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文鹏论宋词》序

作者: 韩经太

我读陶文鹏先生《论宋词》的心得有三:《论宋词》充分显示出作者对于古典词作所特有的敏锐的艺术眼光,其中有很多非本色眼光则无从发现的词境细节剖析,为本书增添了以词心品词的艺术魅力;《论宋词》整体上反映了作者关于宋词发展态势的深入思考,譬如多阕长调词意境构建之所谓章法结构的演进轨迹,便可视为“内在的历史脉络”;《论宋词》凸显出作者聚焦重点词家而展开多维解析的学术方法,该著也因此而确立了以苏辛词为主峰的宋词艺术景观;《论宋词》全面展示了作者举重若轻而言简意赅的书写风格,犹如宋人诗词批评之所谓“平淡而山高水深”。要之,诗人的艺术敏感、文学史家的通观眼力,在这里融为一体。

以诗人之才情品词家之美韵,这其实是最难得的。熟悉陶先生的朋友们都会和我一样,首先确认陶先生本人就是诗人,并且是那种将诗意襟怀随时成就为生活意趣的诗人,何况他还有那样传奇性的生活记忆被遗落在风雨激荡的岁月里!与此同时,陶先生又是资深的诗歌研究专家,并且是那种视诗歌为美物从而加倍珍惜的专家,于是乎就有一颗坚持美言说美的学术初心。以上这两点的高度统一所铸就的诗性的眼力和学识,使这本文风平实的《论宋词》每每有着才识外溢的阅读效果。譬如,自古就有“词别是一家”的本色确认,虽然经过东坡词“指出向上一路”的引领,词家本色之讲求者依然坚守着自己的传统,于是乎就有了两端并进而彼此交织的丰富意态。读陶先生的《论宋词》,其所重点关注的专题分明是苏辛两家词,这当然又一次证明了诗人性情的个性特征——我始终觉得陶先生的诗人性情是倾向于苏辛一派的!在解析东坡《水调歌头》(长记平山堂上)和《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两词之际,陶先生特意点出彼此共有的“孤鸿”意象来作比较,并引述胡寅《酒边词序》“逸怀浩气,超然乎尘垢之外”和傅庚生《仙品与鬼才》“凡情旨超越,能脱却烟火气者,皆仙品”来作发挥,这种曾被提炼为“坡仙”品格的词境意象,我以为是深得陶先生之诗美初心的。然而,就像在讨论“绘影绘声”的专题里曾点醒苏词之超逸精神一样,《论宋词》又以同样的审美体贴去关注吴文英梦窗词的“气味”之艺术呈现,由此看来,真正的诗人性情原本都是超逸而不失其温柔的。

陶文鹏先生以评点天下文章的学术眼力,自得其乐地耕耘在宋词解析的艺术田野里,为天底下的宋词爱好者提供了精彩纷呈的审美心得,而作为陶先生著作读者的我们,每逢心中偶得之意被陶先生一语点破,从而有精神契合之感,该是何等快意!譬如关于东坡词写景造境艺术的论述,本是词学家一直以来的热门话题,东坡词擅长以写景生动之笔抒写寄托深远之意,意境空灵而意味深远,然而一般参与讨论者所举为例证的词作,大都是世人熟知的作品,不似陶先生《论宋词》之别具慧眼,举《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词以呈现东坡词“梦境”创造的独到造诣,不仅指出其“色彩绚烂而惝恍迷离”的艺术特色,而且特意点出“过片点化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诗意,以空明浩瀚的江月景色,衬托梦醒后茫然若失之情思”。当年李泽厚《美的历程》曾设专章论述“苏轼的意义”,而这对于中华诗词艺术和中华思想文化来说都具有某种典型性的“苏轼的意义”,就包括他深得庄子神韵的宇宙人生“透彻之悟”,就像其《永遇乐》(明月如霜)之写梦境,上片的亦真亦幻之境映衬出下片出入于人生如梦之思的超逸襟怀,“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相信每一位热爱苏东坡的现代读者,吟赏此词之际,都会萌生出为东坡浩叹也为无尽的人世无常感慨的诗意情怀吧!而这都与陶先生东坡词造境艺术解析的启示相互涵容。如果说陶先生在学术自觉上似乎更倾向于艺术分析基础上的文学史发展规律之把握,从而总是提醒同好后学不要把本来充满诗意的诗词研究搞得晦涩难懂,那这丝毫也不意味着他自己没有形而上理论思考方面的追求,如其论述辛弃疾“写山艺术”一节中,有一小节的标题是:“词人与山相对待”,而“相对待”三字本身,难道不正是颇有哲思意味从而值得深入体味的一个关键词语吗!

陶文鹏先生虽然主要从事古代诗词艺术的研究,但由于他的内在精神世界充溢着当代激情,所以在他的学术思维里,假如你发现了古今打通的话题,那是一点也不用奇怪的。的确如此,当陶先生《论宋词》而关注于姜夔对余光中的影响,并举《等你,在雨中》为例时,我仿佛在现场聆听陶先生的朗诵:“从一则爱情的典故里你走来/从姜白石的词里,有韵地,你走来。”在这里,可以读懂余光中,也可以读懂陶文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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