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始也简,将毕也巨!

作者: 钱理群

初闻编辑《安顺文库》之举,欣喜之余也不免有些疑虑。喜者自勿庸论,如此浩繁工程,居然有人来承头主理,提上议程,焉非幸事、盛事?!虑者,僻陋安顺,蕞尔一域,先贤著述本就有限,况复历经战乱,毁于兵火者,散落亡佚者不知凡几,侥幸留存的,也多分散于各类公私收藏,有的竟至音讯杳杳,欲搜寻卷帙,集腋成裘,谈何易哉!是以自不免多了层担心:“安顺文库”可成“库”乎?然不久见到初编的书目,却大吃一惊,喜出望外。盖因其搜罗到的前人著述远超想象,不唯数量可观,更有不少新发现,如易佩绅《安顺书牍摘抄》、潘淳《橡林遗草》、潘宪武《笠山诗集》、潘恂《海岳诗草》、任可澄《黔事零拾》、张元埙《还读斋笔记》《还读斋诗稿》、陈懋荣《乡居文草》等,皆鲜有所闻;全书计收作家、作品达数十人,百余部之多。巨帙鸿编,洋洋大观,不亦快乎?其中,尤以从海内外搜集到的姚大荣诸多手稿最显珍贵,如《敦煌石室发现之丛残艺文表微》《马阁老洗冤录》《惜道味斋词稿》《惜道味斋诗文存》《惜道味斋诗文汇稿》《宝拙斋诗存》《宝拙斋文存》《唐律讲义》等。内中之《马阁老洗冤录》,曾于民国二十三年(1934)铅印面世,奈因该书主要为晚明权臣马士英辩诬翻案,为士林所排拒,竟至成为不是禁书的禁书,罕见流传,以致连著名藏书家黄裳先生都以未能一见该书而抱憾,遑论还是手稿!足可称奇人、奇缘、奇事。在安顺历史上,如此系统地搜集前人著述汇聚出版,尚属首次,其用力之巨、搜罗之广、所获之丰,史无前例。这是安顺文化史、学术史上的空前盛事!更是安顺人文社会科学建设与发展的标志性建构,具有里程碑意义。功莫大焉,善莫大焉。贵州地处边徼,自明永乐十一年(1413)建省后,六百多年间,一直是个积弱积贫的小省、穷省,素有“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人无三分银”之说。然而,比省小、省穷更可叹的,则是汉语教育与汉语写作的贫乏。明以前的贵州,主要是少数民族聚居区,汉人及汉文化的影响几无踪痕a。直至明洪武十四年(1381)朱元璋发动征南之役,引发了贵州历史上规模最大、影响最为深远的移民开发潮,随着大量驻屯官兵及其家眷的到来,为满足其子弟入学的需要,更为了所谓“以教化正风俗”,加强对边疆地区的稳固统治,明王朝开始在贵州各地广置卫学,推行科举制,将贵州无可阻碍地纳入以儒学为核心的汉文化发展圈内,自是汉语的教育与写作始渐次推展开来。因此其文化积淀、学术涵育都十分稀薄,以致明中叶以前,贵州的诗文著述,多见于因贬谪或仕宦而入黔的外籍人士,落籍本土的作者极为鲜见。如清人莫友芝所言:“黔自明始有诗,萌芽于宣(德)正(统),条衍于景(泰)成(化)以来,而桐豫于隆(庆)万(历)。”b 可悲的是,即使到晚明,黔诗虽有兴隆之象,却罕为外间所知,正如孔尚任之言:“予尝作《官梅堂诗序》,论十五国人才多寡之数,以十分为率,于吴越得其五,齐鲁燕赵中州得其三,秦晋巴蜀得其一,闽楚粤滇再得其一,而黔阳则全无;非全无也,有之而人不知,知之而不能采,采之而不能得,等于无耳!” c 黔阳即指贵州。寥寥数语,适可谓黔人黔作的尴尬写照!其实揆诸史实,至少在万历以后,黔人之诗已蔚然而兴,其可指数者如孙应鳌、越其杰、谢三秀、杨文骢、潘润、蒋劝善诸家,置诸当时诗坛,与那些名噪一时的大家巨子亦不遑多让,有的如谢三秀,跻身于诗界翘楚也毫无愧色。但由于贵州的边缘化地位以及学界、知识界根深蒂固的地缘歧视(贵州向被目为不入教化的蛮荒之地),勃然兴盛的贵州诗坛却被严重地忽略了,于是就只能落入孔尚任所说“有之而人不知……等于无耳”的窘境。

贵州如此,更遑论安顺矣。倾有明一朝,安顺可知的诗文著述稀若星凤,所见者多为仕宦、羁旅之人的题咏。直至清乾(隆)嘉(庆)以后,安顺方“郁郁乎文哉”,呈现出兴旺气象。即便如此,与贵阳、遵义两地相比,犹有瞠乎其后之感,一如光绪间安顺进士姚大荣在为同乡诗人封蕴卿诗集作序时所云:

溯吾郡城之建,在明洪武辛酉、壬戌间,越今已五百余年。虽巍科显仕,代不乏人,而风雅寥落,著述寡闻;则较之贵阳、遵义等郡,有不逮焉。童山涸泽,不便舟车;故新书流播,罕及士之翘秀者。囿于见闻之陋,疲于事畜之艰,据八股为长城,对申公拥王号,达而在上者,植根既薄又悬,不暇唱渭城。以故五百年间,宏正四杰,嘉隆七子,秀水新城,覃溪仪征,坛坫最盛,渐被陬澨,而我郡无一人焉。遥相应和者,即在本省先达君采、龙友、桐野、恪斋拈题斗韵之日,扬觯角艺之时,亦无一人近焉。相左右者,“三杰”称贵州奇男,而不产我乡;“五凤”亦黔士白眉,而只光他邑。

说实话,近百年之后,再来读到这样的痛切陈词,仍不免让人心生惭愧。不过,细省之下,又觉姚氏之言似太过严苛,不无偏颇。即以内中所言之“五凤”论,比姚氏稍早即名动京师而获“北龙南凤”之誉的何威凤,何以不入姚氏法眼?更勿论康乾时期的理学名家陈法、著名诗人余上泗等辈,无论其文其诗,皆可称黔中表表,何以也“目无余子”?总之,从整体看,安顺纵不能与贵阳、遵义相比,也不至如姚氏所言,几乎一无所成,一无可取。显然,这里牵涉一个对地方性的学术、文化该如何评价的问题,不可不为之一辩。

明代安顺是军屯要地,驻屯官兵从卫指挥使以下到普通士兵皆为世袭,由此形成严格的身份固化。所以,安顺虽早在洪武年间即已置学,但在世袭制的荫蔽和禁锢下,欲谋科举之途也殊非易事。百户(正六品)以上的军武之家,因有官职可袭,即使有后辈欲转谋科举之途,也往往要历经好几代人的努力,如潘克常家族、梅月家族、谭泮家族、陈法家族等,多在四五代之后方有中式之人。至于为数众多的军屯兵士,维持生活尚且不易,欲谋科举更是难上加难。是以安顺的汉语著述非常薄弱,迄今所见者多在明中期即弘(治)正(德)以后,如潘瑞(正德十一年举人,传著有《普定卫志》一卷)、汪大有(正德十一年举人,著《普定卫志》,并有《宋元品藻》、《陶陶亭集》等著述)、娄广(生卒不详,传著有“景泰以下志稿”)等寥寥数人。逮至明末,始有较多个人著述出现,惜乎迭经战乱以及未付板刻等原因,大多已经亡佚,如黄宇、黄棠、黄运昌、蒋劝善、谭先召、赵维坦等人,旧志记载均有作品见之于著录,唯其原作多已失传,难觅踪迹。这也是此番《安顺文库》罕有明人著作的原因。

如果说,明代是安顺汉语写作的发轫期,那么清代乾(隆)嘉(庆)时期则可说是其发展期,而进入道(光)咸(丰)以后的近代社会则是其繁荣期。方今所见的许多著述,不论本文库已收未收的,大都出现在这一时期。大体而言,自梅建、谭瑞、陈法、余上泗诸辈而后,继有吴寅邦、戴粟珍、王恩诰、丁泽安、郭石农、封蕴卿、段云光、何威凤、任焕奎、刘韫良、杨珍林、姚大荣、黄元操、杨恩元、任可澄、孙铭勋等,联翩而出,蔚然风行,成为边陲安顺人文兴盛的表征。他们当中大多数人的作品,构成了本辑《安顺文库》的主体。

问题是,从学术角度看,这些搜罗到的著述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和价值?它们能够得到学术界的认可并占有一席之地吗?由于多数作品都是初次问世,这里自不可能妄加议论,冒然作答。但如果转换视角,从评价角度、标准取舍等方面去看,窃认为,至少有以下几点是值得重视的:

首先,这些著述中的一部分,很早即已刊布并在当时的学术界获得好评,如已收入《四库全书》的梅建《重订马氏等音》、陈法《易笺》二书,其学术水平与学术价值自勿庸论。此外,陈法还刊行有诗文集多部,均在其生前身后广获好评,似也无须多言。刊于雍正间的谭瑞《霞庄诗集》,收诗七百余首,时人有评曰:“长短今古,各体俱佳,风流潇洒之概,忠厚淳朴之致,咸具于诗。”e 借此或可略窥其概。由常恩总纂,邹汉勋、吴寅邦总修的咸丰《安顺府志》,曾被梁启超列为全国名志之一,亦可见其水准之一斑。最值一说的是横跨清末和民国两个时期的姚大荣,这是一位被严重忽视的重量级学者,忽视的原因,主要是以往对他的著作知之甚少,见到的几部著录也多只知其名而未识其书。现经编辑团队穷搜罗掘,苦苦追寻,散处海内外公私收藏的姚氏论著,不论已刊未刊,印本稿本,终得汇聚一炉,堪称完璧。其著述之丰、数量之巨(数百万言)、涵盖之广(经、史、子、集兼备),堪称安顺六百年来学术史之第一人。所可叹者,是其大量手稿未能梓行面世,故不为学界所知;而刊行不多的几本,如《马阁老洗冤录》因颇多物议而事实上被束之高阁,仅其生前印成的《惜道味斋集》得以流传。是书含文编二卷、诗一卷,黄裳《清代板刻一隅》有评曰:“此集所收多考订文。计《石鼓文足征记》,继俞理初后,举二十一证以明石鼓故事。《禊帖辩妄记》,揭十七妄。又《跋王子安(勃)腾王阁序后》,并撰《王子安年谱序》,分纪年、时事、出处、撰著诗文等四格,条列详明,最为力作。”f 可见其学术水平不低。除此而外,比姚氏稍长而实处同时代的王恩诰、郭临江(石农)、何威凤(东阁)诸人,以及稍后的杨恩元(覃生)、任可澄等,无论其诗其文,皆可称一时之选,尤其郭、何二人,在安顺文化史上可称继往开来,处于领袖地位,于黔省,也是很有影响的学者诗人。郭著有《浓花野馆诗抄》《黎峨吟草》《围炉絮语》等,何作有《何东阁诗草》《啖芋轩诗文稿》等,惜二人之作皆因亡佚(仅《续修安顺府志辑稿》有部分辑录)而付阙如。唯新发现的《何东阁遗著二种》,向未见于著录,或可稍补缺憾。至于主要活动在民国时期的杨恩元、任可澄二位,其才其学,皆可称黔省翘楚,领袖群伦,足资众望。尤其任可澄,半生游移于政学两界,影响及于国中,未能专心治学,最后以主持集大成的《贵州通志》修纂问世而终结其学术生涯,实可嘉可叹。任氏饱读诗书,具大家之才,设若心无旁骛,潜心治学,必跻身国内第一流学者之列。

其次,更多人的著述,则是因为没有印行或印行有限而不为学界所知。此类著述,多年来散处于各类公私收藏中,即使是长期从事地方文化研究的本土学者也难得一见,因此自难容人置喙,更不敢妄议妄评。即便如此,作为安顺一地历史文化的积淀和人文智慧的结晶,这些著述至少在总体上反映了安顺学术、文化的基本面貌,同时也折射出当时偏居一隅的作者们与国内学术界的关联,他们对位处中心地区的学术主流、学术思潮有无接触或了解,以及有何回应等,都是些颇值关注和研究的问题,也是其特殊的价值和意义之所在。需要提及的是,不少作者都曾有在外为官的经历,其眼界、学识,决非一般足不出乡、出县的冬烘先生可比。如明正德年间出任浙江按察佥事的汪大章,曾在绍兴得见一《渭南文集》传本,因发现漏讹甚多,乃嘱郡守梁乔搜罗善本重刻,因成五十二卷的《渭南文集》善本,内有大章序,略述其颠末,因此世称正德本或汪本。傅增湘《明正德本渭南文集跋》云:“此正德本为汪大章官浙江按察佥事时所刻,盖合诗文汇编以传者也……观其所言,似所据者殆合刻本、钞本而校辑以成是编也。全集五十二卷。”g 可知大章之识见。再退而言之,这些长期鲜为人知的著述此番通过文库收录而披露于世,就为学术界的了解、评判提供了机会,这本身就是极具意义的。

最后,还有一部分仅与安顺有关的著述,因具有明显的地域性,外界知之不多,却并不意味着无甚价值,尤其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来重加审视,自不难发现,恰恰是这类具有鲜明地域特征的作品,实非一般的学术性著述可比,因其具有不可替代的价值。前已言及,安顺因地处边陲,历代记述难见其踪,而此类地方著述,不仅可补大历史叙事的不足,而且还为安顺历史文化的发展、变迁,保存了一些真实的记录,为我们追寻远去的过往提供了宝贵的资讯,是安顺历史文化积淀的重要成果。当年鲁迅编《会稽郡故书杂集》,就是有感于“典籍湮灭。旧闻故事,殆尟孑遗。后之作者,遂不能更理其绪”,“是故敍述名德,著其贤能,记注陵泉,传其典实”,h 以裨后人了解故乡远逝的人物风情。大名鼎鼎、人才辈出的绍兴尚须如此,何况僻壤之乡的安顺!检点文库所收诸书,属于此类作品的有余上泗《蛮峒竹枝词一百首》、刘韫良《牂柯苗族杂咏》、黄元操《贵州苗夷丛考》、常恩《道光二十六年至咸丰元年安顺府及黎平府禀稿》、易佩绅《安顺书牍摘抄》,以及释如纯《黔南会灯录》、张元埙《还读斋笔记》、陈懋荣《乡居文草》等,都是非常难得的地方史资料,极具文献价值。

更难得的是,《安顺文库》除搜罗以上各类成型的著作之外,还将推出第二辑,收录各种有关安顺的零散资料,包括散处在各类史籍、笔记、游记、日记中的记述,以及安顺本土人士所写的各种散篇断章等。如此,前述如王恩诰、郭石农、何威凤等诸人的零散之作,皆有机会收录,可补不少遗珠之憾。最重要的是,这些分散在各种文献及大量个人著述中的篇章,即使是专业的研究者都很难收寻,一般作者、读者更所知有限,倘能借此良机汇编成册,则不仅可免去查寻之苦,为更多的作者、读者提供检索之便,更能在较宽广的视域上全面展示安顺的地域风貌和人文风采。仅据笔者所见,这部分文字数量同样可观,笔墨同样精彩。我们在编纂《安顺城记》“艺文志”时,正是出于同样的考虑,特意侧重录入了民国时期的许多文章,但限于篇幅,还有大量文字不能收入。此番如能广收博取,汇集一炉,其集大成之功,有益于乡邦,更有益于后人,功德无量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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