《燕大周刊》办刊四年有余的时间中,熊佛西、张采真、董绍明、焦菊隐、姜公伟先后担任总编,集结了一大批燕京大学的师生为其刊物撰稿,至办刊中后期,“燕大周刊社员由十数人发展至三百人,占全校同学总数的三分之二”d。其中周作人、许地山、白序之、瞿世英、凌叔华等人较为活跃,他们不仅是《燕大周刊》撰稿的中坚力量,而且同为文学研究会的成员。当时北京的文化交往圈往往以学校、社团与同人刊物等形式相互纽结,相互串联,而王统照无疑是这个交往圈较为中心的人物。他身为文学研究会编号第八的资深成员,并在1924 年8月至1926 年7 月期间担任“中国大学教授兼出版部主任”e,与燕京大学的师生多有往来,同《燕大周刊》诸位编辑也有着密切的联系。1926 年“焦菊隐任《燕大周刊》记者和编辑部主任”,在该期《燕大周刊增刊》的《编辑后》中,他写道:“这是我编周刊一年来最后的一期,也是纪念它诞生三年的一期”,“原定还有一倍以上的稿子,但以经济预算止能允许出这么薄的一本,所以止好把许多稿子都留下,交给下任的总编辑先生。”g 由此可知,王统照的这篇《创作的潜力》是由焦菊隐负责选编,同期还有周作人的译文《雷公》、熊佛西的文论《沙氏比亚与近代舞台》、白序之的文章《“欢”与“侬”》、司徒雷登的文论《基督教与国家主义》以及丰子恺的两幅漫画等。这期增刊是《燕大周刊》创办三周年的纪念特刊,因而“众星云集”,且在该期上发表文章的作家均未使用笔名。据此可知,《创作的潜力》是王统照本人的作品无疑。

《创作的潜力》完成于1925 年12 月2 日,是王统照创作生涯前期极为重要的一篇表达文艺思想和创作理念的论文,可以视作王统照1925 年前后对自己创作实践的总结和提炼。该文是民国“十四年十二月三日在燕大学文学会讲”的稿件,演讲对象是燕京大学文学会颇具文学素养的学生。据该文的行文风格与语言表达方式可判知,这篇演讲稿并非听讲人的记录稿,而是王统照本人精心创作的文论作品。此文融会贯通了老庄思想、佛教思想、西方生命哲学、精神分析学等多个知识领域,极为深奥、晦涩与繁难,笔者将试做一二解读。

该文从创作的意义、创作的目的、创作的过程与创作者的容纳力等多个角度出发,试图探究创作的潜力这一宏大问题。王统照首先用诗意盎然的语言引出了一个重要问题,即文学创作的意义何在?目的何在?他认为创作者在面对纷纭复杂的生活与社会时,难以保持内心的平静和澄澈,创作的冲动就蕴藏在这内心深处的躁动之中,潜伏于这灵感与肉感的刺激之中,如果任由这创作的冲动飘散,那么灵感就像死灰一样毫无价值,如果能够勤于思考,捕捉到这些“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就是作家“真实的建设”。社会上的每个人都有力,都有生活,但是这些如“挑夫,歌女,美人,打寒柝的老头儿”h的力与生活仅仅只是外在状态的呈现,而并非内心真诚的抒发,想要突破这被压抑、被阻塞的力与生活,就需要创作者的工作。在王统照早期的另一篇文论《何为文学的“创作者”?》中,他曾对创作者提出过如下要求:“文学的创作者必有冰雪般的聪慧,涌泉般的情感,春蚕吐丝般的艺术,水银浮地般的观察,才能完成用艺术的手段来表现善和美,表现伟大的道德与精神的启示的使命。”i 但是这远远不够,在王统照现在看来,这个世界充满了缺憾与不充实,作家的工作就像女娲补天与精卫填海一样,明知这青天难补,东海难平,也要竭尽全力,将这缺憾与不充实编织完整,“要织成一个完全的情网,要补一个无缺的青天,要从‘人间苦’上将一切的遗憾,一手一手地弥补完全,将一切‘法相’都从空虚中填平,将一切意感都从精神上回复过来”。这就是创作者的目的和意义所在。

其次,王统照着重于创作过程的阐释。他融合了柏格森、亚里士多德、弗洛伊德等人的学说,分析了创作的源泉来自“隐藏的力”,而创作的过程就是将这隐藏的力彻底地解放出来,将自我从潜意识的束缚和压抑中释放出来,摆脱所有外在与内在的桎梏和枷锁,再现真实的自我。具体而言,王统照用比喻的方式提供了两种实践途径。第一种是通过酒醉后将自己“蒙蔽的人格”赤裸地展示,挣脱“小我的拘束”,揭出“内在的欲望”,从而“去想象一切,去观察一切,去评论一切,去表述一切”,获得“生命之潜力得以出脱表白出来的刹那愉快”。这也是创作者的快乐和收获所在。第二种方法则是借由“梦”的方式实现内在的自由。王统照以他的朋友许地山和徐玉诺为例,讲述他们做梦的趣事。在王统照看来,许地山《空山灵雨》中的某几段文字实际上是“梦后的成就”,梦境成为“创作本体的启源”。如果说“醉酒”与“梦境”为创作者生命力的迸发提供了某种灵感与释放,那么将这内在的潜力进行精练、提纯、酝酿、蒸馏,抛渣取精,使其外在的文字形式具有韵律则是创作者应该努力的方向。“归根几句话:便是将你潜在的隐得来希,作成由自然韵节的,有明白色彩的,有浓淡的调子的,有如见而不可见,如听到而不可听到,如捉住而无从捉住的表现。这样的表现,才真正是脱却所有的桎梏,摆却所有的锁链,无拘束,无执着,无忌讳的自由的表现。”王统照进一步指出,文学创作力的生成并不来源于名誉或者事业,也并不为金钱或者高傲,而是“无目的亦无利益”的。

王统照还探讨了创作本体的容纳力。他认为作家能表达多广阔的世界、多深厚的见解与创作者本身的生命力有着极其密切的关联。作家“盛生命的瓢儿是大是小,是圆是方”可以透过作品深刻地触摸到。文字之下,韵节之中,潜藏着作家的生命力,他曾经在其他文论中提到过,“一个作家的伟大处,即在他能解释出繁复而奇异的人间的无数经验。他不止以‘自知’为满足,更要传与他人,使众生都尝试到并且都可去证明用共同有的互相交通的心灵。因为文学作品不是如科学上的发明而已,更需要情绪上的协调,经验上的解释”。这种“繁复而奇异”的人间经验,实际上就是作家深入生活和把握生活的程度,文字仅仅是思想的表象和符号而已。在通达自我的道路上,创作者一路修行、追寻与探索,在这创作的诱惑中,随着生命力的时而突发,我们可能成为这“生力和法相的主人”,这就是创作者不断追求的东西,随着这个过程的圆满,创作者获得了“快乐”,获得了“愿意”。

王统照曾在1923 年谈及中西方作品时言道:“中国人思想的不彻底,想象的浅弱,描写的浮泛,这是与西洋的作品对照起来,实有愧色。”因此,他建议创作者需要“多读西洋的创作”,“多研究文学的原理及研究的方法等书”。在这篇《创作的潜力》中王统照隐晦地提到这一点,他认为中外哲学家对待人生不圆满的方式并不相同,中国哲人采用了“超然物外”的心态来应对人生的缺憾、人生诸多的欲望与遗憾,压抑自己的内心,减少欲望,则不会被万物所惑;而西方哲人面对缺憾的人生则勇往直前,以刀锋对血迹,以欢笑对坎坷。这是两种不同的人生观与创作观,显而易见,王统照更赞赏第二种。值得一提的是,王统照还提到,文字仅是一种表达思想的表象符号,它们将自然界实物的潜在力量和特定的含义固定住,但文字本身却不能穷尽自然万物的真正生命力。总而言之,这是一篇融合了王统照写作经验、阅读体会和哲学思考的文艺论文,呈现了王统照1925 年前后的文艺思想和文学观念,同时表达了自身对创作实践深入的反思与对文学本体深刻的探究,是王统照创作生涯中极为重要的一篇文论。

短篇小说《秘密的死》

王统照的小说《秘密的死》1931 年6 月15 日发表于《绮虹》杂志第1 卷第8 期。《绮虹》杂志始办于1929 年4 月10 日,终刊于1931 年6 月15 日,共出版8 期,由中国大学出版社发行,它是“跟随中大十六周年纪念”而创办的刊物。据编辑李洪白在第2 期《编辑余话》中所述,《绮虹》是中国大学出版部批准出版的“纯文艺的刊物”,著名作家刘大杰、周作人等人曾在该刊上发表文章。王统照1924年8 月至1926 年7 月曾担任过中国大学教授与出版部主任,虽然《绮虹》杂志创刊之时他已离任,但是王统照仍不遗余力地为工作过的出版部发行的文艺类杂志予以支持。事实上,除小说《秘密的死》之外,王统照还于1929 年12 月15 日在《绮虹》杂志第1 卷第4 期上发表过小说《障日山中的故事》,这篇小说后更名为《隔绝阳曦》,收录于1947 年8 月文化生活出版社初版的王统照的作品集《银龙集》中。但据冯光廉、刘增人编撰的《王统照著译系年》所述,小说《隔绝阳曦》创作于“1929 年3 月29日”,“实际上发表于1939 年3 月11 日、3 月13 日、3 月14 日上海的《文汇报·世纪风》杂志,署名息梦”,这一说法明显有误,因为小说《障日山中的故事》是《隔绝阳曦》的初版本,最早发表在《绮虹》杂志上。细读《障日山中的故事》与《隔绝阳曦》,二者在多处文字表达上有些微的差异和出入,《文汇报·世纪风》上的《隔绝阳曦》显然不是小说的初版本,而是作家修改后重新发表的作品,这应与现代时期作家习惯于一稿多投、二次发表的风气有关。

《秘密的死》结尾注明创作时间为1930 年8 月25 日,此年王统照任教于青岛铁路中学,青岛市立中学,与友人共同编辑的旨在反映时代热潮的刊物《青潮月刊》在1930 年初因“经济困难停刊”!4。这一年他的创作成果并不多,而《秘密的死》这篇小说的发现不仅补充了1930 年王统照的创作版图,而且对研究王统照创作中期的小说风格由浪漫主义转向现实主义具有重要意义。

小说讲述了在风雨飘摇的民国时期,女孩儿小珍子在生活的压力和父母的催逼之下卖身挣钱,最后不堪邻居的闲言碎语和精神肉体的双重苦痛不得不自缢的故事。王统照以极为冷静客观的笔法描绘了六个近似电影镜头的场景,这六个场景随着叙事视角的切换和故事情节的发展而移动,其内在又有一条紧密的线索将其串联起来,结构精巧严谨,是王统照20 世纪30 年代短篇小说中的佳作。小说第一个镜头勾勒了傍晚时分一个藤器作坊紧张忙碌的画面,几个“光着背与穿马甲的青年人”!5 正在不停地编织藤器,这个作坊不仅容纳着城市劳动者辛苦、琐碎的日常生活,同时又是流言的集散地和故事起始的场域。作坊位于一个三层楼大院的出口通道处,大院中的人必须经由“藤作屋子的中央”进出,而女主角小珍子的活动尽纳于这些编藤的青年人眼中,流言蜚语在茶余饭后流散开来。第二个场景实现从藤器作坊到小珍子行动轨迹的自然转换,穿旗袍的小珍子在藤器作坊青年的注视之下走出这个近似贫民窟的院子,在街上游荡,作者隐晦地提及小珍子卖身的过程,着重于描写小珍子卖身结束后在街上走动时的心理活动、身体感觉与潜在的意识流动。及至她如行尸走肉般回到大院,第三个场景自然而然地切换到一个家徒四壁、一贫如洗的城市无产者的房间,这个家中“半白了头”“穿着破了肩头的粗夏布衫子”的娘和“赤裸着全身”睡觉的孩子以及“没有帘子的门首”都彰显着生存的困难,回到家生了病的小珍子从父亲的工友那里得知父亲因参加“车夫罢工”运动被警局的人抓捕,更是一病不起。第四个“镜头”又下移到这座“院子中的楼梯下”,同院的男女们正在谈论小珍子父亲被抓和小珍子卖身的事。伴随着戏谑和嘲讽的声音第五个“镜头”上移至楼上小珍子治病的场景,小珍子病还未好就起身去苗大娘那里继续接客来缓解家里的困难。最后一个场景又回归到藤器作坊,这里工作的青年人从苗大娘口中获得小珍子晚上接客的状况,没过多久就传来小珍子自杀的消息。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