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画简介
作者: 凌叔华艺术最能体现一个民族的精神生活。中国历史悠久,一篇短文很难诠释中国艺术的全貌。然而,比起鸿篇巨制,一篇短文可能更清楚地呈现某些特征。
中国文明的发展可以通过追溯其视觉艺术得以体现。这种视觉艺术早在周朝(公元前1121—公元前249年)的青铜器中已有呈现。历史表明,这一时期的旗帜、官服和建筑物上的绘画非常普遍。孔子前往明堂(国家肖像馆)参观时,在周成王和他的大臣周公的画像前曾伫立良久,对随从说:“吾乃今知周公之圣,与周之所以王也。”有则故事讲述的是这一时期的楚国画家敬君(约公元前240年),国王召见他装饰皇宫的一座九层楼阁。他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思乡心切,就画了妻子的肖像,这样就可以每天看到她。但是国王看到这幅画像,为之倾心,便把画家遣送到异国他乡,并花重金把画家的妻子纳入宫中。
汉代(公元前206—公元263年)绘画艺术有了很大的发展。朝廷中有祠堂被设为先贤堂,悬挂着所有为国鞠躬尽瘁者的肖像。山水画就是兴起于这个时候。据记载,汉代刘褒(约公元224年)画《云汉图》,观看的人都感到热,又画《北风图》,看到的人都觉寒冷。三国时期著名的画家徐邈(约公元260年)曾用画有一条鱼的画引诱洛水中的水獭。有则故事讲的是晋朝的画家顾恺之(约公元380年),他去游览瓦罐寺,正值寺庙募捐,他说捐款百万。僧人们皆视为笑谈,因为都知道他穷。顾恺之向他们要了间大屋子,便闭门作画,在墙上画了一尊佛像。三个月后,他让僧人们邀人赏画,但条件是那些赏画的人要为重建寺庙出资。每天赏画的人络绎不绝,很快就募集了百万。
南北朝(491—502年)时期,绘画得到了进一步发展,出现了一批杰出的画家。大师谢赫提出了著名的“六法”。唐朝山水画尤其繁荣。唐朝的“画圣”吴道子(约720年)一天画就三百里嘉陵风光。大诗人王维(大约720年)热爱自然,也是一位画家,他的“水墨画”诗意盎然,并建立了南方画派,开创了所谓的“文人画”。
到了宋朝(971—1280年),绘画发展到了鼎盛时期。许多杰出的大师都受到朝廷的支持。后来元代(1291—1360年)四大名家发展了山水画。明清时期山水画经久不衰,也出现了一些优秀作品,但没有新的发展。清朝末年,和其他政治动乱时期一样,艺术不再为人重视。及至民国,中国艺术开始受到西方的影响。后来内战造成了分裂,中国艺术也经历了艰苦的斗争。
匆匆回顾了中国画的发展,可以看出中国画的辉煌历史。那么中国画的发展有哪些特点呢?
两个普通人看中国画时,一个可能礼貌地说“很不错”,另一个可能更实事求是地说“我看不懂,这画不写实”。这些典型的言论表明,人们普遍不懂中国画,因而不欣赏中国画。因为绘画艺术完整地代表了中国的精神和生活,所以研究它的基本理论是很有价值的。
中国画最重要的是气韵,准确地描绘一个物体并不重要。一幅梅花可以是大自然的临摹,也可以是单凭记忆富有想象的绘画。不管临摹得多么逼真,中国人都不怎么认可,只有气韵生动的绘画,才能赢得人们的认可和尊重。因为前者只不过是类似一张照片,而后者则代表着一种精神,能激起人们的诗意。为什么中国画家经常画杨贵妃(唐玄宗最喜欢的妻子)出浴?这是因为人们看到的不仅是她曼妙的身姿,更是她出浴时的优雅气度,这就像是为一个舞者画像。如果伟大的诗人李白坐在那里让人给他画像,人们可能只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人,而不是一个诗歌天才。睿智的画家梁楷(元代,大约701年)画吟诗时的李白,只寥寥数笔,却勾画出李白长袍飞扬、胡须飘逸、仰望天空、吟诗作赋的形象。苏东坡(约1030年)是宋代的诗人和艺术家,他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可有助于我们的理解。他写道:“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赋诗必此诗,定非知诗人。”
诗画同源。如果只描绘表象,还没有达到最高境界。苏东坡称赞王维(唐代,约690年)“画中有诗,诗中有画”。有一幅画,画的是重重青山之间,轻舟泛于流长邈远的江水之上。王维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杜牧(唐代,约690年)的一首诗表达了同样的思想:“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中国画的视点和西方画大不相同。在一幅西式透视画中,山前只能看到几级台阶和一片白云,几乎看不到房屋,这是因为艺术家的视点太低。但从中国画的视角,人们可以看到片片云朵,后面是崇山峻岭,下面还有林木。确实是诗中有画,画中有诗。
意存笔先。在提笔之前先要胸有成竹,言之无物不能作诗。宋朝(约1101年)翰林院常以古诗为绘画题材。其中一个例子是“踏花归去马蹄香”,许多画家画了落花满地的草原,一匹马漫步其中。胜出者既没有画草原也没有画落花,而是画了一匹马,一只蝴蝶跟在马蹄后翩翩起舞。另一个主题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动人春色不须多”,许多人在绿枝中画了一簇红花,而胜出者则在依依垂柳中画了一个若隐若现的女子。“野渡无人舟自横”是另一个指定的主题,许多人只是画了有一只空船的渡口,胜出者则画了一只乌鸦站在船头。
艺术家对待自己作品的态度是谨严的。沈括(宋朝,约1100年)在《梦溪笔谈》中写道:“汝先当求一败墙,张绢素讫,倚之败墙之上,朝夕观之。观之既久,隔素见败墙之上,高平曲折,皆成山水之象。心存目想:高者为山,下者为水;坎者为谷,缺者为涧;显者为近,晦者为远。神领意造,悦然见其有人禽草木飞动往来之象,了然在目。则随意命笔,默以神会,自然境皆天就,不类人为,是谓活笔。”唐代张彦远在《历代名画记》中说:“象物必在表似,形以须全其骨气。骨气形似皆本于立意,而归乎用笔。”因此,工画者必善书。郭若虚(宋朝)在《图画见闻录》中写道:“凡画,气韵本乎游心,神彩生于用笔,用笔之难,断可识矣。故爱宾称唯王献之(晋朝,约379年)能为一笔书,陆探微能为一笔画。”所以“意存笔先,笔周意内,画尽意在,像应神全。夫内自足,然后神闲意定;神闲意定,则思不竭而笔不困也”。我们经常会讨论关于中国画中笔法的“笔力”问题,这种笔力总是伴随着被我们称为神彩的东西,而用笔的技巧也有助于表达这种神彩。
郭熙(宋朝,约1110年)在他的《林泉高致》中写道:“凡一景之画,不以大小多少,必须注精以一之。”其子郭思写道:“思平昔见先子作一二图,有一时委下不顾,动经一二十日不向,再三体之,是意不欲。凡落笔之日,必明窗净几,焚香左右,精笔妙墨,盥手涤砚,如见大宾,必神闲意定,然后为之。”有了这样一种专心致志的态度,一个人就能集中精神,完善自己的画作。
宋朝的范宽(约1120年)早年师从李成、荆浩,后来自成一家,长住在终南山。他整天坐在山里,从早到晚观摩写生,甚至雪天也不曾中断。经过几年的训练,他成为那个时期最伟大的大师。
“五代”(约530年)的荆浩说:“使笔墨不可为笔墨所使。”宋朝的郭熙担心一些艺术家会误解用笔的技巧,主张画无笔墨痕。
用墨的技巧同样重要。墨浸纸中,烟云宕荡,如浮纸上。真正的艺术家必须精通用墨。唐朝(约350年)的王洽是一位用墨大师,他的画被称为“泼墨”画。宋朝的李成惜墨如金。我谈到过画家的用墨,中国人主要用水墨作画,认为不借助色彩来表达审美情感,远比借助色彩来表达情感更伟大。因为这个信念,许多艺术家绘画只用黑白两色。
中西方艺术的另一个显著区别在于中国画上的题字及落款。看不习惯的人,一开始可能会不喜欢,觉得不自然。了解以后,就会觉得没有题字一幅画总缺少了点什么。在元代以前,艺术家只签自己的名字,如同西方的惯例。元代大师倪云林开始在他的画上落上长长的落款。他认为绘画是一种聊以自娱的手段,是一种表达自我的工具,逼真性并不重要。作为诗人兼画家,他画完一幅画后,常意犹未尽,便会拿起画笔,题诗描述。在他的一幅名画中,平原上只有两三棵树,一条小溪潺潺流过。这幅画告诉我们的信息很少,然而有了题字,我们对这幅画有了新的认识,这幅画一下子变得充满了诗意和想象力。
倪云林出生于一个富裕显赫的家庭,除了把钱花在书画上,他把剩下的财产都救济了穷人。晚年他租了一条小船,带着他最喜欢的书画,沿河而行,过着亲近大自然的生活。他简朴的画作上有这样的题字:“遥山掩映溪纹绿,萝屋萧然依古木。篮舆不到五侯家,只在山椒与泉曲。”
徐渭(明朝,1521—1593年)为庆祝朋友结婚画了一枝红梅和一坛酒,又题了一句经典名言:“才子佳人信有之。”石涛(大约1660年)在他的画作上写道:“海棠枝上问春归,岂料春风雪满枝。应为红装太妖艳,故施微粉着胭脂。”
文人作画,不会遵循什么特定的风格,而是天马行空,随性创作,用书画来表达他们的思想。他们懂得写作的艺术,也会用画笔描绘现实。这些画被称为“文人画”。
从明初到清末(1371—1910年),艺术家都竞相模仿“文人画”。他们以为文人画没有技巧,避免精确的逼真。戴熙(1860年)c曾多次驳斥这一观点,他写道:“如若真想作士大夫画,求其所以为士大夫者。”“画本无法,亦不可学。”
著名文人画家郑板桥(?—1765年)、徐渭、八大山人和石涛都是才子。才子不同于普通艺术家,他们可以摆脱传统手法,创造新手法。吴昌硕就是近现代中国著名的书画家代表,他曾研究书画技法多年。
我没有提到佛教和道教艺术,虽然它们影响了雕塑和寺庙的装饰艺术,但对中国风景画和我所涉及的“文人画”没有影响。在早期的艺术批评中,几乎没有提到这些宗教影响。
谢赫的“绘画六法”为艺术批评树立了很高的标准。如唐宋山水画的发展尤为显著,人们对生命和大自然最深刻的认识都体现在这些山水之中。郭熙本人也是一位画家,他对山水画做了精辟的论述。他提出了欣赏山水画的四个步骤:所养扩充,所觉淳熟,所聚众多,所取精神。如今,如果我们想研究绘画这一高级文化形式,也必须从这四个步骤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