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显人性真实成就短篇小说底气

作者: 孙仁歌

读完钟求是获得鲁奖的短篇小说《地上的天空》,我频频来电,认为此作对人性底蕴的考量与发掘,有温度也比较抓人,以深层次结构或共时性论,小说超出字面的东西很丰富,也很内敛,甚至可以上升到意境的深度和意象的广度;不过,在这里,我更看重的是小说彰显人性的另一面,作者对这种带伤的隐秘而又近乎梦幻的复杂情感的揭示与叙述,巧妙极了;在结构布局上又舍大求小,技术不俗;小说的质地很纯粹,没有跟风痕迹和媚俗倾向,写小说就是写小说,作者显然很尊重小说是什么,又知道应该写什么,我个人就比较欣赏文学应有的精神骨骼和底气,我认为《地上的天空》是人性化抑或人文温度含量比较高的一篇好小说。

“小叙事”之说也不是空穴来风,前些年陈晓明出版了一部《守望剩余的文学性》,其中《小叙事与剩余的文学性》一文就针对“大叙事”(一说元叙事)之特征论及“小叙事”,认为那种让“我们再也看不到宏大叙事,看不到那些以民族—国家为直接背景的大背景构成的大故事”a,而越来越多的小说“只要小人物个人感觉构成小叙事的中心……那就是‘小叙事’——都是小人物,小故事,小感觉,小悲剧,小趣味……然而,它们却是逼真切近当代人的身体与心灵的痛楚”b。陈晓明以此为据,把李红旗的《在社会上》、阿城的《纸风车》、须一瓜的《穿过欲望的洒水车》、李铭的《幸福的火车》、陈中华的《七月黄》、朱日亮的《水捞面》、荆歌的《爆炸》、津子围的《小温的雨天》、杨映川的《我困了,我醒了》等,都划入了 “小叙事”范畴的关乎普通人痛痒的小说。

至于发表于2021 年第5 期《收获》的《地上的天空》是否也符合陈晓明“小叙事”的标准?此一时彼一时,2004 年《小说选刊》所选的小说与近五年各地期刊所刊登的小说,从语境而论,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但这篇《地上的天空》选材也不大,小说人物也是小人物,故事也是小故事,小说中处处是从“小”处着眼谋篇布局,这么多“小”的元素都熠熠生辉,自然不能把它置于“大叙事”小说范畴,也可能正是因为这些“小”的元素熠熠生辉,才征服了那些鲁奖评委一颗颗心猿意马的心,否则,《地上的天空》即使获奖,也未必能赢得“00 后”一代读者的青睐。这篇小说为何很撩人很抓人?陈晓明在《小叙事与剩余的文学性》一文中十分准确地指出:“小人物小叙事构成了小说的基调,而文学需要进入人性更隐秘的深处,也是宏大叙事的剩余物,这就是文学性的最小值,也只有最小值的文学性,构成最真实的审美感觉。

《地上的天空》浓墨重彩地刻画了邮局小人物朱一围的故事,他就是生活中最普通的“这一个”,“这一个”不是“那一个”,“这一个”恰恰代表了“那一个”,以处境和地位论朱一围无疑是卑微的,形如生活中的一粒尘埃,没有几个人会关注他。正是这样一个容易被生活被世界忽略的人,却被作家置于大视野和人性的大颠覆之中,放大了他人性的另一面,与他朝夕相处的妻子,应该说属于那种安安分分过日子的女人,而她可能做梦也想不到一无所有的朱一围,对她表里不一,住在他心里的女人不是她而是一个叫陈宛的女人。

朱一围也并非花花公子,更不是玩世不恭者,他与妻子筱蓓,是过日子型的平常夫妻,不属于那种有爱有趣又有浪漫的小资夫妻。筱蓓或许是安分的,似乎也并不在乎朱一围的卑微以及爱不爱她,她也没有发现朱一围早已移情别恋的蛛丝马迹,更不会想到朱一围的灵魂深处收藏的秘密抑或天机与她也仅一纸之隔。

他们之间没有爱的生活被作者省略了,作者的替身“吕默”作为朱一围的朋友,也只有这个身份,才适合“吕默”讲述朱一围和两个女人的故事。“吕默”虽然没有刻意交代朱一围和筱蓓之间没有爱情的日常生活,小说却巧妙地设置了朱一围死后,筱蓓处理他的遗物,即一批签名书籍时所折射出来的真实关系状态:朱一围和筱蓓虽然名义上是夫妻,实际上早已经名存实亡。否则,朱一围尸骨未干,筱蓓说什么也不会急于处理掉逝者的“爱物”!然而,没有爱的生活,对于两个人似乎都是逆来顺受了,没有爱也照样能过日子,彼此都心知肚明又默默地忍着过,直到朱一围追梦而去,丈夫的背叛筱蓓也仍然蒙在鼓里。

“吕默”作为朱一围的朋友,旋转在朱一围的妻子筱蓓和朱一围的梦中情人陈宛之间,是推动小说情节发展、进入故事悬念与结局。从而成就小说文本生成的“酵母”,“吕默”虽然参与其中,却对故事的未来一无所知,可谓是一个参与其中的局外人。这可能就是这篇小说最出彩的地方,小说一反第一人称小说那种全知全能的常态,而是以外聚焦视觉,无论是“我吕默”还是“他吕默”介入故事,都是局外人,局外人知道的事情并不比当事人多。“现代一些小说家为了对抗‘全知全能’的传统叙述方式,往往刻意用这样一种(冷漠)旁观者式的叙述方式。”d

朱一围和陈宛缔约彼岸条约也十分偶然,缺乏感情基础,陈宛就是个“衣艺者”,应该是文学的外行,即使对爱书的朱一围有好感也多是附庸风雅,她对朱一围的感动可能并不是那些书,而是并不富有的朱一围之慷慨,在她最需要钱的关口拿出了20 万。陈宛挡不住这个诱惑,于是,她心甘情愿成全了朱一围极其离奇而又荒诞的“下一世婚姻协议书”的签订,签下协议书不久,朱一围就因绝症不治而逝,这一死,就让无爱与假爱的真实都水落石出。

妻子急于卖掉占着家里空间的所有书,而最后以20 万元买下这些书又捐给学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陈宛。陈宛为了自身安全,灵魂得到安宁,也极其巧妙地了抖掉了一身鸡毛,似乎也落得个不跳黄河也清白的结果。可见,妻子筱蓓的确不爱他,否则,也不会人走茶凉,卖书如此绝情。陈宛也觉得游戏该结束了,巧妙而又体面地了却了她与死者的荒诞之约。两个女人殊途同归,划清了与朱一围的生死界限。无疑,这让九泉之下的朱一围永远难以瞑目,宿命如此。

《地上的天空》不乏新意的小叙事把“异想天开”的朱一围放大在读者眼前,无论多么荒唐也不乏几分真实性,朱一围的小悲剧的确“逼真切近当代人的身体与心灵的痛楚”。一句话,人性的真实是金,已经不在乎故事情节之虚构性不堪一击,“小叙事”营造抑或成就了真人性,这可能就是优秀小说的底气所在。

活在没有爱的世界里,没有人是心甘情愿的。这可能就是当下都市人所面临的婚姻爱情家庭危机的一个处境。多年前,我曾读过作家潘军的中篇小说《合同婚姻》,故事与《地上的天空》有不谋而合之处,叙述的是一个离婚的男人苏秦与一个离婚的女人之间的巧合,他们相遇并相互产生好感,但他们毕竟是婚姻的失败者,对再婚都心存顾虑或恐惧,可彼此又期待着爱情与婚姻,于是,他们就签约了一个合同,不结婚同居一年试婚,如果通过一年时间同居检验,彼此都觉得合适后再履行结婚手续,结果还不到一年,苏秦又回到了前妻的怀抱,女的也又和另一个陌生人在一起了,留给苏秦的是开败了并落了一地的玫瑰花瓣。

苏秦与《地上的天空》中的朱一围不尽相同,朱一围与妻子筱蓓并没有离婚,他与自己一见钟情的陈宛也没有同居,他们唯一相同的一点就是都遭遇了情感危机,后者在与妻子筱蓓保持正常生活的前提下暗度陈仓,背着筱蓓与生意人陈宛签订了“下一世婚姻协议书”,之前还慷慨解囊把20 万一次性捐给了陈宛做生意,尽管比苏秦多了几分浪漫和寄托,但结局却比苏秦凄惨得多,人死了,两个女人在遗物处理上,达成了一次成功的合作,双方都感到十分满意且无怨无悔。

从艺术上考量,较之又与前妻谈恋爱的苏秦,朱一围这个小悲剧典型显然更有张力,不是这个典型表达了人类的什么愿望,而是至少表达了人物灵魂的深度,也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和现代意义,所以,朱一围这个典型人物虽小,魅力却沉甸甸,在他身上,凝聚着现代城市人的你我他,或者说朱一围是当下社会你我他的一个缩影。他生活在一个有缺陷的家庭、一个有缺陷的环境中,他自己也有缺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邮局小职员任凭如何不满于现状,也无力改变现状,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孤独与梦想,他爱上作家签名书,可能就是不自觉中对命运的抗争和对梦想的表达方式,从实际论他既并不算是什么文学人,也算不上是什么文学爱好者,偏偏就南辕北辙,他黏上了本不属于他的文学签名书,可能就是因为无聊才附庸风雅吧?这样一种不太符合自身优势的爱好,在妻子筱蓓看来就是不务正业。

无疑,在妻子筱蓓的世界里,朱一围已经没有安置灵魂的地方,夹在一本书里的“来世婚约”是他留给自己灵魂的一份礼物,好在筱蓓没有受到什么启发,在他生前或死后也没有发现这一“天机”。

读者诸君,这个故事情节是否也涵盖了你的故事?朱一围这一个“切近当代人的身体与心灵的痛楚”的故事是否也有你的影子?你我他的回答可能不尽相同,但你我他对于朱一围“这一个”现代城市典型的认可度一定是没有什么出入,朱一围是现代城市的一个文化符号,也就是说,在现代化的城市里,像朱一围这样在爱情婚姻家庭战争中注定打不赢的小人物比比皆是,这不仅因为城市的钢筋混凝土日益坚硬并吸收掉了不少人性的温度,而且还物欲膨胀而导致人性纷纷异化,像朱一围这样的小人物哪里还能如愿经营幸福的爱情婚姻家庭?身处社会底层的朱一围求权无门、求富无能,现实的不如意时时逼着他想入非非甚或异想天开,所以迷上收藏成本最低的文学签名书并为自己的来世规划着爱情以弥补今生今世的遗憾,都比较符合他的性格特征及其心理基础。

作者对朱一围这个人物的情感态度似乎也很暧昧,包括叙述者“吕默”也一样,“吕默”虽然是朱一围的朋友,也在尽一个朋友的力,可对待几个人物的态度,几乎是平分秋色,谈不上“吕默”究竟同情哪一位,批评哪一位。前面已经提到的外聚焦叙述,无论人称在这里如何互换互变,也无论叙述人“吕默”参与故事与否,他都是一个局外人,“吕默”对故事中他们仨的真假情感秘密不仅一无所知,态度上似乎也一视同仁,不知这是作者刻意营造的外聚焦叙述效果还是一种不自觉的叙述效果。据相关研究,外聚焦叙述是现代作家包括当代一些实验型作家常用的一种叙述视角。这是小说的一大魅人之处。

小说结尾非常耐人寻味,文字如下:

我吸一口气,将T恤伸出阳台,一片浅蓝色在我手里飘动起来。我一松手,衣服猛地蹿了出去,先在空中兴奋地转一个身子,然后轻盈地跑向远处。我的目光跟着它,就像跟着一个移动的秘密。

但夜色中我终于没有看清,那片浅蓝色是落到地上,还是飘向了上空。

“我”的态度一直都是这么克制,作者似乎想把自己的写作意图隐秘得更深一些,更远一些,更平淡一些。

从小说文本上考量,《地上的天空》的确是一篇不错的小说,叙事有新意,语言也有特色,不温不火,似乎与前些年小说批评领域所热炒的零度情感叙事存在一定渊源。仔细揣摩,小说中人物之间的一些对话颇耐人寻味,筱蓓与朱一围生前逝后的情感关系谈不上是爱还是恨,不妨欣赏一段原文——

筱蓓抿一抿嘴,慢慢地说:“一个人离死亡很近时,一般是恐惧的或者痛苦的。如果此时这个人开心起来,你觉得他会是什么样子?”我回答不了这样的问题,摇一下头。筱蓓说:“诗人。我是说诗人的样子。”我说:“为什么这么说”?筱蓓:“那会儿一围整个人是轻的,不是瘦了以后身体的轻,而是心里丢开负担后的轻……他脑子里时不时会出来一些好词好句。”我说:“好词好句?他不是不能动口吗?”筱蓓说:“不是动口是动笔,有一天他取了一张纸,先写一句:有一种动静,叫太阳的声音。又写一句:蓝天上的白云结了冰。再写一句:真正无限的,不是死亡而是生命。我奇怪地瞧着他,他笑一下用笔告诉我,这些话是作家们说的。”

一个濒死的、已经在心中为另一个女人买下20万元大单的丈夫,弥留之际还愿意用笔给没有爱的妻子写下诗一般的遗言,这是人性的升华还是人物心理矛盾复杂性的折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哀悼逝者,其言也悲,朱一围的死对于筱蓓,毕竟也算敲响了人生向死而生、殊途同归的丧钟,纵然筱蓓心中并不爱这个碌碌无为、平庸一生的男人,但在共同的朋友面前,还不至于会轻易输掉做人的底线。

《地上的天空》也并非尽善尽美,尤其故事情节的逻辑性上也不是钢板一块,如朱一围捐给陈宛20万做生意的情节可能经不住推敲。此外,小说内部结构的逻辑性恐怕也存在一定的破绽。但瑕不掩瑜,小说毕竟彰显了人性的真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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