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微要眇的咏物隐喻
作者: 赵晓辉关键词:吴文英咏物词《琐窗寒》物象
细绎梦窗词,深觉其意蕴悠长,引人入胜。尤其是他的咏物词,早已超越了客观物象的外在描摹,而上升到了象征隐喻的层面。兹以《琐窗寒·玉兰》为例,其词云:
绀缕堆云,清腮润玉,汜人初见。蛮腥未洗,海客一怀凄婉。渺征槎、去乘阆风,占香上国幽心展。□遗芳掩色,真姿凝澹,返魂骚畹。一盼。千金换。又笑伴鸱夷,共归吴苑。离烟恨水,梦杳南天秋晚。比来时、瘦肌更销,冷熏沁骨悲乡远。最伤情、送客咸阳,佩结西风怨。
词中所咏玉兰,非今之俗谓玉兰树之花,而是指秋季莹洁如玉的白色蕙兰。这词中芬芳娇美的蕙兰,与离烟恨水、氤氲漶漫的惊鸿之影相互交叠,愈发给人以幽邃绵丽、神韵流转之感。在这首咏物词里,词人以沉博绝丽、万花为春之笔,精心构筑起一座幽微要眇的隐喻“楼台”。
此类咏物词,令人联想到《楚辞》里那些馥郁芬芳的香草。《离骚》:“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毫无疑问,这些馥郁的香草具有人格道德的暗示和象征,透过其婆娑的影子,我们看到了一个品德高洁、既有“内美”又重“修能”的贤人君子形象。这种对于香草以及一切芳洁事物的特殊迷恋,以及将它们作为文士道德的客观对应物的思维方式,在古典诗词中有着源远流长的传统,应当说,传统文人擅长在自然观察中找到与自身道德的同构之物。
且来细读这首玉兰词。这是一首典型的南宋咏物词,其特点在于将词人的主体情感深隐于物象背后,或曰用一个客观物象来表达词人精微复杂的情感世界。反观中国古典诗歌中的大量咏物之作,比如南朝时代的宫体诗,都在研词炼句、声律辞藻方面体现出高度自觉的修辞技巧。以至于很多咏物的宫体诗,写得像字谜或隐语,形成一种轻艳华丽而又绮靡婉约的审美风格。从咏物诗到咏物词,虽然文体的写作技巧发生了很大变化,但是追求高度的修辞技巧乃是咏物之作一贯赓续的传统。才华富赡的苏轼开辟了咏物词讲究寄托的先声,创作了《水龙吟·次韵章质夫咏杨花词》这样技巧成熟的咏物词。自此以后,咏物词的发展也朝着更加幽邃绵密、寓含托意的方向演进。结北开南、承前启后的大词人周邦彦也是咏物词高手,他的咏物之作如《六丑·蔷薇谢后作》,词人将主观惜春哀感与客观外物进行了物我合一、情思交融的摹写,言情体物,穷极工巧,开后来咏物词无数法门。在此基础上,南宋词人发扬蹈厉,在骚雅词派词人吴文英、姜夔、王沂孙等人之作中,此类咏物词的象征化和隐喻化已被推向了极致。其中又往往融合了大量典故与托寓,因而阅读这类作品,如不经过细读沉吟,便会觉得其中所写之物邈然无踪。
“绀缕堆云,清腮润玉,汜人初见。”词一开始,自是咏物的惯例,先描摹一番玉兰的外部形态。初见这美丽的植物,映入眼帘的,是“绀缕堆云”,深青色的蕙兰花叶参差披拂,像极了初见一位云鬓垂缕的女子时的惊艳。“清腮润玉”,兰花白玉莹洁之态,亦令人联想到女子玉颜清润的容貌。“云”与“玉”,皆蕴含多重意旨且富于隐喻意味。虽说在中国古典诗词的创作中,花朵与佳人之间的联类比拟极为常见,但难得的是在整首词中,这两类意象在每一句中都彼此绾合,互为隐喻。
“汜人初见”的典故运用,给整首词增加了奇幻神异的色彩。南宋咏物词数用“汜人”之典。如周密《夷则商国香慢·赋子固凌波图》:“玉润金明。记曲屏小几,翦叶移根。经年汜人重见,瘦影娉婷。”这个典故见于唐人沈亚之《湘中怨解》,讲的是唐武后垂拱年中,有郑生乘晓月渡洛桥,见桥下一美女蒙袖痛哭,问之,则诉受嫂虐待,不堪忍受,拟赴水而死。郑生慰之并带其回家,取名“汜人”。汜人能诵善吟,其词艳丽。居数载,女谓生曰:“我湘中蛟宫之娣也,谪而从君。今岁满,无以久留君所,欲为诀耳。”于是涕泣而去。这故事颇有意思,属于典型的中国式人神道殊的故事。用在这首咏物词里,同样绾合了兰花与女子的双重意蕴:兰花之美如同唐传奇里的汜人般仙姿缥缈,妙丽多情,可是花期短暂,如同汜人终将离去,空余怅恨。
“蛮腥未洗,海客一怀凄婉。”此花来自南方,似乎还带着未曾濯洗的腥气,足令海客满怀凄婉之思。梦窗词喜用感性之修辞,“腥”字似带有更强烈的嗅觉刺激性。如其《瑞龙吟·德清清明竞渡》:“东风冷湿蛟腥,澹阴送昼,轻霏弄晚。”《高阳台·过种山》:“最无情,岩上闲花,腥染春愁。”《八声甘州·陪庾幕诸公游灵岩》:“箭径酸风射眼,腻水染花腥。”同样,这既是写花的情态,也暗示了与佳人的邂逅相遇,勾起无限凄婉之意。“渺征槎、去乘阆风,占香上国幽心展”,写兰花自南方乘槎渡海,带着阆风来到南宋都城,愈益焕发出迷人香气和婉娈之姿,自然也隐含了与佳人携手远游的欢愉经历,此处加入了叙事的手法。
“渺征槎”化用了张华《博物志》中的浮槎典故,这故事幽渺有趣,可以助人飘飘逸气的想象,梦窗词中屡见之,不妨赘言几句。旧说天上银河与人间大海相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乘浮槎来往于大海和银河之间,从不失期。某人忽发奇想,于槎上建一飞阁,又多赍粮,乘槎而去。某人就这样茫茫忽忽,不觉昼夜地随槎漂流。在旅途中,他亲眼看到了日月星辰的流转。走了十多日,到了一处城郭,屋舍俨然。他遥望宫中有很多织妇,又看到一个男子在水边饮牛,饮牛人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具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牵牛人答曰:“您回到蜀郡以后,去拜访一个叫严君平的人,自然就会知道了。”最终某人如期返回,后至蜀问君平。严君平说:“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一算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的时间。
当然,在这首词里,词人熟事虚用,意指兰花如幽渺仙子般乘仙风随浮槎,更好地展现了国色天香的一片幽心,那欢愉仙旅也让花朵(佳人)更加美艳芬芳。“返魂骚畹”数句,兰花遗芳掩色,令人忆起佳人真姿凝澹,此时此刻,多么盼望她的仙魂能够返回百亩兰畹中。“骚畹”化用屈原《离骚》:“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传说古时有返魂之香,闻之可使人复活,文人多以花枝新发来比喻美人返魂归来,苏轼《次韵杨公济奉议梅花》云:“临春结绮荒荆棘,谁信幽香是返魂?”在这里,古典诗词常用的香草美人的写法再次出现,花与人再度绾合,可见思笔之精妙。
“一盼。千金换。又笑伴鸱夷,共归吴苑。”花朵(佳人)的顾盼美姿,千金不换。“笑伴鸱夷”,化用范蠡典故,鸱夷皮子是范蠡之号,他曾助越王勾践灭吴,后来不受封赏,与西施泛舟五湖。词的换头处增强了漂流与远游之意,笑伴鸱夷之后,词情又转入了离烟恨水的凄凉情调:佳人离去(花朵萎败),即使梦中也难以寻觅,更何况已是楚天秋晚的时节。
“比来时、瘦肌更消,冷熏沁骨悲乡远。最伤情、送客咸阳,佩结西风怨。”因远离故乡,因离恨而更加消瘦,凉风沁入骨髓,仍兼指花与人。结句逆笔追忆昔日离别,最伤情之时,乃是昔年送客咸阳,秋风阵阵,佩兰相赠,哀怨伤情。当然,末句的衰兰意象,自然是化用屈原《离骚》“纫秋兰以为佩”,以及李贺诗《金铜仙人辞汉歌》“衰兰送客咸阳道,天若有情天亦老”来渲染离愁别恨。由此,一段哀感顽艳的情事跃然纸上,从令人惊艳的初见、远游、欢愉到返魂、别离,词笔脉络井然,深邃绵密。
其实,若从咏物来看,词中兰花所指惝恍迷离,又因这首词的时空变幻、句法腾挪而显得支离破碎。胡适《词选》评曰:“这一大串的套语与古典,堆砌起来,中间又没有什么‘诗的情绪’或‘诗的意境’作个纲领;我们只见他时而说人,时而说花,一会儿说蛮腥和吴苑,一会儿又在咸阳送客了!原来他说的是“玉兰花””又云:“近年的词人多中梦窗之毒,没有情感,没有意境,只在套语和古典中讨生活。”其实,胡适对梦窗词的欣赏,实在有不得其门而入之憾。欣赏和释读这类咏物词的关键在于,根本不能以客观物象的描摹是否精准来衡量和读赏这类词,或者说,词人的写作重心根本不在描摹玉兰客观物象如何,而是侧重其象征意义的精心编织,以呈现如兰佳人为鹄的,复用凄婉迷离之笔写了一个朦胧幽约、线索断续的爱情故事。后来笺注者,如杨铁夫认为:“梦窗忆姬之作,居全集四分之一。此词更于姬之来踪去迹详载无遗,可作一篇琴客小传读。”此种说法仅出于推断,并无实在证据。琴客,此典出自唐人顾况《宜城放琴客歌并序》,下注云:“柳浑封宜城县伯。”并序云:“琴客,宜城爱妾也。宜城请老,爱妾出嫁,不禁人之欲而私耳目之娱,达者也,况承命作歌。”后来便以“琴客”代指那些因主人年老而放归再嫁的姬妾。此种笺释思路,在逻辑上陷入了循环论证的窠臼。若反其道行之,如果充分地理解了这首词是如何通过腾挪变幻的意象与典故建构一段隐密情事的,反而会有助于理解词人腾天潜渊、幽邃绵密的创作风格。
然而,这个在物象中精心构筑的柔婉精微的世界很快就被打破。过度精致的文本必然导致颓废乃至幻灭。吴文英去世以后,南宋江山很快断送于蒙元铁骑之下。1279年,惨烈的崖山海战之后,南宋灭亡。周密、王沂孙等14位词人秘密结社,分咏龙涎香、白莲、莼、蟹、蝉等,哀帝后之殇,以寄托破国亡家、寒蝉身世之深哀。由此来看,这种具有比兴之义、托喻之思的咏物词顺理成章提高了词体的价值与地位。
这样的词读来精致微茫,好比灵魂出窍,又如魂归离恨天,其中的象征意义早已和具体的物象分离开来。而吴文英是这类词人中的佼佼者,他将这种分离推向了精致微茫的极致,这使得一般读者在阅读这类作品时,若掩去标题,会觉得像是在猜一个难解之谜。
同时,这样的咏物词,也是一段历史行将终结时最敏感悲哀的音节,早已透露出时代的深隐危机与沁骨悲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