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观与黄庭坚

作者: 彭玉平

苏轼是北宋的大词人,至今词名也很盛,但在北宋的时候,苏轼的词其实很受争议,有说格律有问题,有的干脆说苏轼写的名义上是词,其实就是诗。倒是他的两个弟子秦观和黄庭坚被公认为是“当代词手”,也就是词坛的代表性人物。但你说代表性的词人有两个,麻烦也就来了。都说文无第一,但不等于大家不想去争这个第一。特别是一方写出了一首名作后,这种暗地较劲的心思可能就更强烈了。

在苏轼门下,黄庭坚(1045—1105)是大师兄,秦观(1049—1100)是小师弟。现在小师弟写出了一首名作,连老师苏轼都和了一首,加上其他人和的,已经有好几首了。黄庭坚就觉得这词不和说不过去,不仅要和,而且要和得出水平才好。因为黄庭坚很清楚,虽然苏老师一直称赞自己的诗歌,但一说起词,大拇指还是总给师弟秦观的。

黄庭坚想和的词究竟是秦观的哪一首词呢?原来是秦观的《千秋岁》:

水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鹓鹭同飞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

秦观这首词是绍圣二年(1095)写于处州(浙江丽水)。这词写了什么?我等会儿说。

但最后两句“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是广为人知的名句。一首词如果有个大家都佩服的名句,它的传播速度,可能是难以想象的。但黄庭坚因为种种原因一直没有和成,心里难免有点沮丧。其实和一首词本来没那么困难,只是因为黄庭坚自我期待高,所以迟迟没写成。

黄庭坚一时没写成,不等于不在琢磨,事实上,他一直把秦观的词带在身边,有空就看看,寻找超越的方向。时光蹉跎,一下子居然就过去了六七年。崇宁元年(1102),黄庭坚任太平州知州,治所在安徽当涂。很有意思的是,黄庭坚当这个知州只有九天时间。大概就在这九天或此后不久吧,黄庭坚与当地名流,被称为“太白后身”的郭功父见面了。从诗说到词,不知不觉,从午后说到了黄昏,这郭功父可能真的把自己当成李白了,说得眉飞色舞,唾沫乱飞,其实他没有察觉到黄庭坚心里已经对他起了厌倦之心了。

但话题还是要继续,何况郭功父还是当地名人。

黄庭坚就想转换一个话题,他随手从袋中取出一首词,什么词呢?正是秦观的《千秋岁》,他声情并茂地念了一遍,然后一再赞赏这是一首难得的好词,写得实在是高明,并说自己一直想和一首,但在一个环节上卡住了。哪个环节呢?就是这个“海”字太难押韵了,试写了好几次,最后都阻在这个“海”字上了。

“这个‘海’字真不好押啊!”黄庭坚说。

郭功父说:“‘海’字难押?‘海’字不要太多,‘孔北海’不就是一个很好的‘海’吗?”

“孔北海”就是“建安七子”之一的孔融,因为曾经担任过北海相,所以称为“孔北海”。这个人性格耿直,喜欢批评朝政,后来因为触怒曹操而被杀掉了。

郭功父见黄庭坚好像对“孔北海”没什么反应,接着又连续说了好几个“海”字。黄庭坚一听郭功父举的“海”的例子,没有一个让自己称心的,而这个郭功父偏偏还很自信、很自得,所以很厌倦他,只是不好意思当面拉下面子而已。

第二天他们又见面了,没想到这个郭功父又问黄庭坚:“那个‘海’字想好了吗?”

黄庭坚说:“想好了想好了,昨天真是神奇,我回去以后,闭目神思,突然就想到了一个绝对好的‘海’字韵。”

郭功父马上追问说:“哦?那说出来听听?”

黄庭坚脱口而出说:“羞杀人也爷娘海。”

郭功父一听,知道这黄庭坚是用大俗话来讽刺自己了,从此再也不跟黄庭坚来讨论什么文学了。a这个故事说明黄庭坚对秦观的这首《千秋岁》确实很佩服,不仅时时带在身边,也一直想奉和一首,只是郭功父推荐的“海”字实在离他的想法太远了,所以就调侃了他一下。

这一次还是没能和成,但这个事情一直在黄庭坚心里放着。

时间又匆匆过去了两年。崇宁三年(1104)二月,黄庭坚被贬宜州(今广西河池),路过衡阳,见到了秦观的好友、衡州知州孔毅甫。而绍圣三年(1096),秦观被贬往郴州,沿路要经过衡阳,曾将这首《千秋岁》抄写赠予孔毅甫,孔毅甫一直珍藏在手。八年后黄庭坚来访,秦观已去世四个年头了。孔毅甫将视若珍宝的秦观亲笔抄写的《千秋岁》展示给黄庭坚看,黄庭坚看着秦观的笔迹,想起了多年来一直想和但一直未和成的词,好像突然来了灵感。没多久,便将心心念念了很久很久的和词写好了。黄庭坚写完词,意犹未尽,又写了一段小序,其中特别有一句“始追和其《千秋岁》词”。这个“始”字其实是终于奉和完成的意思。黄庭坚的和词如下:苑边花外,记得同朝退。飞骑轧,鸣珂碎。

齐歌云绕扇,赵舞风回带。严鼓断,杯盘狼藉犹相对。 洒泪谁能会?醉卧藤阴盖。人已去,词空在。兔园高宴悄,虎观英游改。重感慨,波涛万顷珠沉海。

“人已去,词空在”,这种人生的悲凉,黄庭坚体会得太深刻了。

上阕回忆当年他们同朝为官时的快乐时光,汴京城里的琼林苑、金明池曾经留下过他们多少共同的慷慨对谈和听歌观舞、开怀畅饮的欢乐时刻。现在我们知道黄庭坚为什么要和秦观的这首《千秋岁》了吧,因为他们有太多的共同记忆了。

黄庭坚的印象是如此深刻,当年情景如在眼前。

虽然他们私下在苏轼家中的聚会不计其数,但这里,黄庭坚其实是追忆了其中的一场盛大宴会。宋哲宗元祐年间,黄庭坚任《神宗实录》检讨官,迁著作郎,加集贤校理,当时秦观也在朝为秘书省正字兼国史院编修管。元祐七年(1092)三月上巳节,朝廷召集馆阁同人26 人齐聚金明池、琼林苑、国夫人园。

这是一次盛大的宴会,哲宗赐的花酒让各位大臣倍加荣幸。b 秦观当然在其中,从黄庭坚的追忆来看,黄庭坚也应该是其中一员。

他们退朝后,一起骑着马,马队奔驰而过,马身上的玉佩也发出动人的声响。歌声动人,舞姿翩翩,“齐歌”“赵舞”是用了齐国人擅歌、赵国人擅舞的典故,说明当天歌舞表演的艺术水平之高。

接着就写酒宴了。当晚的酒宴持续的时间很长,一直到“严鼓断”才结束。当时汴京晚上实行宵禁,严鼓就是很急促的鼓声,而“严鼓断”就是指深夜了。

喝酒一方面与酒的品质有关,另一方面与喝酒之人的心情有关,一直喝到深夜,当夜他们的豪情由此可见了。

整个上阕都是对这一次朝廷召集的花酒宴会的回忆。为什么黄庭坚印象这么深刻呢?其实原因也很简单,这次酒会一方面当然体现出了君臣之乐,另一方面也给了秦观、黄庭坚以极大的政治幻想,他们当时都以为一定有更大的政治舞台在等着他们。

但两年以后,情况急转直下。哲宗虽然在元丰八年(1085)即位,但他当年只有9 岁,你说9 岁的小皇帝怎么能管理一个泱泱大国呢?所以就由哲宗的祖母高氏垂帘听政。这高氏在政治上支持旧党——反变法的一派,所以被压制贬谪外地多年的司马光、苏轼等纷纷回朝担任要职。苏轼、秦观、黄庭坚也在这一时期回到京城,他们在一起度过了一段非常惬意的时光。

但元祐八年(1093),高氏去世,17 岁的哲宗就开始亲政了。这哲宗与高氏的政治立场好像正好相反,他先是罢免了宰相范纯仁——也就是范仲淹的次子,接着重用新党——支持变法的一派章惇、蔡京上台,一场以新党替代旧党的政治运动其实已经是箭在弦上了。

果然到了绍圣元年(1094),哲宗把旧党中坚苏轼等人一起驱逐出京城,连去世多年的司马光也一起追加贬名,可见其对旧党的坚决排斥之心。秦观也在这场政治斗争中黯然被贬杭州通判,走到半路,还没到任,又被追贬处州,任监酒税之职,接着又继续被罗织罪名徙郴州,编管横州,又徙雷州,秦观开始了一生最后七年的贬谪之路。

黄庭坚词的下阕就是以这些为背景来写的。

而今老友秦观已经溘然长逝,眼前只有秦观当年亲手抄写的《千秋岁》词还在。“人已去”和“波涛万顷珠沉海”都表示秦观去世这一事实。当年“兔园”高宴现在已经风流散尽,而如今聚集在“虎观”

的也已经是另外一群人了。兔园,本汉代梁孝王所建,所以也称梁园,是游赏与招待宾客的地方,词中应指金明池,黄庭坚与秦观等人多次雅集于此。虎观,即汉代宫殿白虎观,指宫廷讲学——主要是议政的地方,讨论政治的人换了一批,这当然是说政治生态发生了重要的变化。

面对此情此景,我黄庭坚怎么能不“重感慨”(重重叠叠的感慨)呢?这个感慨既有对老友秦观去世的伤感,也有对政治风云变幻的悲凉之心。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评此词:“先叙同官之乐,后言长别之悲。”越是把当年宴游写得无比快乐,越是显现出如今两人天人永隔的悲凉之情。而在这种悲凉当中,其实包含着两人极为深厚的友情。

大家可能发现,这词我有一句没有解释。哪一句呢?“醉卧藤阴盖”,其实黄庭坚在和的这首《千秋岁》的小序中,也特别提到,秦观在贬谪后,曾经在梦中做了一首词,其中就有“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之句。我刚才虽然没有分析秦观的原唱《千秋岁》,但其中并无这样的句子,所以是黄庭坚把秦观另外一首词的意思也附带进来了。

秦观在处州有一次出游,明媚的春光和多彩而变幻的世界让他非常兴奋,一时也忘了贬谪之苦。

出游后一高兴就喝高了,结果醉倒在一棵古藤之下,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了。据说秦观在梦中作了这首《好事近》,而最后两句就是“醉卧古藤阴下,了不知南北”。这词当时很有名,但也有人后来联想,这好像是冥冥之中的一种安排啊,因为秦观后来果然在广西藤州去世。c黄庭坚说秦观“醉卧藤阴盖”,其实也是说秦观去世这件事情。“藤阴盖”的“盖”字是形容古藤繁茂、浓荫如盖的意思。

黄庭坚不仅在和词中提及秦观这两句,他在专门为秦观《好事近》所写的跋中也有“少游醉卧古藤下,谁与愁眉唱一杯”之句,表达了对秦观的深深思念。

我想说的是,黄庭坚在词中同样也有自伤身世的内容,因为他也是被牵连而从此命运坎坷的人。

秦观已经死了四个年头了,坟有宿草,而黄庭坚依然奔波在被贬的路上。事实上,黄庭坚在追和秦词的次年亦即崇宁四年(1105)九月三十日,也在宜州离开人世。悼念老友的深情与自身的身世之感其实是交融在一起的。

秦观与黄庭坚都是苏轼的门生,而且在苏门弟子中,也是影响最大的两位。其实秦观与黄庭坚的相识,也应该与苏轼有关。

元丰元年(1078)四月,秦观进京应举,途经徐州,拜访了苏轼,这是与苏轼的初次见面。苏轼此前就见识过秦观的诗文,这次秦观来,又是持着老朋友李公择的手书,所以苏轼对秦观一见就十分亲切,两人当时虽无师生之名,但一见面便仿佛是师生似的。

当时苏轼在徐州建造的黄楼刚刚建成,特别嘱咐秦观为之撰《黄楼赋》,这也是一种极大的信任了。

但这一次秦观落榜了,秋天回到高邮。而黄庭坚也在这一年写信给苏轼。你看两位弟子与苏轼的缘分居然开始于同一年,这也是两位弟子之间的缘分。两年后,他们终于有机会见面了。

元丰三年(1080),黄庭坚改官知吉州太和县,秋天从汴京去赴任,途经高邮,与秦观相见,两人在一起待了两天。其实,当时秦观的身体很不好,得了严重的伤寒,连着七八天没吃什么东西,很虚弱,但神交已久的黄庭坚要来,还是让秦观的精神强自振作起来。这一次他们聚了两天,因为秦观在病中,两人也没有畅饮一番,秦观也没有带着黄庭坚参观高邮附件的名胜古迹,但彼此谈词谈诗,也谈得十分投机,真有相见恨晚之感。

两天后,黄庭坚走了,秦观又在床上躺了一个多月才好。这一次见面,黄庭坚把自己的诗集《焦尾集》《敝帚集》赠送给秦观,把秦观的《龙井记》《雪斋记》两篇记也抄写了一遍——黄庭坚可是已经颇有名望的书法家了。

秦观把黄庭坚的两本诗集读得“怅然终日,殆忘食事”,一方面很受黄庭坚诗歌的感染,另一方面读得兴味很高,差不多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黄庭坚到扬州后,曾寄信给秦观并附上自己新写的诗歌,秦观深受感动。年末秦观数信并复,告知他抄写的两篇记已经寄往杭州刻石,以垂久远了。在这信的最后,秦观感叹,初见如此让人高兴,再见却不知在何时了,信里面除了对黄庭坚满满的崇敬,就是对未来深深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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