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论的跨文化交流:剑桥所见凌叔华英文中国画论
作者: 徐从辉关键词:凌叔华画论英文手稿
众所周知,凌叔华是中国现代知名作家,“五四”时期和冰心、林徽因、苏雪林等作家齐名。她同时又是一名画家、收藏家和书法家。她幼年受到家庭环境的熏陶,表现出卓绝的绘画天赋。她的外曾祖父谢兰生是广东著名的文人画书画家,她的父亲凌福彭曾是直隶布政使,也是一个文人型官员,酷爱书画。当幼年的凌叔华表现出绘画的天分,凌福彭便聘请了花鸟画家王竹林、齐白石以及慈禧太后的宫廷画师缪素筠大师对其指导,后来凌叔华拜赫漱玉等画家为师。这些早年的培养也成就了作为画家的凌叔华,甚至其画名高于文名。她在珞珈山时期就举办了多次画展,旅居海外时期也在巴黎、伦敦、波士顿、新加坡等地举办过画展。朱光潜曾评价说:“她的画稿大半我都看过。在这里我所认识的是一个继承元明诸大家的文人画师,在向往古典的规模法度之中,流露她所特有的清逸风怀和细致的敏感。她的取材大半是数千年来诗人心灵中荡漾涵泳的自然。”朱点出了凌画的师承与特点。
凌叔华不仅是一名画家,同时她的美术理论修养极高,也是一名理论家。她曾赴英国、比利时、新加坡等国的高校以中国的文学与艺术为主题进行演讲。凌的美术理论修养在她的《我们怎样看中国画》《二十世纪的中国艺术》等文中有所体现,但其系统性的理论专论并不多见。笔者在英国剑桥大学访学期间,无意中发现了其英文画论《中国画简介》(原文标题:AnIntroductionofChinesePainting)。从稿件内容上不难得出:这份英文手稿是凌叔华目前唯一一篇对中国画的系统论述,是一部缩微版的中国画论简史。手稿的发掘对丰富凌叔华的画论具有重要意义,这部手稿现藏于剑桥大学国王学院的档案中心,全文一共10页,译成中文约4000字。根据手稿的内容、作者的签名以及目前的出版物,包括《凌叔华文集》《中国儿女——凌叔华佚作·年谱》等作品集或最新的研究成果,可以推断此文为一篇失收的集外文。
一
手稿标题为AnIntroductionofChinesePainting(《中国画简介》),文末署有凌叔华的亲笔签名,手稿标题上方写有ReturntoVanessa8FitgerySt,下署MrBell。MrBell应为JulianBell(朱利安·贝尔)。瓦内萨(VanessaBell)是他的母亲,一位英国画家,也是英国著名的文化团体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圈(BloomsburyGroup)的中坚力量。瓦内萨的妹妹则是著名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Woolf)。菲茨罗伊街8号(8FitzroyStreet)为瓦内萨当时在伦敦的住址。因为朱利安·贝尔的介绍,凌叔华和布卢姆斯伯里文化圈的人员保持了交往,尤其是和瓦内萨、伍尔夫以及伍尔夫的老公伦纳德等人联系密切。凌叔华的英文小说《古韵》就是在伍尔夫的鼓励下创作的,且由伍尔夫和伦纳德夫妇创办的贺加斯出版社(HogarthPress)出版。此文应属凌叔华通过朱利安寄给瓦内萨的文章,手稿未标明写作时间,但依据魏淑凌的叙述,“去北平前,朱利安开始帮助叔华将她的小说翻译成英文。他还寄给瓦内萨一篇叔华的关于西方现实主义与水墨画以及论述国画创作的文章”。“论述国画创作的文章”应指此篇文章。如前所述,凌叔华的中国画画论并不多见,而且她和朱利安的交往时间也有限,据此可以判断,此文应该作于1936年1月之前的一段时间。虽然未能在英国发表,但却开启了她和瓦内萨的艺术交流。
文章内容为导言、中国绘画发展简史、中国画的特点、画家的创作态度、笔墨的技巧、文人画、宗教对中国画的影响等几个方面。本文开篇点明艺术是民族精神的体现:“艺术最能体现一个民族的精神生活。中国历史悠久,一篇短文很难诠释中国艺术的全貌。然而,比起鸿篇巨制,一篇短文可能更清楚地呈现其某些特征。”“中国”一词暗含了本文的潜在读者是外国人,使其通过中国艺术了解中国。紧接着文章梳理了中国画的发展简史,从周代至20世纪的内战时期。从周代应用于青铜器、旗帜、官服和建筑上的绘画到春秋时期齐国画家的故事,从汉代山水画的发生发展到唐代山水画的繁荣,及至宋代,中国画达到了顶峰。民国成立,西方绘画的影响开始。内战产生了分裂,中国艺术也经历了艰苦的斗争。
文章点出了中国画的重要特点:中国画最重要的是气韵,而非形似。不管复制品有多么逼真,中国人都不认可。只有气韵生动的绘画,才能赢得人们的认可和尊重。“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诗画同源,中国画追求“画中有诗,诗中有画”,而非只描绘表象。同时,中国画的视点和西方画有很大的不同。中国画是“散点透视”,而西方是“焦点透视”。运思上,中西也有不同,中国画强调意存笔先,先构思,再描绘。创作态度上,中国画家对待作品的态度是严谨的,追求专注的态度。注重用笔、用墨的技巧,追求意存笔先,笔周意内,画尽意在,像应神全。还有重要的一点是:中国画不同于西方绘画的地方在于中国画的题字与落款。在题字与落款的帮助下,我们对画可以产生新的认识,使其充满诗意和想象力。
文章同时提到了中国绘画的一个重要传统:文人画。文人画无固定的风格,天马行空,随性而作,但不可学。“如若真想作士大夫画,求其所以为士大夫者。”凌叔华点出文人画的重要特点:性情与人格的合一。这是文人画的两个重要特征。当然画界亦有不同的概括,比如陈衡恪强调人品、学问、才情与思想,傅抱石强调文学修养、人格与画技。但性情与人格却是共识。凌对文人画推崇备至,其在巴黎塞努斯奇博物馆的画展也以“文人画”而命名。这与她对家学的继承以及成长环境密不可分。
文末,凌提到宗教对绘画的影响。凌认为佛教和道教虽然影响了雕塑和寺庙的装饰艺术,但对山水画和文人画却没有什么影响,并提出一名中国画研究者要进行深入研究应该师法谢赫的“绘画六法”以及郭熙所提出的欣赏山水的四个步骤:所养扩充,所觉淳熟,所聚众多,所取精神。
该文运用了很多绘画故事,包括一些比较经典的绘画案例。比如敬君画妻、徐邈作画诱獭、顾恺之巧捐瓦罐寺、贵妃出浴图、倪云林的古淡天真,等等,这些故事栩栩如生,增强了文章的生动与形象性,可读性较强,同时又能把一些精辟的观点寓于文中,通俗易懂。
需要说明的是,文中有多处朝代的年份和一些画家的生卒年并不准确,和现在学界的认定有一定的出入。这可能源于当时参考资料的匮乏,再加上时代久远或历史记载的原因,一些画家的生卒年难以考证。在翻译成中文时,这些并未改动,和英文原文保持了一致。但对于凌的引文则以原典中的原句为准。
二
史书美曾以凌叔华的《古韵》创作为例,指出文本反对第三世界父权制的介入会与西方的东方主义“结成某种共谋关系”,在西方的凝视中异化自己。其实这种观点未免有本质主义的倾向,不无东方主义的预设。凌叔华在西学东渐的时代背景下对伍尔夫、瓦内萨等西方作家、画家的服膺是确实的,两者之间也处于不平等的地位与权力关系之中,这从凌与伍尔夫、伦纳德等人的通信中可以看出。但这并不意味着凌在西方的凝视中异化自己,纵观凌的创作包括她的画论,更为确切的说法或许应该是:她实为中英艺术的摆渡人,是中英文明的对话者。《中国画简介》就是其例,下文将结合此文的翻译策略来探讨与回应这一问题。
首先要明确一个问题:关于《中国画简介》一文是如何转译成英文的?我认为极有可能是凌叔华和朱利安合作的产物。这主要缘于两个原因:一方面这篇画论涉及中国古代文化经典,对于一个初级汉语学习者朱利安而言,不可能弄明白其中的奥义;而凌叔华虽然学习英文多年,但如何使文章更地道、更符合英语世界的语境,对她而言未尝不是一道难题。1954年凌到英国后,其实还在不断地学习英文。另一方面,朱利安也有和凌叔华合作翻译的先例,凌的小说《无聊》《疯了的诗人》《写信》就是在朱利安的帮助下翻译成英文并在温源宁主编的英文刊物《天下月刊》(T’ienHsiaMonthly)杂志发表。朱利安曾描述了他们合作翻译作品的过程:“我虽然说它是翻译,但是这确实是一个可能给予我们特殊机会的非同寻常的交往。她先将她的小说翻译成英文——一种相当好理解的有着很多语法的语言。我反复地校对译文中一些她想表达的意思,通常包含一些文学性的解释……理解了她的确切的意思之后,我通过扩展那些简练的词语,进而译成英文中的成语或俚语,再把它组成英文句子,把它放在一个更合适的语境里,尤其注意到时态。”d简言之,经过朱利安的润色和“再创作”,他和凌叔华共同架起了一座中西艺术沟通的桥梁。
另外一个问题是:这篇英文画论向英语世界介绍中国画论时采用了何种翻译策略?因为不同的翻译策略在传达中国形象时会产生不同的效果。从内容来看,这篇画论的翻译策略以“归化”为主,特别是有些典故或诗文采用了“归化”的策略,做了删减或调整。比如原作:
ShenK'ou(SungDynasty,circa1100A.D.)inhissketchbook,writes,"Hangapieceofsilkonaruinedwallandbeforepaintinglookatitdayandnightuntilyoucanseeitsheightanditsdepth,itssmoothnessanditsroughness;theheightappearingasamountain,thedepthaswater,thesmoothnessasaplain,theroughnessasariver;thenearplacesbeingseenclearlyandtheremoteplacesseenasfromafar.Inyoureyeandinyourmindyonseealandscape,Withthisinmindyourspiritentersthepicture.Youcanthenyou’reyourbrushandpaintfreely.Thesceneismadebynaturewiththehelpofimaginationandnotbyyourhand.Thisisalivingbrush.”
这段引文来自沈括的《梦溪笔谈》,原文为:“汝先当求一败墙,张绢素讫,倚之败墙之上,朝夕观之。观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为山,下者为水;坎者为谷,缺者为涧;显者为近,晦者为远。神领意造,悦然见其有人禽草木飞动往来之象,了然在目。则随意命笔,默以神会,自然境皆天就,不类人为,是谓活笔。”原文中的“神领意造,悦然见其有人禽草木飞动往来之象,了然在目”等处未译。又如:
Ihavewatchedmyfathermakinghispreparationsforpainting.Hewouldlookathissilkorpaperfortenortwentydayswithoutmakingastroke.Beforehewasreadytopaint,hehadtohaveabrightwindowandacleantable.Hehadtoburnincense,washhishandsandinkslabs;hewouldlookmildandcalmasifawaitinganhonoredguest.Hewouldthentakeuphisbrush.
上文译自《林泉高致》,原文为:“思平昔见先子作一二图,有一时委下不顾,动经一二十日不向,再三体之,是意不欲。凡落笔之日,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精笔妙墨,盥手涤砚,如见大宾,必神闲意定,然后为之。”此处,“有一时委下不顾”“再三体之,是意不欲”等处未译。但译文把郭熙作画时的专注、敬畏与勤勉表达出来。还有一些类似的例子,不再例举。应该说,此文充分考虑到了英文世界的读者。对非常学术化的内容进行转写,使之成为目的语国家普通读者或者初级学习者易于接受的对象。这一点在她的英文小说《古韵》中也有所体现。这也是中国文学与艺术走向世界的一个典型案例。
另外需要说明的一点是:中国画论的翻译殊为不易。因为中国画论中蕴含的文化意味丰富,涉及中国美学、哲学、文学、训诂等范畴,很难在英文中找到完全对应的词汇。一些汉语对艺术本质要素直觉性的捕捉常常通过暗示性的表达来呈现,很难用西方明晰的话语模式来表达。以“气韵生动”的翻译为例,它的英文翻译就有“rhythmicvitality”“spiritharmonylife’smotion”等多种。在何为“气韵”上,不同的译者也有不同的理解。日本岛田修二郎认为:“所谓画作的气韵,并非是指将所画对象的气韵呈现于画作中,而是指表现出来的画家的气韵。由于士大夫和高雅之士人品不凡,因此他们的画作也被评价为气韵不凡。”f而蔡元培则认为“气韵生动”的本义难解,甚至古代论画者也鲜能解释清楚。对于中国文化经典专门术语的不同理解,也造成了不同的翻译。这样的例子在典籍翻译中比比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