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与刘过
作者: 彭玉平在中国文学史上,陆游的影响几乎是全方位的,他爱国爱民,曾到抗金前线建功立业,一时豪气干云。当时南宋朝廷主战、主和两派争论不休,而陆游是坚定的主战派。他的临终诗写道:“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示儿》),诗人带着国家未能统一的遗憾和期待统一的愿望走向了生命的终点。他性格恣肆张扬,受到一连串打击后,一度生活颓放,所以干脆起了一个“放翁”的号。他的爱情也成了一个传奇,现在绍兴的沈园,还用诗词镌刻着他与表妹唐婉凄美的爱情故事。在陆游生命的后期,他早年的这一段爱情经历,曾经一次一次出现在他的笔下。他“才气超逸,尤长于诗”(《宋史·陆游传》),其实他的词也很有成就,他以雄厚的实力在中国诗词史上建立了一座属于自己的丰碑。
与陆游相比,刘过的名声要小一点。但我们知道在南宋有一个以辛弃疾为代表的豪放词派,或者说有一个“辛派词人”。都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一种风格流派的形成,一个人再厉害,也难成格局。一个辛弃疾,还有三个姓刘的词人来帮,就是刘克庄、刘辰翁和刘过。一辛三刘,把词的豪放风格,就这样浩浩荡荡地推了出来。
如果说陆游的命运比较坎坷的话,刘过就更坎坷。他与陆游一样是坚定的主战派,他少怀大志,熟知军事要略,对古今治乱盛衰之变有自己的看法,也多次上书朝廷,表达北伐恢复大计,并且自信地认为可以一战而取中原。但那个时代没有给他提供实现抱负的机会,他四次应举,皆名落孙山,最后只能流落江湖,一生都是布衣。其实我们现在看来,是官员还是布衣,对于一个人的发展来说,并没有必然的关系。但在南宋,没有平台,没有身份,要实现理想,就基本上没有可能了。这是我们要理解古人总想走入仕途的原因所在。现在《宋史》中无刘过的传记,只是在若干笔记中留存了他的一些人生片段。
好在这个刘过,没有了仕途,但还有文学,尤其是在他的生命里,还有如陆游、辛弃疾、陈亮这一班意气相投的朋友,这也多少点缀了他生命的亮色。他自称“平生豪气,消磨酒里”(《六州歌头》),其实这种豪气与酒的结合,正催生了他一首首精彩的诗词。
没有仕途,当然就少了一份现世的精彩;但有了才华,总有一方天地属于你,何况文学的才华能让人垂之久远呢。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历史并没有亏待刘过。
绍熙四年(1193)春,69岁的陆游正在山阴(浙江绍兴)家中,春天的山阴,花红柳绿,一派生机,陆游已经习惯了享受眼前、享受自然、享受生命的生活方式,也就是我们说的“豪华落尽见真淳”(元好问:《论诗绝句三十首》之四)。当年慷慨激昂、意气方遒的陆游,现在的生活基本上就是走走附近的山村,与村民聊聊天,回家来一壶茶,翻翻诗卷,偶尔挥笔写两首诗歌,倒也十分惬意。人生总要一张一弛,陆游以前的生活节奏太快了,现在过的就是“弛”的生活。
但这一天,他推开家门,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人来到面前。说似曾相识,是因为确实有点面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倒是来者一见就施礼拜见,直接表明自己的身份。陆游才想起原来是刘过,好多年不见,容貌也有了变化,难怪一时认不出来。知道是刘过来了,陆游十分热情地引进客厅。陆游这个人心气很高,平生认同的人其实也没有几个,但这个刘过,却是他绝对认同的一个,因为他们经历相似、性格相似,连政治态度也如出一辙。虽然两人的年龄相差了近三十岁,但这一点不妨碍他们成为忘年交。
山阴家中当然也就摆开了宴席,陆游好酒,刘过也好酒。以前刘过与辛弃疾在一起,辛弃疾问他能写诗吗?刘过说我要喝了酒才能写诗的。今天酒到了,诗歌当然也就跟着到了。陆游一边端着酒杯,一边诵读着写给刘过的诗:
君居古荆州,醉胆天宇小。
尚不拜庞公,况肯依刘表?
胸中九渊蛟龙蟠,笔底六月冰雹寒。
有时大叫脱乌帻,不怕酒杯如海宽。
放翁七十病欲死,相逢尚能刮眼看。
李广不生楚汉间,封侯万户宜其难!
(陆游:《赠刘改之秀才》)
大家是不是在里面看到了“醉胆”“酒杯”这些跳出来的词语。陆游这首诗从表面看,就是端着酒杯说醉胆,不过诗歌的深层意思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我们先看前两句。刘过的籍贯是吉州太和(今江西泰和县),在庐陵(今江西吉安)长大,因为妻子的原因长年客居在江苏昆山,连他的墓也在昆山。为什么说他居住在“古荆州”呢?原因是他曾经在荆楚一带浪游了很多年,依附于各地的诸侯,特别是在襄阳居住了比较长的时间,而襄阳又是古代如东汉时候荆州府的治所所在。你看这陆游虽然当时一眼没有认出刘过,好像两人生疏得很,但认出以后,就对他的经历如数家珍了,特别了解他浪游古荆州的经历。
“醉胆天宇小”,这一句真是不了解刘过的人绝对说不出来的。有一本叫《玉峰续志》的书特别说到刘过:
过为人尚气节,喜饮酒,为词章豪放英特。
气节、酒与词章的豪放英特就形成了彼此呼应的关系。醉当然与喜欢饮酒有关,而醉胆就与他尚气节的性格有关了,刘过豪气冲天到什么地步呢?他觉得整个天地都装不下自己了。你看十个字就把刘过的形象描写了出来,不用说,陆游喜欢这样的刘过。
“尚不拜庞公,况肯依刘表?”庞公就是庞德公,襄阳人,东汉末年的大隐士,据说他一生没进过城,生活中基本上就三件事:耕种、弹琴、读书。那是当年诸葛亮都要前来拜访的人物,但刘过就是不拜。刘表是谁呢?东汉末年的大英雄,也是大名士,曾经当过荆州刺史。你看这个刘过,隐士不拜,当地领导也不拜,是不是太有个性了!这两句说刘过的独立人格,这也是陆游欣赏的类型。
但就是这么一个特立独行、极具个性的人,却堪称是陆游的粉丝。有时候,从一个人的选择可以看出这个人的气节、性格和志趣。刘过与陆游当然是心气相投的人了。
“胸中九渊蛟龙蟠,笔底六月冰雹寒。有时大叫脱乌帻,不怕酒杯如海宽。”这四句先写刘过的胸襟和文章的变化莫测,“六月冰雹寒”,这就是刘过与其他人的不同之处。后两句写刘过喝酒的具体情形,一边大叫,一边解下黑头巾,酒更是一杯一杯连续喝,这结果当然是醉了,醉了当然胆也就大了,气也就豪了,文章也就别有风采了。这是陆游总结出来的刘过从生活到诗歌的逻辑,对不对不重要,但陆游是这样认为的。而且很显然,陆游喜欢这样的刘过。
接着两句写到自己了,“放翁七十病欲死,相逢尚能刮眼看”。陆游生于1125年,到1193年,虚龄69岁,70岁是取了整数。年老多病,差不多是快死的人了,其实,陆游活了86岁,不过这个年纪对生命有一种恐惧感,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古人的平均寿命要低一些。他对刘过说:我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难得你刘过还看得起我,还专程过来看望我。陆游酒后显然也动情了。
“李广不生楚汉间,封侯万户宜其难”,最后两句是感叹刘过生不逢时,始终难得重用,就像汉代名将李广,论雄才大略,他有;论战功赫赫,他有;但论封爵,却没有。这两句把刘过比喻为李广,当然是极高的评价了。
据说刘过看了这首诗歌,十分开心,难得他心目中德高望重的陆游对自己如此了解,而且评价如此之高,尤其对陆游把自己比为李广,让刘过十分兴奋。换句话说,如果别人高评他,他可能还没什么感觉,但现在是陆游在评价。刘过压抑不住地兴奋,其实就我对刘过的了解来看,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压抑住兴奋。他当场有没有“大叫脱乌帻”,我不知道,但他实在是有这个可能的。
刘过接过陆游诗稿,另取一纸,不过几分钟时间,就回赠了一首诗歌给陆游。诗歌如下:
林雾霏霏晚意凉,野栀才放已传香。
幸哉世事日相远,怪底诗情老更狂。
腊蚁三杯浮重碧,春膏一幅讶轻黄。
何人放浪形骸外,尽乞江湖作醉乡。
(刘过:《放翁坐上》)
看来陆游的居住环境十分优良,四周林木繁多,门外野生的栀子树也一丛一丛,春夏之交,栀子花也开了,香气四溢,一个年近70的老诗人与一个40岁浪游四方的中年诗人,在这一刻,好像把外面的世界都扔到四方云外去了,好像他们都想把眼前的时光凝固成一种永恒,就待在这一刻,感受着云卷云舒、花开花落,让这一份真挚而浓厚的友情慢慢地散开在天地大美之中。
现在我们看一下这首诗歌。前两句写薄暮黄昏时候,四周暮霭夹杂着小雨形成的雾气开始弥漫升腾在树林之间,门外的栀子花虽然刚开不久,也开得不多,但已经是花香袭人了。这种环境是最能让人心情舒适的。这说明他们这一场家宴,可能从中午一直持续到了晚上,他们有太多的话要说了。
我先跳开第三第四句,先讲第五第六句。原因是第五第六句是接着第一第二句来写的。
“腊蚁三杯浮重碧,春膏一幅讶轻黄。”腊蚁就是腊月酿造的酒,“蚁”就是浮在酒表面的泡沫。“重碧”就是深绿色。杜甫《宴戎州杨使君东楼》诗就有“重碧拈春酒”之句,这是好酒的一个颜色标志,看来陆游确实是酿酒高手。有诗为证:
贫犹能酿酒,病不废游山。(陆游:《遣怀》)
倾家酿酒三千石,闲愁万斛酒不敌。
(陆游:《草书歌》)
酿酒就是陆游的生活,也是他的生命意义所在。如今刘过有幸品尝陆游亲手酿制的酒,他激动的心情当然难以言表了。
“春膏一幅讶轻黄”,“春膏”就是指春雨,当然也可以指春天肥沃、富有生命力的泥土。眼前展现了一幅细雨蒙蒙、雾气腾腾、嫩绿初现的蓬勃春景。
现在我们可以把这四句放在一起来看了。“幸哉世事日相远,怪底诗情老更狂。”“何人放浪形骸外,尽乞江湖作醉乡。”山川美好,天地辽阔,相应的就是世事日远、狂意愈大、醉乡更广了。前两句是说陆游,从年轻一路狂到老,说我现在明白,一个人远离了世俗,回到人生的本来,就是一种随心所欲的境界,连诗歌也是这样,都没空压抑自己了。最后两句应该是兼写陆游与刘过自己。既然远离了是非,自然就更放浪形骸,把一个原本浩大的江湖放在醉乡了。世界有多大,由我说了算。
刘过对陆游诗歌和情绪的回应,可以说是珠联璧合。
其实说到底,陆游就是觉得这个刘过太像自己了,两人简直是从一个模板里出来的。譬如他说刘过“醉胆天宇小”“有时大叫脱乌帻”,陆游自己也是这样的。他有一首《草书歌》,写自己写草书的情形,也是“今朝醉眼烂岩电,提笔四顾天地窄”,这不就是“醉胆天宇小”吗?说自己“此时驱尽胸中愁,捶床大叫狂堕帻”,这不就是“有时大叫脱乌帻”吗?
而且我们把陆游眼中的刘过与陆游对自己的描写对照一下,陆游还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样的两个人,不要说生活,就是灵魂也是高度一致的。
把陆游与刘过在绍熙四年这个春天的一场相会分析完了,我觉得就陆游与刘过的关系来说,好像已经足够了,再说就是画蛇添足了。说别的两个诗人之间的关系,我总希望材料越多越好,而写陆游与刘过两人的诗歌故人心,我觉得就写这一场相会已足够。
虽然在第二年,也就是绍熙五年(1194),刘过又写了一首《水龙吟》词寄给陆游。说的意思其实与前一年相似。词云:
谪仙狂客何如?看来毕竟归田好。玉堂无此,三山海上,虚无缥缈。读罢《离骚》,酒香犹在,觉人间小。任菜花葵麦,刘郎去后,桃开处、春多少。一夜雪迷兰棹。傍寒溪、欲寻安道。而今纵有,新诗《冰柱》,有知音否?想见鸾飞,如椽健笔,檄书亲草。算平生白傅风流,未可向、香山老。
“谪仙”是指李白,“狂客”是指贺知章,这是从性格和才情方面称赞陆游具有李白和贺知章的影子。但归根到底,最惬意的人生恐怕是归隐田园比较适合李白、贺知章和陆游这一类人。蓬莱、方丈、瀛洲虽然令人向往,翰林院也令人神往,但终究不过是虚梦一场而已。读读《离骚》,品尝美酒,人间的大小就都在你的感觉中了。上阕结尾,刘过更是对他离开后的自然景象表达了关注。
下阕主要写自己,寄寓了与自己有关的深沉感叹。唐代刘叉的新诗《冰柱》奇谲奔放,寄托遥深,很符合韩愈变革唐诗之路子,所以深受韩愈赞赏。我如今的文风不同于他人,你陆游也是如当年的韩愈一样,会欣赏同道中的我吧!最后夸陆游兼具文才武略,一定有报效祖国的时候,而不是如当年的白居易一样,一旦归隐,就不问世事。言下之意,陆游与白居易相比,更有建功立业的空间和可能。
从以上简单的分析可知:刘过深深地引陆游为同道中人,对两人关系有信心,对陆游的未来有信心。换言之,这两重信心也是刘过自身的信心所在,因为刘过的理想基本上需要通过“他者”才能完成,辛弃疾是一个这样的“他者”,陆游当然也是。
从这里我们也知道,绍熙四年的这一次相会,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可以说就是对两人此前交情和彼此认同最深刻、最精到的一次相会,而后来的种种情感,也不过是这一次相会的延续和重复。
一场春天的相会,一顿畅快的酒宴,一种情感的认同,一次灵魂的碰撞,绍熙四年春,就已经完成了陆游与刘过交往的全部,其余的一切就无足轻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