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民族经典到人类瑰宝

作者: 苗怀明

追忆逝水流年,《红楼梦》是一段家族的苦难记忆,是一部不堪回首的忏悔录,曹雪芹借助文学的力量,用妙笔生花之笔,将其升华为一个民族的共同体验与情怀。这部起初在小范围相互传阅的小说读本尽管没有全部完成,但通过各种渠道和方式迅速传播,成为家喻户晓的文学经典,并走向海外,成为全人类的文学艺术瑰宝。

这是一部充满着传奇色彩的奇书,从创作到评点,从抄写到刊印,从传播到接受,处处显示出其特殊性。《红楼梦》成为文学名著和民族经典的过程,也是其在世界范围内传播接受的过程,并呈现出阶段性、地域性、多渠道、多方式等特点,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如何阅读接受《红楼梦》,在传播和接受过程中出现了哪些值得注意的现象和问题,这些都值得深入探讨,从中不仅可见人们对这部小说的喜爱程度,更可由此透视人们通过阅读这部小说所流露出的各种社会文化心态。在此方面已有不少专著,如李根亮的《〈红楼梦〉的传播与接受》、段江丽的《〈红楼梦〉文本与传播影响》、计文君的《曹雪芹的疆域:红楼梦阅读接受史》、薛颖的《文学经典〈红楼梦〉的影视剧传播研究》、赵长江的《〈红楼梦〉英译史》等,可以参考。以下结合《红楼梦》的经典化过程探讨这部传世名著的传播与接受。

从脂砚斋等人批语所透露的相关信息来看,《红楼梦》早在创作修改阶段就已经开始了向外传播,与曹雪芹关系较为密切的脂砚斋等亲友们一边阅读,一边批点,并参与了小说的创作和修改,这在中外小说史上是绝无仅有的。起初作品只是以抄本的形式在曹雪芹亲友之间的小圈子内流传,程伟元、高鹗将其刊印后,在社会上迅速广泛传播,并跨越国界,受到全世界读者的喜爱,成为一部享有盛誉的经典之作。围绕这部作品的阅读和研究,还形成了一门专门的学问——红学,吸引着海内外众多优秀学者参与。

《红楼梦》面世已有两百多年的历史,其传播接受以各类文本为核心,戏剧曲艺影视的改编,图画、雕刻等形式的创作都是在其基础上进行的,在不同时期、不同地域呈现出不同的特点。这里根据《红楼梦》文本在不同时期传抄、刊印及传播、接受的情况,将其传播接受过程分成四个不同的历史阶段,即传抄阶段、刊印阶段、精印阶段和多元阶段。以下分别进行简要介绍:

从乾隆中期曹雪芹创作《红楼梦》、脂砚斋等人加批到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伟元、高鹗首次以活字版刊印,这是《红楼梦》流传的第一个阶段,即传抄阶段。

学界通常认为曹雪芹死于乾隆二十七年除夕(1763年2月12日),以此为界,可以将这一阶段分为前期和后期。前期是曹雪芹在世时期。根据现存资料来看,曹雪芹生前一直忙于《红楼梦》的创作和修改,甲戌本、己卯本、庚辰本这三个版本的底本就是其生前的修改本,尽管他批阅十载,增删五次,但直到去世都没有全部完成,以至于今天看到的《红楼梦》抄本都残缺不全,带有修改的痕迹。作品修改没有完成,不便流传,起初只是以抄本的形式在曹雪芹亲友之间的小范围内流传,主要是在北京地区的满族圈中,其中一些如己卯本是在怡亲王府抄成收藏的。当时仅有脂砚斋、畸笏叟、富察明义、永忠等少数人能读到这部作品,他们可谓《红楼梦》最早的一批读者,且都与曹雪芹本人有着或直接或间接的关系。

需要说明的是,这些人所读的文本或是曹雪芹的稿本,或是直接录自稿本的抄本,由于当时《红楼梦》还在不断修改中,他们阅读的文本彼此并不相同,或许有的还包括八十回的内容,与今天读者所见的文本有着很大的不同。不管是评点还是写诗,这批最早的读者有一个堪称默契的共识,那就是皆对这部作品给予很高的评价,由此可见他们的眼光。外界对《红楼梦》则所知甚少。

曹雪芹去世后,修改工作戛然而止,虽然存留下来的文本不尽完整,但《红楼梦》仍在向外传播,并逐渐走出亲友圈子,范围不断扩大。还有一些人看到其中的商机,将其作为商品流通。据程伟元《红楼梦》序记载,有“好事者每传抄一部,置庙市中,昂其值,得数十金”。由于作品篇幅较大,抄写不易,购买一部得“数十金”,价格相当昂贵,一般人难以承受,因而流传的范围仍然有限。

总的来看,《红楼梦》在传抄阶段,因曹雪芹的修改未能全部完成,流传的范围比较小,限于特定的圈子,阅读、了解的人并不多,谈论、评赏的人则更少,甚至连袁枚这位才子也只是听说而已,将其记在《随园诗话》里,他没有真正见到过原书,否则,中国文学史也会因此而增加一段佳话。现在可以看到的《红楼梦》早期抄本有十几种,大多残缺不全,且没有后四十回,如此形态的作品难以被读者接受,无法广为流传。可以想象,如果没有程伟元、高鹗刊印的话,《红楼梦》的传播很难像今天这样广泛深远,甚至都有可能失传,更不用说成为经典名著了。

乾隆五十六年(1791),程伟元将经过历年搜集的《红楼梦》残卷请高鹗加以整理订补,成完整的一百二十回,以活字版刊印,开启了《红楼梦》版本及流传的新阶段。从这一年到1921年上海亚东图书馆校勘整理《红楼梦》,这是《红楼梦》流传的第二个阶段,即刊印阶段。

程伟元、高鹗在不长的时间里连着刊印了两个版本,即人们通常所说的程甲本、程乙本,随即,东观阁、藤花榭等各家书坊争相刊印,形成了《红楼梦》出版的热潮,使这部小说迅速从小范围的流传走向千家万户,广泛传播,并引发了续书、仿书的创作热。与抄写的费时费力、价格昂贵相比,刊印的优势无疑是十分明显的,不仅印刷速度快、印量大,而且还大大降低了成本,它使《红楼梦》的流传很快就达到“家置一编”的程度(西清:《桦叶述闻》)。有人曾这样描写《红楼梦》刊印后盛传的情景:“乾隆八旬盛典后,京板《红楼梦》流衍江浙,每部数十金。至翻印日多,低者不及二两。其书较《金瓶梅》愈奇愈热,巧于不露,士夫爱玩鼓掌。传入闺阁,毫无避忌。”(毛庆臻:《一亭考古杂记》)通过这段话可以看出两个值得关注的现象:一是《红楼梦》刊行后,受到欢迎,各书坊争相翻印并进行竞争;二是以北京为中心,《红楼梦》向江苏、浙江、广东等周边地区呈辐射状传播。

程伟元、高鹗对作品的整理订补有得有失,后人争议很大,但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他们为大众提供了一个完整的《红楼梦》读本,并使其快速、广泛流传,对《红楼梦》的传播接受做出了不可替代的重要贡献。人们在此后的一百多年间主要是靠程本来阅读欣赏《红楼梦》的,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那些脂本系统的抄本成为少数人手上的珍本秘籍,知者甚少,直到胡适等人创建新红学之后,才逐渐为世人所知,得以广泛流传。

也正是这个原因,在程本刊印后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很多人并不知道前八十回和后四十回出自两位作者之手,不知道后四十回并非曹雪芹所作。即便有人听到,也不相信,比如《红楼梦》的评点者张新之曾这样说:“有谓此书止八十回,其余四十回,乃出另手,吾不能知。但观其通体结构,如常山蛇首尾相应,安根伏线,有牵一发全身动之妙,且词句笔气,前后全无差别。则所增之四十回,从中后增入耶?抑参差夹杂增入耶?觉其难有甚于作书百倍者。虽重以父兄命,万金赏,使闲人增半回不能也。何以耳以目,随声附和者之多?”(张新之:《红楼梦读法》)这段话实际上也是当时很多读者的想法。

可能是程乙本印量不大的缘故,在这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是程甲本,其间刊印的《红楼梦》大多是以程甲本为底本翻印的。进入晚清,印刷技术发生了很大变化,这也带来《红楼梦》传播接受的变化。1911—1912年及1920年,上海有正书局出版了大字本、小字本两种以戚序本为底本的《红楼梦》读本,这是脂本系统的版本首次被刊印。这两种石印本上除了脂批,还带有大量后人的批语,因此在一段时间里,人们只是将其当作一个普通的《红楼梦》读本,并未给予特别的重视。后来,俞平伯在《红楼梦辨》一书中首次对这一版本进行研究,指出其文字的优劣,怀疑它比程本的文字更早。鲁迅受其影响,在其《中国小说史略》一书论述《红楼梦》部分进行引证时,主要以戚序本的文字为据,此前他在《小说史大略》中采用的则是程本的文字,此举被后人称作有先见之明。直到甲戌本发现后,有了比照,人们才知道这是一个较早的、属于脂本系统的抄本。

脂本系统的版本大多带有脂砚斋等人的批语,程伟元、高鹗整理订补的程甲本、程乙本都删去了脂批,属于白文本,后出的程乙本、本衙藏板本、抱青阁本、东观阁初刊本等也都是白文本。直到嘉庆十六年(1811),东观阁书坊重刊时才开始带有评点,其后不断有新的评点本刊出,在道光至光绪年间形成了一个《红楼梦》评点的高潮,涌现出王希廉、张新之、姚燮等著名评点家,评点成为人们评论《红楼梦》的主要形式之一,受到读者的欢迎。清代的《红楼梦》评点历年屡有发现,今所知者有一二十种。清人将王希廉、张新之、姚燮的评语汇编,以三家评本的名目刊行。后来冯其庸将八位清人的批评汇编,成《八家评批红楼梦》。

当时《红楼梦》流行的盛况可以用时人“开谈不说红楼梦,纵读诗书也枉然”这样的诗句来概括,甚至有两个人为拥林、拥薛问题产生争论,差点老拳相加。由此可见人们对这部小说的痴迷程度。

这一时期,《红楼梦》传播接受的渠道和方式呈现出丰富多元的趋势,主要有如下几种:

一是围绕原作创作的续书、仿书。《红楼梦》刊行之后,广受欢迎,其悲剧性的结局让很多读者感到不满足,于是有人开始创作续书,并在嘉庆、道光年间形成一个创作热潮,主要作品有《续红楼梦》《补红楼梦》《增补红楼梦》《后红楼梦》《红楼复梦》《红楼圆梦》《红楼幻梦》《红楼梦补》等。

二是根据原作改编的戏曲、曲艺等多种艺术形式的作品,这类数量相当多。嘉庆元年(1796),孔昭虔将《红楼梦》改编为昆剧《葬花》,这是当前所知最早一部《红楼梦》的戏曲改编之作,相关剧作还有仲振奎的《红楼梦传奇》等。《红楼梦》还进入子弟书、弹词、扬州清曲等曲艺艺术,成为深受欢迎的保留曲目。

三是吟咏《红楼梦》的诗词曲赋之作。吟咏《红楼梦》的诗词数量众多,甚至还出有专集,如《红楼梦戏咏》,人们将这类诗歌称作“咏红诗”

四是根据《红楼梦》创作的各类绘画作品。除了各种刊本的绣像插图外,还有不少以此为题材的绘画作品,如改琦所绘的《红楼梦图咏》、王墀所绘的《增刻红楼梦图咏》、孙温所绘的《红楼梦》图册等最为有名,民间还有不少《红楼梦》题材的年画、剪纸和工艺品等。

值得一提的是,这一时期《红楼梦》还被翻译成满文、蒙古文等少数民族文字,受到兄弟民族的喜爱。尤其是蒙古族的哈斯宝,他不仅将《红楼梦》节译、改写成四十回的蒙古文《新译红楼梦》,而且还为之撰写了序文、读法、总评及评注等,表达了对作品的喜爱,并提出自己独到的见解,在清代众多《红楼梦》的评点家中独具特色。

与大多数人的喜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这一时期也有不少人从教化卫道的角度将这部小说视作淫书,大加指责,如陈其元就认为“淫书以《红楼梦》为最,盖描摩痴男女情性,其字面绝不露一淫字,令人目想神游,而意为之移,所谓大盗不操干戈也”(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卷八)。有清一代,《红楼梦》还屡屡成为禁书,多次遭到官府的查禁,多次出现在《禁毁书目》《计毁淫书单》、同治七年江苏巡抚丁日昌查禁淫词小说书目等清代禁毁书目上。当时甚至还有人想出这样的怪招:“莫若聚此淫书,移送海外,以答其鸦烟流毒之意,庶合古人屏诸远方,似以阴符长策也。”(毛庆臻:《一亭考古杂记》)可惜这一建议未被朝廷采纳,否则《红楼梦》在世界范围的传播将会更早、更广泛,影响也更大。

总的来说,这种查禁雷声大,雨点小,在早已家置一编、妇孺皆知的情况下,《红楼梦》是不可能被禁绝的,且没人去认真执行,只是走走过场而已,就连提出“淫书以《红楼梦》为最”的陈其元都承认“卒不能绝,则以文人学士多好之之故”(陈其元:《庸闲斋笔记》卷八)。在当时就有人对此持明确的反对态度:“近有人欲禁淫书,并此书亦在其内,冤哉冤哉!何尝窥见作者之用意哉!”(《红楼梦》第一回黄小田批语)有些书坊主为了对付官府的检查,将《红楼梦》改名为《金玉缘》《大观琐录》《警幻仙记》等,继续刊印发售。可以说,官府的查禁没有对《红楼梦》的传播和接受产生多大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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