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夔与范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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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冬天的某一天，江南一带大雪纷飞，姜夔从浙江湖州坐船出发了，他此行要去的地方是苏州，具体来说是苏州郊区一个叫石湖的地方，几天之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他上岸后不久，先绕过一大片梅树林，就看到了一座颇有气势的别墅，这地方他来过不止一次，熟悉得很，那是他来了就不想走，走了又总想来的石湖别墅。

石湖别墅的主人是谁呢？当然是石湖居士了。可能我还得问：石湖居士是谁呢？是南宋所谓“中兴四大诗人”之一的范成大（1126—1193）。范成大是苏州人，官运总体不错，一直做到了参知政事，也就是副宰相，退隐以后就回到苏州老家，居住在这座在文学史上声名远扬的石湖别墅中。

范成大此前就收到了姜夔的信，知道姜夔近日到访，所以最近几天天天在门口看着，姜夔想来拜访范成大，范成大也想见姜夔。尤其这寒冬腊月的，能够冒着漫天大雪去看望朋友的人，内心一定温着一种热乎乎的情感。这天范成大终于看到一个披着一身雪花的人朝石湖别墅走来，虽然距离有点远，但看看来人的身材以及走路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姜夔了。等姜夔走近，范成大赶紧走上前去，紧紧握着姜夔的双手，把他迎进屋内。

见面后两人一番嘘寒问暖，我就不说了。姜夔反正也没有工作，范成大呢，也是退休在家，所以姜夔在石湖别墅一住就不想走了，两个闲人喝点小酒，填填小词，听听小曲，去不远处的范村看看梅花，日子过得惬意极了，一晃一个月就过去了。

眼看除夕将至，姜夔觉得再住下去就不好了。所以这一天，姜夔就对范成大说：“在府上叨扰了一个多月了，春节快到了，我也该回去了。”

范成大虽然舍不得姜夔回去，但确实已经到了不能挽留的时候了。他对姜夔说：“这一个月是老夫平生最快乐的一个月，但也不能妨碍仁兄回家过年。不过……”

“不过什么？”姜夔赶紧追问一句。

“不过，此时梅花在雪后竞相开放，在老夫看来，一年风景，现在是最好的时候，我可是一个梅痴，仁兄何不留下两首原创小词，也可供别后回味，让老夫对词如对故人啊。”说完拿出几张纸，直接就放在姜夔面前。

姜夔一听，原来是范成大要让他创制新的词调并且填词，这可是他的强项，随手就来。他对范成大说：“在下记得前几天我们在范村赏梅，您情不自禁地吟诵起林逋的《山园小梅》，其中两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不仅是好的诗句，更是好的词境啊。我词调还没有创作好，词还没有影子，但我的词调和词应该就在这两句中了。”

范成大一听，连连称赞说：“词调还没听，词也还没看，但由林逋的这两句名句来构思，一定值得期待。”

其实，姜夔也为自己这突发的灵感而自豪，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那么聪明呢。他退在一边，稍作沉思，其实也没有用多少时间，两首词调连着词就写好了。他将连着词调的两首词放在范成大面前。

范成大屏声静气连读两遍，真是爱不释手，忍不住夸奖说：“仁兄真是旷古难见的才子，凭此二曲，可以在文学史上青史留名了。我等不及了，现在就要听这两首绝妙好词。”说完，他就让家中的歌女乐手出来，现场演奏演唱，旋律优美，音节婉转动人。他们连着听了几遍，才停止了演唱。

范成大激动地说：“词调一流，歌词一流，但词牌还没有啊，我看不如就拿林逋的诗句，取《暗香》《疏影》四字分别命名此二调如何？”

姜夔一听，这才发现，原来这范成大比自己还要聪明，再也没有比《暗香》《疏影》更合适的词调了，所以连连点头说：“就这么一锤定音。”

范成大接着说“二词皆绝妙，如果一定要老夫评出个高低，最爱是《暗香》。”

受到范成大如此推崇的词到底写得怎么样呢？尤其是这首《暗香》是不是真的牛到这个地步呢？我们来看下这首词：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而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姜夔：《暗香》）

这首词的核心肯定是梅花，这一个月来，只要天气转好，姜夔和范成大就把大部分时间消磨在石湖和范村的这一片梅花的花海之中。这一大片梅花是范成大买地种下的，石湖的玉雪坡和隔河相对的范村的三分之一的地方都被范成大种植了梅花，范成大对梅花的痴迷可见一斑。而且这范成大还是梅花的研究者，专门写过一本叫作《梅谱》的书。姜夔当然深知范成大的这一癖好，所以临别之际写词，只有以梅花为中心才最合适。

这首词上阕主要写的就是此前与范成大一起月下赏梅的经历，除了念念不忘，还有依依不舍。他们多次在月光下，听着清幽的笛声，徘徊在梅树下，看着月色映照之下的梅花，闻着梅花淡淡的香味，虽然清夜寒冷，但兴致很高，有时看到一支梅花特别有韵味，就把树枝拉低了细细看，有时也忍不住摘下一朵两朵，静静地欣赏。

接下来“何逊”两句用了典故，一方面与梅花有关，另一方面也与范成大有关。梁朝诗人何逊酷爱梅花，写过《咏早梅》的诗歌，“春风词笔”是写何逊也有《咏春风》一诗。这个“何逊”在这里指谁呢？我觉得是指范成大，一方面范成大年纪大了，另一方面说范成大现在沉醉在梅花的世界中，已经忘了用美妙的文笔去表现了。这意思说，只有我来写了。有人说这里的“何逊”是指姜夔自己，你想想面对比自己年长近三十岁的范成大，姜夔还能称老？所以应该是指范成大，是说他沉醉在梅花中，而忘了去用诗歌表现了。老诗人忘了去描写梅花，梅花自己也会找上门来，一阵风起，居然把窗外的梅花吹进了房间内，落在了精美的座席上，“瑶席”就是指做工非常考究的座席。

走笔至此，感觉有人还是会有疑问，如果这词这样解释，那“玉人”两个字怎么理解呢？我们现在说“玉人”，可能联想到女性的时候为多，其实“玉人”完全可以指男性的。凡是对自己喜欢的、温润如玉的、长得很俊美的，都可以称为“玉人”。历史上有个最著名的“玉人”就是晋代的卫玠，就是因为他“风神秀异”（《晋书·卫玠传》），见到的人都称他为“玉人”。

上阕主要写过去，下阕主要写现在和未来。现在怎么样？“江国”是指江南水乡，现在的石湖一片安静，除了下雪的声音和花开的声音，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姜夔说，我很快要回去了，也就要向这片美丽的梅花告别了，湖州与苏州相距较远，何况今天雪越下越大，已经积起了厚厚一层，要寄点梅花给我，就更麻烦了。这里其实也是用了一个典故，南朝的陆凯，有个好朋友叫范晔，当时在长安，也就是现在的西安，陆凯想念范晔了，所以就想把江南的梅花寄给远在北方的范晔，他为此写了一首《赠范晔诗》，里面有“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两句。姜夔用这个典故，意思是说，虽然今晚一别，我们可能要很长时间无法见面了，但我想您一定也是会想着我的。此前两人的交往加上这一个多月的朝夕相处，姜夔当然有这个自信了。

但想着离别，想着要告别这里一树一树的花开，心里还是难受的。“翠尊”原来是指绿宝石制成的酒杯，这里直接指酒，喝着酒，情感就变得脆弱了。“红萼无言耿相忆”，“红萼”指红梅，这句话虽然说的是对梅花念念不忘，其实要表达是对范成大念念不忘之意，写梅花与写人已经完全分不清楚了。

因为由这里的“耿相忆”，姜夔又联想起在杭州西湖，同样是寒冷冬天与友人看梅的情形，人生大约总是相似的，总是见面又分离，分离又见面。而今石湖的梅花也开始凋谢了，什么时候我能再来石湖，再来度过一段生命中很有意义的时光呢？这就从现在写到了未来。

其实关于这首词的主题，有好几种说法，有的说是怀念他以前的恋人的，有的说是写家国之情的。但你想在与范成大分别之际去怀念以前的恋人，这合适吗？家国之情，当然看怎么理解，有一点联想，当然是可以的。但主体就是以“梅花”为核心，回顾与范成大朝夕相处的这一段快乐时光，以及现在的感伤以及以后的思念和再聚首之意。

词写得当然是一流的，除了梅花这个意象既有现实依据，又有联想空间，更重要的是姜夔与范成大之间相近的心性和深厚的情感。

2

姜夔与范成大年龄相差近三十岁，范成大生于1126年，姜夔生于1154年，年龄差了二十八岁。范成大是苏州人，姜夔是江西鄱阳人，籍贯也不同。范成大曾经位高权重，做到参知政事，而姜夔呢？从未入过仕途。这两个人有着如此大的年龄、籍贯和经历的差异，怎么就能有这么深厚的友情呢？

要说清楚这个问题，就不能不提到一个人：萧德藻。

我们现在知道中兴四大诗人是“尤杨范陆”，分别指尤袤、杨万里、范成大、陆游四个人，但这是后来的说法。这萧德藻自号千岩老人，是一个来自福建的“老人”，他的生卒年现在不是很清楚，但大致与范成大相近，宋高宗绍兴二十一年（1151）进士。

他的诗歌在当时影响很大，所以这南宋中兴四大诗人，一开始叫“尤萧范陆”，没有杨万里的份。但萧的诗集在当时没有流传开来，连差不多同时的朱熹也感叹，没有见过萧德藻的诗歌，所以后来杨万里名声上来了，就取代了萧德藻的位置。

萧德藻诗名大，姜夔也是写诗的人，姜夔反正也没有工作，他在江淮、江南游历了好多年，对于这个德高望重的老诗人，他当然要去拜见了。大概在宋孝宗淳熙十二年（1185）与淳熙十三年（1186）这两年中，姜夔带上自己的诗歌到时任长沙通判的萧德藻府上拜见。萧德藻是诗人，诗人惜诗人，他读了姜夔的诗，十分欣赏，他认为姜夔是当今不可多得的青年诗人，其实当时姜夔也三十多岁了，但在萧德藻面前，也依然是青年。此前姜夔因为父亲早逝——他父亲也是个进士，寄住在姐姐家，后来辗转在江南一带游历。萧德藻知道他居无定所，所以就把他暂时留在自己身边，同时也把自己的侄女介绍给了他，一直漂泊的姜夔这才稍微稳定了下来。一下子解决了生活问题、婚姻问题这两件人生大事，姜夔当然对萧德藻感恩不尽了。

淳熙十四年（1187）年初，当时萧德藻在浙江湖州，他再度请姜夔来湖州与自己同住。他觉得光把姜夔留在自己身边也不是个事，要把姜夔推向更高更广的舞台，这一年的三月，萧德藻介绍姜夔去杭州拜见了同样声名很大的杨万里。

杨万里当时的诗歌名声虽然不及萧德藻，如前所述，中兴四大诗人，是先有萧德藻，后有杨万里。杨万里对萧德藻的推荐很重视，读了姜夔的诗歌，也是赞赏有加，他对自己的大儿子说：“我们两个人都比不上这个姜夔。”他又专门写了推荐诗，其中就有“吾友夷陵萧太守，逢人说君不离口”“翻然却买松江艇，径去苏州参石湖”（《送姜尧章谒石湖先生》）之句，一方面把萧德藻抬了出来，一方面让他去见范成大。杨万里让姜夔带着诗歌去苏州拜见范成大。

你看当时的诗坛，看到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都在尽力地推荐。好事就这样一棒接着一棒传开了。姜夔也在这种接力棒中，一步一步赢得了自己人生的转机。他开始认识一个又一个当时的文人名士，虽然依然没有进入仕途，但在这些赏识他的人门下，姜夔的生活开始变得平静而有诗意。

姜夔第一次到苏州拜见范成大，大概是在宋孝宗淳熙十四年（1187）春夏之交。姜夔带着杨万里的推荐诗自报家门，此前萧德藻、杨万里就对范成大介绍过这个姜夔，所以范成大与姜夔也就一见如故，范成大同样对姜夔的评价非常高。具体是什么评价？姜夔后来自己回忆说：

参政范公以为翰墨人品，皆似晋、宋之雅士。（姜夔：《姜尧章自叙》）

范成大对姜夔这个人、对姜夔的文字，都赞赏有加。尤其是“似晋、宋之雅士”一句，我们现在粗粗看来，也许看不出这个评价的具体内涵，但其实南宋诗人普遍追随东晋、南朝的那种人格精神和诗文风采，所以这句话的评价在当时来说，是一个非常高的评价。

范成大的生日在六月，姜夔正好赶上范成大寿庆，所以专门创作了一首《石湖仙》，并填词相贺。其中有几句赞美，我觉得范成大肯定很爱听：

须信石湖仙，似鸱夷翩然引去。浮云安在，我自爱绿香红舞。（姜夔：《石湖仙》）

我先不解释，我只要直接引用“似晋、宋之雅士”一句就可以了，对这一句的解释，就是上面姜夔句子的意思了。“鸱夷”什么意思呢？就是范蠡功成身退后改的名字。“绿香红舞”就是指梅花了。对于范成大退隐后潇洒自然、怡然自得的情怀和状态，描写得十分传神。不用说，范成大读到这样的句子，心里肯定是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