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与爱罗先珂

作者: 张梦阳

鲁迅、周作人兄弟为什么对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表现出那样炽烈的热情,离别后还一直怀念,使我久久不解。2022年为写作国家社科重点项目六卷本《鲁迅大传》,我细致、深入地阅读了鲁迅翻译爱罗先珂的文本,方有恍然大悟之感。痛感自己虽然陪了鲁迅一辈子,但是对鲁迅的译文只是泛览,没有细读,这样是不可能真正了解鲁迅的。整个鲁研界也少有细读鲁迅的译文者,这不能不说是一大缺憾。所以,从《鲁迅大传》中摘取鲁迅与爱罗先珂的段落和大家共享。

俄国作家中鲁迅翻译最多的,是1922年2月应北京大学聘请教世界语,寄寓八道湾他家的盲诗人爱罗先珂。

爱罗先珂,1890年1月12日生,1952年12月23日去也,乌克兰诗人,世界语者,童话作家。童年时因病双目失明。二十五岁离开本土,先后在暹罗(今泰国)、缅甸、印度、日本等地漂泊。1921年在日本参加“五一”游行,被日本当局驱逐,来到中国,先在哈尔滨、上海教世界语。1922年2月,在周作人的推动下,经蔡元培特聘,来北京大学教授世界语,借住在周氏兄弟八道湾住宅里。鲁迅、周作人多次陪同爱罗先珂到北京各校讲课,并作翻译。

爱罗先珂抵京之前,鲁迅就翻译了他的童话——《池边》。放在前面的译后附记说明:日本为治安起见,驱逐了俄国盲诗人爱罗先珂。而这诗人的童话集含有美的感情和纯朴的心,并没有什么危险思想。先译一篇《池边》让大家看看。《池边》写的是,海边树林里的一群昆虫——蝴蝶、蟋蟀、大蛙、蜜蜂、猫头鹰等关于太阳能否不落下海去、能否有两个甚至三四个的富有哲理性的争论,虽然也出现过乱党、政治运动、社会运动的字眼,但都是昆虫的童话。连这样的童话作家都驱逐,足见日本警方的神经过敏。此文刊于1921年9月24—26日的《晨报副刊》。

《狭的笼》是爱罗先珂创作集《天明前之歌》里的第一篇,是作者在漂流印度时有感于当地人对废除“撒提”习俗的不满而写成的。借被人关在狭窄笼子里的老虎的眼光反观人类,感到世上万物,从金丝鸟到金鱼,都是宁愿关在狭小的笼里做奴隶,也不愿出外寻自由的。它曾看见印度的“撤提”礼——女人的丈夫死了,活的女人要和放入棺材里的丈夫一起摆在柴木堆上烧死。对于这种极端残忍、灭绝人性的旧式习俗,予以废除自然是理所当然的。英国殖民者也予以禁止,一次印度人偷偷举行“撤提”礼时,一个白人军官带军队把将被烧死的女人救下。但是第二天这个女人却来到石神祗前用匕首自杀了。因为人们都诅咒她是离叛诸神明的女人。当时的许多印度人,甚至包括很多上层的文化人都表示反对废止“撒提”礼。鲁迅翻译了这篇文章并在“附记”中评述道:“单就印度而言,他们并不戚戚于自己不努力于人的生活,却愤愤于被人禁了‘撒提’,所以即使并无敌人,也仍然是笼中的‘下流的奴隶’。”“我掩卷之后,深感谢人类中有这样的不失赤子之心的人和著作。”具有“俄国的大旷野的精神”。正是这种“赤子之心”和大旷野精神把鲁迅与爱罗先珂连通在一起,翻译了他许多著作。这篇《狭的笼》原载1921年8月1日《新青年》月刊第九卷第四号。

《春夜的梦》是一篇很美的文章,美的月,美的世界。在这美的境界里有美的金鱼和美的火萤,还有百姓的儿子、公爵的女儿、山精、妖女和爱美的力最大的天使。结尾是:“月光底下,精灵跳舞着。看着这个,莲花的妖女笑着。金鱼和萤,都做着欢乐的春夜的梦。”全文中心是说:凡是美的东西,无论是什么东西,倘起了一种要归于自己,夺自别人的心情,好好地记着吧,这心情已经不纯粹了。这时的爱美的心情,已经是从浑浊的源头里涌出来的了。鲁迅在译后“附记”中说:“令人觉得他实在只有非常平和而且宽大,近于调和的思想。”这篇童话刊于1921年10月22日的《晨报副刊》。

《雕的心》是一篇哲理很深的童话。说的是雕王和王妃的两个小王子被山国的猎人抓住收养,结果他的两个儿子也被雕王抓走了。五年后,猎人放归了小王子,雕王也放回了猎人的两个儿子。但这两个儿子却有了“雕的心”,总朝着太阳往高处自由地飞。小雕王反有了“人的心”,以为上太阳这种事应该停止了。雕王一听大怒,用爪子攫破他的喉,他全无抵抗地死了。王妃也用同样的方法杀死了另一个小王子。山国也要处死有了“雕的心”的兄弟,在押往断头台的路上,忽然天空中飞下两只大雕,抓住了两兄弟,刚一抓,又蓦然间飞回天空去,传来了雕的歌——

下面是狭的笼,

下面是奴隶的死所。

不要往下飞,

不要向下看!

下面是弱者的世界,

下面是无聊的人类的世界。

在被称为“雕的心”的英雄临刑的夜里,童话的最后呼唤能给救这世界人类的“雕的心”。

这篇童话的哲理是借用“雕的心”与“人的心”的比拟,反对奴性,歌颂自由,刊于1921年11月25日《东方杂志》第十八卷第二十二号。

《鱼的悲哀》是写一个水池里的各种鱼,特别是鲫鱼一家三口的生活,冬天里如何冷,如何无奈。春天终于来了,鲫鱼看到蝴蝶姑娘跳舞歌唱,又为神明创造一切物都是为人类作食物和玩物不平。所以著者不愿为这样的神明祷告。鲁迅在“译后记”中说这一篇是爱罗先诃最惬意的,是用“艺术家的悲哀”写出来的。同情一切,看到别个被杀,比自己被杀还苦恼。这在俄国作家的作品里常能遇到,这是一种伟大的精神。此文刊于1922年1月《妇女杂志》第一号。

《世界的火灾》写的是“我”在一个又冷又暗的深夜到纽约S市办事,旅馆的房间全满了,一间空房也没有。“我”正为难时,一位亚美利加的狂人实业家、有名的富户请“我”到自己的房间里暂居。进房后,狂人说太冷太暗,在屋子中间生起大火,并说还想放一次火,不单是纽约市,而是全世界……这时巡警和巡官来了,“我”给狂人病院打电话,病院来了四个强力的男人把狂人带走了。巡警进房搜查,发现这个狂人实业家原来是他们极想弋获的亚美利加有名的无政府党人。于是追到狂人病院,狂人富户又逃走了。通过这个看似荒唐的故事,表现了爱罗先珂一贯的总主题:在狭的笼中做自由的梦,就如在寒冷、黑暗的冬天做暖和的春天的美梦。此文刊于1922年1月10日《小说月报》第十三卷第一号。

《两个小小的死》是一篇关于死的哲学童话。两个小孩在病院中等待“死”的来访。一个是富家的孩子,住在讲究的特别室,有驯良的狗陪伴,笼里的一对金丝雀唱着很美的歌,种在盆里的艳丽的花,也开满在屋子里。对面的普通房间,住着一个劳动者的孩子,简陋、冷清至极。病院里的昆虫、飞禽议论着“死”是怎么回事,是否会来访所有的生物。最后两个孩子都死了,富家孩子的葬仪很体面,来了很多穿着美丽衣服的客人。劳动者的孩子只由三个小使把遗体装在箱子里运走了。看护妇看着很难过,流下美的泪滴,说:“我也去,我也非去不可,真理在哪里。”静静地向贫民窟走去。这篇童话鲜明地表现了爱罗先珂同情劳动者的立场。此文刊于1922年1月《东方杂志》第十九卷第二号。

《为人类》写的是一位名K的解剖学家,认为他为了研究人脑和脊髓,解剖过几千只兽,如果能解剖一个活人,哪怕是低能的,也会大大推进他的研究。因为这是为人类的,是一种现代文明行为。他的儿子哥儿和深爱哥儿的妻子反对他这样做。一次他正要解剖可爱的小狗L,哥儿不顾自己被父亲砍伤救下了L。夜里到L家去,见狗也照样有母亲和兄弟。狗和牛、羊,便是鱼,内容和人们没有一点两样,两样的单是衣服罢了。而且,兽可以进化为人,人也可以退化为兽。后来,K氏还是解剖了狗L。哥儿和他母亲也不见了,同样是被解剖了。最后,变成鬼的狗L咬死了K氏。表达了万物有灵、博爱万物、爱是进化、狠是退化的思想。此文是爱罗先珂指定翻译的。刊于1922年2月10日《现代》第十九卷第三号上。

2月24日,爱罗先珂由郑振铎、耿济之陪同,由上海抵京,应北京大学之聘教世界语。蔡元培怕爱罗先珂是盲人,行动不便无人看顾,知道爱罗先珂懂日语,就安排他暂住在周氏兄弟在北京的住宅——八道湾十一号,由周氏一家就近照顾其起居。周氏兄弟热情地把他安排在东屋,那是周作人一家所住的后院的东边。鲁迅对爱罗先珂和他的作品很是欣赏,不久,他们就结下了深挚的友情。至于周作人,翌日便陪同爱罗先珂往北大访蔡校长以及沈尹默和马幼渔,此后,爱罗先珂就在北大马神庙二院每周日上午讲授世界语,有时还讲俄国文学,并由周作人代取薪金。当时周作人几乎成了爱罗先珂的专职秘书、向导、翻译,职任代领薪水、换钱、代写书信、记录讲演稿、代发电报、陪同并翻译演讲、陪同出游、饮宴应酬等。到了27日,胡适也出现在八道湾,他是应蔡元培的嘱托,为爱罗先珂在北大的讲演担任翻译的,胡适还在日记中写道:“他在英国住了几年,在印度又几年,故英语还可听。他双眼于四岁时都瞎了,现在年约三十。他的诗和短篇小说都不坏。”3月3日,爱罗先珂在女高师演讲《知识阶级的使命》,胡适也来听讲,并在日记中记录了演讲的内容,即“他说俄国知识阶级的历史,指出他们的长处在于爱小百姓,在于投身到内地去做平民教育,并不在于提倡革命与暗杀。他痛骂上海的新人,说他们自己有一个主张,却要牺牲他人去实行”。对于这个演讲,胡适评价说:“他的演说中有很肤浅处,也有很动听处。”

1923年年初,李大钊还应胡小石之请,转请周作人与爱罗先珂赴武汉讲学,但未成行。爱罗先珂在北京的演讲当年是轰动一时的。周作人记录的爱罗先珂在北京各校的讲演,有《春天与其力量》《俄国文学在世界上的位置》《女子与其使命》等,而性格内向的周作人为爱罗先珂翻译大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后来他回忆说:讲堂有庙会里的那样拥挤,只有之前的胡博士和鲁迅,随后还有冰心女士,而爱罗先珂又是一个“想象丰富,感情热烈,不愧为诗人兼革命家两重人格”的磁性人物,自然他的周围也就热闹非常,这却苦了周作人这个“译员”。爱罗先珂住进八道湾之后,客人也渐渐多了起来,世界语者、无政府主义人士、外国人等,大多由周作人来招待,有的客人索性就住在八道湾的客房,如日本人近藤、清水等。鲁迅呢?他在爱罗先珂任教和演讲、参加各种社会活动时也不时陪同在侧。后来周作人在《爱罗先珂》一文中回忆:“鲁迅尤和他熟习,往往长谈至夜半,尝戏评之曰‘爱罗君这捣乱派’。因为爱罗先珂热爱自由解放,喜赶热闹,无论有集会,都愿意参加,并且爱听青年们热心的辩论,虽然他是听不懂。”有时两人热谈时,鲁迅甚至忽视了旁人,如吴克刚就在《忆鲁迅并及爱罗先珂》一文中抱怨鲁迅的“冷漠”。3月26日,爱罗先珂应邀到俄文法政专门学校讲演,事前警厅以其有“危险言论”强行干涉,后经学校外国教员调停、学生辩诘,演讲才如期进行,鲁迅更是特意陪同。4月2日,两人又出席了北大第二平民夜校的游艺会,爱罗先珂还欣然演唱了俄国歌曲(后来他在孔德学校还唱了《国际歌》),并由鲁迅口译和介绍这首歌曲是歌颂哥萨克农民起义领袖拉辛的故事。4日,他们又同往观听白俄歌剧团的演出,归来后鲁迅作《为“俄国歌剧团”》,就剧场内的观感,慨然中国却“没有花,没有诗,没有光,没有热,没有艺术,而且没有趣味,而且至于没有好奇心”,他甚至说“比沙漠更可怕的人世在这里”,其实,这也是爱罗先珂的意见。鲁迅和爱罗先珂对很多问题有着共鸣,从他们身上我们似乎仍能嗅到他们那种强烈的、朝气蓬勃的文化品格和文明追求,以及他们诗人般的天性。

爱罗先珂到来之前,鲁迅就已经开始翻译他分量最重的作品——大型剧本《桃色的云》。来到之后,遇到问题就经常与他当面商量。这是一部三幕二十三节的大型童话剧,说的是主人公桃色的云是一位美少年,春女王的助手和心上人。春女王被冷酷无情的姐姐冬女王施了魔法,沉睡不醒。为了使温暖的阳光重回大地,勇敢的土拨鼠带领着花草昆虫去推开了春女王宫殿的大门。春女王仍在熟睡,桃色的云站在她的身旁。这时,冬女王赶来,桃色的云禁不住她的百般诱惑,终于抛弃了春女王。春女王醒来了,她到姐姐那里去,想要回桃色的云,可这时桃色的云再也不是什么美少年了,他变成了一个面若死灰、眼窝深陷的秃顶老人。

鲁迅在爱罗先珂的帮助下翻译《桃色的云》,他们的合照纪录了这些光影:1922年5月23日,周氏兄弟陪同爱罗先珂往北京世界语学会合影,就是存世的有周氏兄弟二人同时在场的不多的几张照片中的一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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