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鹳雀楼》的作者就是王之涣

作者: 宁源声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登鹳雀楼》全诗寥寥二十字,既写景又抒情,情由景生,景以情显,在广阔壮丽的诗境中,隐含登高望远的深刻哲理。诗论家李元洛先生指出,此诗“所站者高,所见者远,所怀者大,一派盛唐之音,时空意识强烈,蕴含的哲理深邃崇高”(《诗美学》)。的确,从表现盛唐时代精神的直接和充分来说,这首诗很有代表性和典型性。诗中所表露的阔大胸襟气魄和对更高远境界的展望和追求,正是盛唐那样一个开放的蓬勃向上的时代精神的反映。它是盛唐之音嘹亮而浑厚、高亢而深沉的起调,同王湾的“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次北固山下》)一样,昭示着一个恢弘诗国的黄金时代即将到来,一个气象万千的盛唐大景观快要光临。

然而,令人不无遗憾的是,这样一首享誉天下、有口皆碑的名篇佳作,时至今日,其作者究竟是谁,依然歧议纷纭,悬而未决。凝聚全国180多位学者多年心血,体现唐诗研究最新成果,由陈铁民、彭庆生主编,黄山书社2023年2月印行的《新修增订注释全唐诗》,对此诗作者虽注明为王之涣,但附注则有“一作朱斌诗,题作登楼”之语。由此可见,对这个诗坛疑案做一番深入考辨、探索,以驱散历史迷雾,拂去历史尘埃,还历史以本来面目,为名诗作者正名,实在很有必要。

追溯起来,这首诗的著作权之争,早在唐朝就开始了。编于天宝三载的芮挺章《国秀集》载此诗,题为《登楼》,标明“处士朱斌作”。宋代范成大《吴郡志》引唐人《翰林盛事》,谓此诗作者为朱佐日。而宋代李昉《文苑英华》、司马光《温公续诗话》、计有功《唐诗纪事》、洪迈《万首唐人绝句》、沈括《梦溪笔谈》,以及明代高棅《唐诗品汇》、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胡应麟《诗薮》、唐汝询《唐诗解》、李攀龙《唐诗选》等,都把此诗的著作权归于王之涣。清朝乾隆年间彭定求等奉旨编选的《全唐诗》,既在王之涣名下收录此诗,又在朱斌名下收录此诗。此后,清代一些重要的唐诗选本、诗话论著,如王士禛《唐贤三昧集》、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抄》、黄生《唐诗摘抄》、宋之荆《增订唐诗摘抄》、王尧衢《古唐诗合解》卷四、徐增《而庵说唐诗》、沈德潜《重订唐诗别裁集》、黄叔灿《唐诗笺注》、李锳《诗法易简录》、许印芳《诗法萃编》、潘德舆《养一斋诗话》、施补华《岘佣说诗》、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等,都一致确认王之涣是《登鹳雀楼》的作者。

从新中国成立到20世纪80年代初,就管见所及,在较有代表性的唐诗选本中,《登鹳雀楼》的作者都署名为王之涣。比如:陈婉俊《唐诗三百首补注》(中华书局1959年版),马茂元《唐诗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版),刘逸生《唐诗小札》(广东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林庚、冯沅君主编《中国历代诗歌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64年版),朱东润主编《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陶今雁《唐诗三百首详注》(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79年版),富寿荪、刘拜山《唐人绝句评注》(香港中华书局1980年版),吴熊和等《唐宋诗词探胜》(浙江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以及刘永济《唐人绝句精华》(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等等。同一时期出版的文学史类著作,其中最具权威性的中国社科院文学研究所《中国文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不仅明确肯定《登鹳雀楼》是王之涣的作品,而且对其给予很高的评价。

《登鹳雀楼》著作权的重起争端,始于1982年。这一年,《社会科学战线》笫4期发表了林贞爱《〈登鹳雀楼〉非王之涣诗》一文。该文根据盛唐人芮挺章的《国秀集》选王之涣诗未及此,而系于朱斌名下这一情况,认为此诗的作者是朱斌而非王之涣(此后另有学者提出类似看法)。该文发表后,在学术界产生了很大的反响。据笔者所了解,从此以后,人们对《登鹳雀楼》著作权的归属问题,大体上持以下三种观点。

一是明确肯定,此诗的作者是朱斌,而不是王之涣。比如刘学锴《唐诗选注评鉴》(中州古籍出版社2013年版)和韩经太主编《中国名诗三百首》(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

二是在肯定此诗作者是王之涣的前提下,加了“一作朱斌”之类的注释或说明。比如《唐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83年版):“此诗作者一作朱斌,题为《登楼》。”程千帆、沈祖棻《古诗今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此诗,芮挺章《国秀集》以为是朱斌作,沈括《梦溪笔谈》以为是王之涣作,俟考。”钱仲联、傅琁琮等主编《中国文学大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2000年版):“《登鹳雀楼》诗篇名。唐王之涣作。见《全唐诗》。此一作朱斌诗,题为《登楼》。”周啸天《隋唐五代诗词鉴赏》(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此诗是登楼题咏之作。—作朱斌诗。”王运熙主编《唐诗精读》(复旦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本诗作者,有的本子署为朱斌。”

三是明确肯定此诗的作者是王之涣。例如喻守真《唐诗三百首评析》(中华书局1985年版)、张明非《古典诗词百首鉴赏》(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浙江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陈新璋主编《唐诗宋词名篇注评》(广东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羊春秋《唐诗精华评译》(岳麓书社1997年版)、霍松林《唐诗精品》(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陶文鹏主编《唐诗鉴赏》(长江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傅德岷主编《唐诗鉴赏辞典》(长江出版社2011年版)、张长青《中国古典诗词名篇文化鉴赏》(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马博主编《唐诗鉴赏》(线装书局2014年版)、邓荫柯《中华诗词名篇解读》(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姚奠中《唐诗绝句名篇评析》(商务印书馆2017年版)、张志平主编《唐诗鉴赏》(吉林文史出版社2019年版)、葛兆光《唐诗选注》(中华书局2019年版)、李定广《中国诗词名篇名句赏析》(华文出版社2020年版)、欧丽娟《唐诗选注》(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乐云等主编《唐诗鉴赏辞典》(长江出版传媒2022年版)、黄天骥《唐诗三百年》(东方出版中心2022年版)、上海古籍出版社编《古诗海·唐五代诗鉴赏》(2023年版)。此外,认定王之涣是这首诗作者的唐诗选本、注本还有很多很多,实在举不胜举。文学史类著作中,肯定王之涣是此诗作者的,有李文初等《中国山水诗史》(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1年版),罗宗强等主编《中国古代文学发展史》(南开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郦波《唐诗简史》(学林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游国恩、王起、萧涤非、季镇淮、费振刚主编《中国文学史》(修订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3年版),等等。

新世纪以来出版的诗学论著,有几部很值得关注。比如王兆鹏等《唐诗排行榜》(中华书局2011年版)、袁行霈等《盛唐诗坛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年版)、魏耕原《盛唐名家诗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5年版)、钱志熙《唐诗近体源流》(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李元洛《诗美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年修订版)、程郁缀《登高壮观天地间——古典诗词与人文精神十五讲》(东方出版中心2021年版)、杜晓勤《20世纪隋唐五代文学研究述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等。这些高品位的学术专著,大多从不同角度论述了《登鹳雀楼》的艺术成就,并肯定王之涣是该诗作者。其中《20世纪隋唐五代文学研究述论》还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学术信息,有助于深化我们对该诗作者争端问题的认识。据该书披露:1982年《社会科学战线》第4期发表林贞爱撰《〈登鹳雀楼〉非王之涣诗》之后,《文教资料简报》杂志社专门就此问题请程千帆、孙望两位教授发表看法。程、孙两位教授首先肯定林文提出了问题,且读书细致,善于思考,这是好的。但似乎不能即下“应该把《登鹳雀楼》的著作权还给朱斌”的断语。理由是:(1)朱斌行踪无考,生卒年不详,也无其他材料可作旁证;(2)靳能所作《王之涣墓志铭》和诗的内容无不合之处。林文缺乏内证。程、孙二教授最后认为“孤证是难以成立的”。而魏耕原《盛唐名家诗论》则主要从相关典籍中收集各种材料作为旁证,为王之涣辩护:

王之涣其为人“慷慨有大略,倜傥有异才。尝或歌从军,吟出塞,皦兮极关山明月之思,萧兮得易水寒风之声,传乎乐章,布在人口。至夫雅颂发挥之作,诗骚兴喻之致,文在斯矣,代未知焉,惜乎”(靳能《王之涣墓志铭》)。可见他倜傥慷慨,乐为边塞之作,亦有雅颂式的大篇,然今存仅绝句六首,更让人遗憾惋惜。他与王昌龄、崔国辅等在开元间“联唱迭和,名动一时”(《白居易集》卷四二)。同时与高适亦有交往,高适《蓟门不遇王之涣郭密之因以留赠》说:“才华仰清兴,功业嗟芳节。”唐人薛用弱《集异记》记他与王昌龄、高适“旗亭画壁”的传说,亦可见他的绝句“传乎乐章,布在人口”。

王之涣存诗仅六首绝句,其中名声最著的是《登鹳雀楼》。然而这首著名小诗的作者归属权,争议甚大。在编于天宝三载的芮挺章《国秀集》,题为“处士朱斌作”……然朱斌、朱佐日,论者或疑为一人,他们未存其他任何诗作,占籍仕里均未详。而王之涣本为绛州人,距鹳雀楼所在的永济县距离不足200里地,必为所到之所。又据《唐才子传》卷三本传:“少有侠气,所从游皆五陵年少,击剑悲歌,从禽纵酒。中折节工文,十年名誉日振,耻困场屋,遂交谒名公。”五陵年少与名公多为京城人物,而且困于场屋,则必往返京城,而鹳雀楼则为屡次必经之地;再则“少有侠气”,“交谒名公”,其志则非凡庸所限,亦与此诗欲穷千里之目而更上一层楼之抱负相符,故据现存无直接证明作者谁属的状况看,还是归属于王之涣为当,何况现存六诗,其余五首皆为绝句,亦可视作理由之一。

魏耕原先生以上所论,视野开阔,见解独到,理据充分,令人信服。我想稍作补充的是,其书中所提及王之涣与王昌龄、高适“旗亭画壁”的传说,是很有启发性和说服力的,惜未展开陈述,以让读者对王之涣当时的社会影响力有更多的了解。王之涣一生应该是写有不少好诗的,否则就断不会有“旗亭画壁”的故事了。据《集异记》卷二载:王之涣、王昌龄、高适三人寒雪天在旗亭小饮,有梨园伶官十余人也到此会饮唱曲,三人便暗中记下伶官演唱的自己的作品以赌赛诗名高下。开头三首分别是王昌龄及高适的,王之涣不忿,便指着最漂亮的歌妓说,其他人唱的只是“巴人下俚之词”,等她唱时一定是“阳春白雪之曲”,果然这个歌妓唱的是他的《凉州词》。这个故事可以证明靳能为他所作墓志铭中“传乎乐章,布在人口”及《唐才子传》卷三关于他“每有作,乐工辄取以被声律”的可信。

值得一提的是,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在《盛唐的诗人群体》一章中,对王之涣及其《登鹳雀楼》《凉州词》二诗均做了评述。二诗各有一条颇长的注释,不同的是,在《登鹳雀楼》诗的注释后面,编撰者特意破例加了一则按语:

《国秀集》之《序》与选目断限,均存疑点,选者似于所选诗人诗作不甚了然。而从此诗的风格与情调看,则与之涣《凉州词》颇为相似。

这则按语既耐人寻味,又发人深思。它似乎在提示读者:唯有王之涣才是《登鹳雀楼》的真正作者。

以上,我们对《登鹳雀楼》著作权归属这一诗坛悬案,做了简要的梳理。以时间先后而言,“朱斌”说出现较早。但它只有《国秀集》一个孤证,而这个孤证也是经不起推敲的,上引袁行霈编《中国文学史》已经指出了它的严重缺失。更要紧的是,朱斌行踪无考,不存半句诗作,占籍仕里均不详,没有任何材料可作旁证。故此,古往今来,采信“朱斌”说的人少之又少。反观“王之涣”说,虽然出现稍晚,但可信度极高。《文苑英华》《唐诗纪事》《梦溪笔谈》等均为重要的典籍文献,颇具权威性。其所标举的“王之涣”说,应该是有所凭据的。特别值得重视的是,它有不少间接材料可作有力的旁证。从北宋到20世纪80年代初的八百多年间,信从“王之涣”说的学者、读者占了绝大多数。时至今日,信从“朱斌”说的选家、注家寥寥无几。而对“王之涣”说,虽然有一些选家、注家仍持半信半疑(以信为主)的态度,但更多的选家、注家,尤其是广大普通读者是持采信态度的。有鉴于此,《登鹳雀楼》的著作权归于王之涣,是理所当然,不容置疑的。

说到《登鹳雀楼》,我们不能不说一下其作者王之涣与鹳雀楼彼此之间相辅相成、相得益彰的美妙关系。王之涣(688—742),字季凌,原籍晋阳(今山西太原),后迁绛郡(今山西新绛),初任冀州衡水县主簿,被人谤构,拂衣去官,优游山水十五年。开元二十年(732)前后,曾流寓蓟门,与高适交游。晚年出任文安县尉,天宝元年(742)卒于官舍,年五十五。他平生虽仕途坎坷,位沉下僚,但志存高远,胸襟博大,慷慨任侠,豪放倜傥。鹳雀楼,与长江流域的黄鹤楼、岳阳楼、滕王阁齐名,被称为中国四大历史文化名楼。其故地位于山西省永济市蒲州古城(原属河中府)西郊的黄河岸畔。鹳雀楼又名鹳鹊楼,鹳指鹳雀,鹊即是喜鹊,因为这两种鸟经常栖息于楼上,因此而得名。鹳雀楼始建于南北朝,由北周蒲州守将宇文护修建。因鹳雀楼楼体壮观,结构奇巧,前瞻中条,下瞰大河,气势雄伟,风景秀丽,成为一方名胜。它的动人景色,骤然触发了王之涣的创作灵感和无穷诗思,他借胜景以抒豪情,大笔一挥,写下了光耀千古、万口传诵的《登鹳雀楼》。诗因景成,景借诗显。鹳雀楼上,骚人墨客题咏甚多,但王之涣之作无人可以超越。千百年来,世代读者总是把王之涣与鹳雀楼紧密联系在一起。一提到王之涣就会立即联想到鹳雀楼;一吟诵“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就马上会记起这是王之涣题咏鹳雀楼的名句。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王之涣的诗给鹳雀楼注入了无比丰厚的文化意蕴,给鹳雀楼打上了千古风流的印记,让鹳雀楼始终飘荡着永不消逝的千古诗魂。这意蕴,这印记,这诗魂,历岁月而常新,行天下而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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