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发现的夏承焘《讲词散记》略说
作者: 王静关键词:夏承焘 《讲词散记》 词学
夏承焘(1900—1986),字瞿禅,晚年改字瞿髯,别号谢邻、梦栩生,浙江温州人。自1930年起,先后担任浙江大学、浙江师范学院、杭州大学教授,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特约研究员。一生致力于词学研究与教学,是现代词学的开拓者和奠基人,被誉为“二十世纪词学四大家”之一。其毕生著述近千万字,在20 世纪中国词学史上留下了一系列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经典著作。除已出版的词学专著外,迄今仍尚有不少论文、书札等未被整理收录至《夏承焘集》《夏承焘全集》中,笔者本篇所校录之《讲词散词》即为其中之一。
《讲词散记》为笔者于浙江图书馆查阅资料时偶然访得。文如题名,篇幅不长,内容相对零散,类似于课堂讲义或读书笔记,所涉多为词学基本知识。主要内容可分为三部分:一言词之初起未成定型,故往往同调作品间却出现平仄不拘、字句多少不同、韵脚平仄不同的情况;二则先讲词调来源,分列民间歌谣及祀神曲与军歌等、外域或边地传入者、大晟府创制者、文人为歌妓制作或妓院中人自制者、词人自度者、截取隋唐法曲大曲者六种,随后强调作词选调可不问调名本意,但词意不可与词调声情相违,详细介绍了辨别词调声情的三种方法;三即通过列举一些宋元词例来谈衬字、减字的问题。
以今日发展较为成熟的现代词学学科视角来看,《讲词散记》所谈似乎新意无多,然而,不可否认的是,此文仍有重要的文献史料价值及学术研究意义。概而言之:其一,可补《夏承焘全集》之失;其二,可为夏承焘生平著述的研究、年谱的编撰提供新资料;其三,有助于更加系统、深入地解读夏承焘的词学思想;其四,对于现代词学大众化传播(特别是20 世纪40 年代)此一课题的研究,较具参考价值。
另,笔者在觅得《讲词散记》后,遍查各类现代词学论著、词籍目录索引,以确定此文是否为佚文,然只查得两条著录信息:一为杜海华《二十世纪全国报刊词学论文索引》(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 年版),著录《讲词散记》刊发于《图书展望》第二期;二为傅宇斌《现代词学的建立:〈词学季刊〉与20 世纪三四十年代的词学》(商务印书馆2013 年版),该书第二章《1900—1930 年代中国词学的发展》中提到《讲词散记》自1947 年1 月起连载于《图书展望》。二者说法不一,究竟何者为确?
据笔者所见并查证,《图书展望》是20 世纪30 年代浙江图书馆(1949 年前全称为浙江省立图书馆)创办的一本读书辅导类综合性通俗月刊,主要栏目有学术杂评、时代知识、学者介绍、读书问题讨论、书报评介、新书提要及新到书目、图书文化简讯、馆训等,创刊于1935 年11 月,至1937 年8 月休刊,共出二卷二十期。1946 年10 月,《图书展望》复刊,改为季刊,至1949 年1 月再次停刊。复刊后的《图书展望》除了遵循前办刊宗旨,做好“图书”与“读者”之间的媒介外,还对读者的辅导内容更提高了一个层次——专设“各科研究”栏目,团结大批文史学者撰稿,范围包括诗学、史学、文字学、文献学、版本学、目录学、藏书学、方志学等,目的是“荟集有关学术性的参考资料,变成有系统的目录,以为学术研究之一助”。
经笔者核查,夏承焘先生所撰《讲词散记》即刊发于1947 年1 月杭州出版之《图书展望》复刊第二期“各科研究”专栏,后续再无连载,且此文也是《图书展望》复刊十期中刊发的唯一一篇词学领域的文章。当期《编辑后记》曰:“本刊的基本撰稿者,于本馆同人之外,又特约以往爱护本刊诸作家,按期供给稿件。本期外稿,计有五人篇,除任心叔先生、李絜非先生已于上期介绍外,尚有夏瞿禅先生为浙江大学教授、钱南扬先生洪涣椿先生为浙江省通志馆分纂,诸先生著作等身,蒙赐佳作,使本刊增光不少。” 据此可知,《讲词散记》即为夏承焘先生应复刊后的《图书展望》杂志所请而撰写的一篇普及性的词学文章。
为便学界参考,现将全文校录如下:
讲词散记
夏瞿禅
词之初起,未成定型,故字句长短,声律亢坠,皆无常制。
有同一人作同调,而平仄不拘者,如:
温庭筠 《 河渎神》三首字旁加“○”者,皆与他首平仄不同。
一
河上望丛祠。庙前春雨来时。楚山无限飞鸟迟。兰櫂空伤别离。 何处杜鹃啼不歇。艳红开尽如血。蝉鬓美人愁绝。百花芳草佳节。
二
孤庙对寒潮。西陵风雨潇潇。谢娘惆怅倚兰桡。泪流玉筯千条。 莫天愁听思归乐。早梅香满山谷。 回首两情萧索。离魂何处漂泊。
三
铜鼓赛神来。满庭幡盖裴回。水村江浦过风雷。楚山如雨烟开。 离别艣声空萧索。玉容惆怅妆薄。青麦燕飞落落。卷帘愁对珠阁。
有一人作同调,而字句多少不同者:
张泌 《 河传》二首加“○”者,字句与他首不同。
一
渺莽云水。惆怅暮帆,去程迢递。夕阳芳草,千里万里。雁声无限起。 梦魂悄断烟波里。心如醉。相见何处是。锦屏香冷无睡。被头多少泪。
二
红杏。交枝相映。密密蒙蒙。一庭浓艳倚东风。香融。透帘栊。 斜阳似共春光语。蝶争舞。更引流莺妬。魂消千片玉樽前。神仙。瑶池醉暮天。
有同调而韵脚平仄不同者:
韦庄《天仙子》。
孙光宪《望梅花》。
晏殊《两同心》。
秦观《忆秦娥》《雨中花慢》。
康与之《汉宫春》。
以上数调,多叶入韵,而此五家叶平韵。
顾夐、孙光宪《渔歌子》。
黄庭坚《江城子》。
秦观《雨中花慢》《促拍满路花》。
贺铸《柳梢青》。
以上数调,多叶平韵,而此五家叶入韵。
后世词乐既亡,词非复伶人歌女口中之音乐,但为文人学士纸上之文字,文人既不谙乐,惮于改易,于是仅取前人成作,字字填嵌,故为词不名“作”而名“填”。异于此体初兴时之情状矣。词调来源:
(一)出自民间歌谣及祀神曲、军歌等等者,如《竹枝》《渔歌子》《采莲子》(民歌),《河渎神》《二郎神》(祀神曲),《破阵子》《征部乐》(曲军歌)。
(二)来自外域或边地者,如《甘州曲》《八声甘州》《梁州令》《氐州第一》《胡渭州》《霓裳羽衣曲》等。
(三)宋徽宗时,大晟府创制者,如《黄河清》《征招》《角招》等。(大晟府乃北宋末年之国立音乐院)
(四)文人为歌妓制作,或妓院中人自制者,如柳永集中《昼夜乐》《两同心》《惜春郎》《殢人娇》等。
(五)词人自度者,如姜夔《惜红衣》《淡黄柳》《扬州慢》《暗香》《疏影》等。
(六)截取隋唐法曲大曲而成者,如《霓裳中序第一》《钿带长中腔》《六州歌头》《水调歌头》《法曲第二》《法曲献仙音》等。
后来作者于此等调名,可不问其本意,如《河渎神》本祀神曲,而可取以填作情词;《女冠子》本咏当时妓女式之女冠,而取以摹写景物。此犹之古乐府“饮马长城窟”一曲,其初必是战歌,而今日流传名作“青青河畔草”一首却是情词,与调名全不相应,词调情形,亦复如此。
作词之重“选调”非选调名,乃选其调之声情。调名可不与词意相应,而一调之声情,却不可与词意相违。高亢沉郁之别,欢愉愁苦之殊,下笔之前,须细心揣摩。试举《千秋岁》一调为例:
依调名,此词似最宜于献寿,但秦少游一首云:“柳边沙外。城郭春寒退。花影乱,莺声碎。飘零疏酒盏,离别宽衣带。人不见,碧云暮合空相对。 忆昔西池会。鵷鹭同倾盖。携手处,今谁在。日边清梦断,镜里朱颜改。春去也,落红万点愁如海。”声情郁伊,盖南迁以后之作,故黄庭坚、李之仪诸人和章,皆即以为追悼少游之词。前人谓:“此调之声情悲抑,在于叶韵甚密。而所叶之韵,又为‘厉而举’之上声,与‘清而远’之去声,其声韵既促,又于不叶韵之句,亦不用一平声字于句尾以调剂之,既失雍和之声,乃宜为悲抑之作。”至南宋周紫芝、辛弃疾、黄公度诸人,屡填此为寿词,虽合调名,失其声情矣。
辨别词调声情,约有如后三术:
(一)据唐宋人记载。故书记载词调声情,其言若出于唐宋人,最为可据。如《演繁露》i 记《六州歌头》云:
《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声为吊古词……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之。闻其歌,使人怅慨,良不与艳词同科。又如毛并樵《隐笔录》云:
绍兴初,都下盛行周清真咏柳《兰陵王慢》,西楼南瓦皆歌之,谓之《渭城三叠》。以周词凡三换头。至末段声尤激越,惟教坊老笛师能倚之以节歌者。
此类记载,唐宋人书中,殊不多见。以词乐盛时,词调声情,不烦记录;逮词乐失传,后人又无从臆揣矣。
(二)据唐宋人词。此可依《历代诗余》诸书,于一调百十词中,总括分析其词情,若有十七八相同,即可断定此调是某类声情,如《贺新郎》《满江红》可断为豪放一类;《千秋岁》可断为悲抑一类。
(三)据调中声韵字句。若前人词情不易分析,或一调而前人作品具多种词情,无从折衷,此只得于本调声韵上自行揣度。大抵用韵均匀者声情宽舒;用韵过疏过密者,声情非弛慢即促数;多用三五七字句相间者,声情较和谐;多用四字六字句为排偶者,声情较重坠;字句平仄均匀者,声情安详;多作抝句者,声情雄劲。详加揣量,乃无声情扦格之弊。否则“粉黛饬壮士,笙匏佐鼙鼓”,贻笑方家矣。
用调固须依其字句,不得随意增减,然宋元作者亦有加衬一二字以足文义者,唯所加以一二字为限,虑过多即破坏词体也。例如(加“○”者皆衬字):
(一)史浩《郧峯真隐词》,《浪淘沙令》上片:“拈起香来玉也如手,拈起琖来金也如酒。”下片:“松椿如此碧森森底茂,乌兔从他汨漉漉底走。”
(二)王质《雪山词》,《满江红》:“试侧耳山常如黛,水常如玉。”
(三)黎廷瑞《芳洲诗余》,《大江东去》结句:“寄诗先与逋仙说。”
(四)王弈《玉斗山人词》,《贺新郎》上下片第五句:“际五老落星烟渚”“吊锦袍公子魂何处”。又一首:“忆少游回首斜阳树”“候清光夜半开玄圃”。又《沁园春》结:“又安得,借蒙庄大瓢,酌泗水之源。”
(五)吴镇《梅花道人词》,《沁园春》下片第九句:“都只到邙山土一丘。”
(六)黄公度《知稼翁词》,《卜算子》:“又何况春将暮。”
(七)张炎《山中白雪》,《琐窗寒》:“料应也孤吟山鬼。”
(八)王寂《兰轩词》,《鹊桥仙》:“待调元受了庙堂宣。”
(九)王沂孙《花外集》,《露华》:“胜小红临水湔裙。”
(十)周权《此山先生乐府》,《贺新郎》:“却说甚官为柱史。”
此皆南宋元初人作,与元曲衬子同情状。万氏《词律》,于吴梦窗《唐多令》“纵芭蕉不雨也飕飕”句多一字,坚谓词中不应有衬字,由未广参宋元词也。
词中又有“减字”之体,“减字木兰花”即其一例。亦有不名“减字”,而于固定词调中减去一二字者。如:
(一)杨缵《六八子》下段“几许愁随笑解”句,比秦少游体少两字。
(二)吴梦窗词《凄凉犯》,比白石原词少二字。
(三)葛长庚《园春结》“稽首终南钟大夫”,“稽”上少一字。
(四)张镃《八声甘州》“唤汝东山归去”,“唤”上少一字。
(五)吴咏《鹤林词》,《八声甘州》“明公一襟忠愤”,“明”上少一字。
(六)刘后村《汉宫春》下片“譬如河伯,观海盲洋”,“譬”上少一字。
(七)夏元鼎《蓬莱鼓吹》,《沁园春》上结“一琴一鹤”,“一”上少一字。
(八)陈德武《白雪遗音》,《沁园春》结“怎撇下相思两字,万里虚名”,“相”上少一字。
(九)王弈《玉斗山人词》,《贺新郎》“又谁省此时情绪”句,少一字。《木兰花慢》“尚年年生长儿孙”句,“清谈还有斯文”句,皆少一字。
(十)李孝光《五峰词》,《满江红》起句“烟雨孤帆,又过钱塘江口”,结句“而今归去又重来,沙头柳”,皆少一字。
此种衬字、减字,大抵多属虚字。减字比衬字,更易破坏词体,故宋元词例,减少于衬。吾人效法,亦复不可孟浪。
作者:王静,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讲师,《当代修辞学》责任编辑,主要从事近世文学与文献、修辞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