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初恋事迹新探

关键词：路遥林虹初恋事迹客观环境

引言

路遥在青年时期，曾拥有一段短暂幸福而又不幸分离的初恋，给他留下终生难忘的记忆，并影响到他后来的文学创作。

关于路遥的初恋，路遥的小学老师、诗人白军民（笔名高歌）的纪实文章《困难的日子纪事——上大学前的路遥》（《延安文学》1993年第1期）最早提及此事。路遥的文友、作家雷进前（笔名晓雷）的纪实文章《男儿有泪——路遥与谷溪》（《延安文学》2000年第1期）对此事进行了详细追述。这两篇文章回顾往事，指出路遥的初恋女友林虹在1970年领受路遥让给她的招工指标，进城后不久就抛弃了路遥，并移情于一位解放军军官。这种说法因提出较早而影响很大，进入21世纪以后，学术界推出的一系列路遥传记，如梁向阳《路遥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年版）、王拥军《路遥新传》（中国商业出版社2015年版）、王刚《路遥年谱》（北京时代华文书局2016年版）、张艳茜《路遥传》（陕西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海波《人生路遥》（广东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航宇《路遥的时间》（人民文学出版社2019年版）不约而同地采用了这种“林虹招工、抛弃路遥”的说法，使这种说法几乎成为定论。

2019年，程光炜发表《一份沉埋的孤证与文学史结论——关于路遥1971年春的招工问题》（《当代文坛》2019年第2期）、《路遥和林虹关系的一则新材料》（《文艺争鸣》2019年第9期），根据新发现的材料，对上述说法提出质疑，并指出：“路遥和林虹的关系至今存在着两个悬疑问题：一是路遥主动把招工指标让给了林虹；二是由于两人生活悬殊较大，以及与解放军军官的恋爱，导致林虹决定与路遥分手。”因此，为了进一步探索路遥与林虹的往事，还原当年的真实情况，笔者于2020至2021年间采访了路遥的朋友曹谷溪、白军民、张文庭、李世旺（笔名海波）、刘凤梅、朱合作，和林虹的朋友邢仪，以及路遥的四弟媳梁志。通过他们的回忆和讲述，结合当时的历史环境，笔者冀望为路遥生平研究增添一份新材料，期望专家学者批评指正。

路遥初恋事迹辨析

路遥的初恋发生在20世纪70年代初，是随着当时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的展开而伴生的。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发表毛泽东的最高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从而拉开了20世纪下半叶轰轰烈烈的知青运动的序幕。截止1978年，全国共有近2000万城市知青（以1966、1967、1968“老三届”毕业生为代表）响应号召奔赴农村，在广阔的天地里“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广大知青不但扎根农村投身生产劳动，很多知青还跟当地农村青年组成家庭，据统计，在农村结婚的知青就达到861万人。

在这场知青运动中，影响力最为持久的要数陕北知青运动，当时流传着“全国的知青看陕北，陕北的知青看延安”的口号。从1968年12月开始，共有27211名北京知青到达延安地区，落户插队到1600个生产大队。1969年1月17日，1391名北京知青来到延安地区附近的延川县，这些知青全部来自北京海淀区，大多数是清华大学附中、八一学校、清华园中学等十几所中学的初、高中生，他们当时被安置在永坪、冯家坪、贾家坪、关庄、文安驿、禹居、张家河七个公社的67个大队、142个生产队。这批北京知青堪称人才济济，其中成长为作家的有陶正、史铁生、吴伯梅，画家有邢仪，还有力学专家杨卫，知青名医孙立哲，他们中间也包括后来成为路遥女友的林虹。

林虹是一个颇具神秘色彩的人物，关于她的名字就有林琼、林红等不同说法。前者记载于晓雷的《男儿有泪》，后者记载于阳坡的《路遥在恋爱的日子里》（《跨世纪》2000年第11期），笔者为此采访过陕北著名诗人曹谷溪，据他讲述路遥的初恋女友名叫林虹，他为保护她的隐私将她改称为“林琼”，因林虹曾要求曹谷溪对外不要提及路遥与她的往事。而据路遥的四弟媳梁志回忆，林虹原名林晓虹，后来简称林虹。笔者曾就此问题求证过作家海波、画家邢仪，但未取得确定一致的答案，因此暂先存疑。至于林虹的年龄，根据邢仪的讲述，她生于1950年，比邢仪年长一岁（两人同为1967届初中毕业生）。而林虹的形象，笔者于2021年在路遥三弟王天云家中见到了她的照片，这张照片的拍摄时间是1970年夏天，照片上林虹居中，路遥居左，林达（路遥的妻子）居右。林虹的身材丰满，五官端正，面带微笑，神态热忱，确实有几分路遥所形容的“小巧、单纯、礼貌、热情”。这张照片同时说明，最迟在1970年夏天，路遥与林达已经通过林虹的关系而结识了（林达与林虹同是北京知青，又是同学）。

林虹来到延川插队后，先在关庄公社前芦河村，后被调到延川县城百货公司。1969年冬天，路遥与林虹在延川县城结识。当时路遥担任延川县革委会副主任，北京知青到来后，引起了勤奋上进的路遥的极大兴趣，他热切地向往与北京知青展开面对面的交流，为此他经常翻山越岭，到北京知青插队的村庄，主动与他们搭讪，渴望从他们那里了解陕北大山以外的辽阔世界。正是这种懵懂而热烈的冲动，促使路遥对北京女知青开始了爱慕和追求，邢仪对此写道：“路遥有才气，满怀抱负，敢想敢做，比如他是延川青年第一个与北京知青谈恋爱的。”路遥与林虹相识、相恋的往事，海波在《人生路遥》中追忆道：

他们初识于一次大会上，路遥坐在主席台上，她在台角负责喊口号。他们真正相识在1969年的冬天，那时路遥已经回到村里，以“贫宣队员”的身份进驻延川县百货公司搞“路线教育”，一同进驻的还有这位女知青。这期间他们恋爱了。其中的细节我无法得知，只知道她“改造”了路遥，“改造”的结果在某些方面影响了路遥的一生：路遥喜欢在下雪天沿着河床散步，据说这是他们相识时的情境；路遥喜欢唱《三套车》和《拖拉机手之歌》，据说这是他们相恋时唱过的歌曲；路遥喜欢穿大红衣服，据说这是那女子的专爱；路遥曾用过一个笔名叫“樱依红”，据说其中暗含那女子的名字。为了她，路遥做了能做的一切。

由此可知，当时正值青春年华的路遥和林虹的初恋是纯真而美好的。

关于林虹招工的事情，白军民的《困难的日子纪事》最早提到此事：

一九七0年招工，在众多县局级领导干部的插队子女竞相跳农门的当口，居然戴帽下达指标让返乡青年路遥去铜川二号信箱当工人，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名额竟按照路遥本人的意愿，转让给了与她热恋的北京女知青，孰料那个女的进厂不久……无情地将定亲纪念物——一块锦花被面邮退回来。

这种说法因为提出时间最早，所以得到了众多研究者的重视和采用。

但是，与上述说法不同，邢仪作为林虹的朋友和当年的亲历者，她接受笔者采访时讲述到：1970年招工，铜川二号信箱厂招收的是播音员，林虹作为北京知青拥有会讲普通话的优势，是通过面试被工厂招走的。同年，延川县展开政治“清队”运动，路遥因在“文革”中做过“造反闯将”，大武斗中卷入“白振基人命案”，接受延川县公检法军事管制小组的调查，虽然后来路遥被判定无罪，却使当时身在铜川的林虹感到惊恐不安，最终决定与路遥分手。这种说法得到梁志的复证，根据她的讲述，当年招工是国家的政策，不存在路遥把自己的招工指标当作礼物“转让”给女朋友的可能。

对比以上两种不同说法，笔者查阅《延川县志·政权志》发现，当时延川县的招工政策确实是向北京知青倾斜的，例如其中记载：

1969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插队落户后，成为主要招收对象。1972年坚持群众讨论推荐、领导审查批准、统一安排招收的办法，录用北京插队知青307人，当地插队知青26人，中学毕业生14人，农民子弟轮换工42人，民办教师27人。

截止1969年底，北京上山下乡知青共43万人，其中农村插队29.8万人，兵团农场插队13.2万人，北京郊区插队1万人。同时，北京市委为促进知青扎根农村，也竭力展开支援知青的活动，例如1974年6月，北京市委做出《关于做好上山下乡知青工作的决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

要以负责到底的精神关心到兄弟省区去的北京市上山下乡知识青年，配合当地共同做好工作，并要主动地、有计划有重点地支援那里发展生产。（北京市委书记吴德提出：“每年由我市拿出千八百万的物资支援到外省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发展所在地区的生产。”）

而当时的北京知青，在经历了一番战天斗地、栉风沐雨的豪情岁月的洗礼之后，总是想尽一切办法逃离农村，例如《延川县志·人口志》记载：

1969年1月，党号召“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有北京海淀区等地的知识青年1300人落户于本县。80年代，95%以上的知识青年通过参军、招工、招干、退职等方式迁离。

我们依照这种历史背景来看待当年的情况，就会发现，身为北京知青群体中一员的林虹，1969年1月来到陕北插队，1970年10月就通过招工离开，这清楚地反映出当时大多数北京知青急于返城的迫切心态。

针对当年北京知青的这种心态，有论者对此做出了否定的评判，例如梁向阳的《路遥传》写道：

这位招工进城后的女知青，在进厂后不久，就给王卫国（路遥）寄来“绝交信”，还把她和王卫国的定亲纪念品——一块提花被面退还回来。这位女知青当年为何要热恋王卫国，一切已无从考证……这种“绝交”的打击，彻底改变了王卫国的人生轨迹。

但是，这种评论漠视了当年的客观环境，也忽视了正值豆蔻年华的北京知青们单纯幼稚又无所依靠，一朝梦醒就急切盲动的青春心态。就如当年的姑娘林虹远离家乡和亲人，来到陕北插队，作为男友的路遥具有陕北汉子的淳朴憨实，当时他又是延川县革委会副主任，因此在林虹招工的事情上他尽全力进行周旋协调，帮助女友进城，由此可见，两人的感情是认真、单纯而又相互信任的。

至于林虹“移情”一事，自从白军民的《困难的日子纪事》以后，研究者们大多接受了这一说法，例如王刚的《路遥年谱》也有相似记述。但是，梁志对这件事情的讲述，却与上述两种说法不同，据她回忆：林虹到铜川后，因为牙痛到铜川矿务局医院治疗，在这里她认识了一位解放军军医，两人相爱，后来结为夫妻。而铜川矿务局医院至今还在，笔者曾在2020年夏天来到铜川见过该院。

路遥初恋失败原因探究

初恋的失败，使年轻的路遥承受了沉重的打击，海波的《人生路遥》中转述路遥写给林虹最后一封信有这样一句：“你抛弃了我，但我坚信这个世界将会热情地接受我。”路遥的干姐、作家刘凤梅接受笔者采访时，也谈到路遥失恋，她讲述1970年冬天，她回延川县老家后见到路遥，出于关切询问了一下林虹的事情，路遥只说了一句话：“叛徒！”

由此可以想见，路遥当时对初恋女友爱恨交织、痛彻心扉的复杂感情。

熟悉和了解路遥的朋友都知道，路遥生性强悍、心气高傲、脾气暴烈，有时他甚至是“撒旦”式地傲视全世界，然而内心深处，他又往往自卑入骨髓。这一切，根源于他那贫苦卑贱的农家子弟出身，与他有过多年深交的曹谷溪曾指出：

他（路遥）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同时，也是一个自卑心极强的人。自尊与自卑在他心灵的深处，同潜共存。……这么强悍的一条陕北汉子，怎么又会自卑呢？我想，这与他的家庭出身、生存环境有很大关系。……他的自尊与他的自卑，铸造了他孤傲内向的性格和愤世嫉俗的奋发精神。

正是这种挑战命运的斗志，赋予了路遥无比强大的人生动力，使他年幼时就是老家郭家沟的“娃娃头”，少年时是延川县中学的孩子王。但是，付出全部真爱，却被恋人抛弃，这使路遥陷入痛苦迷茫的境地。横亘在他面前的是冰冷如铁的现实：城乡差别，正是这道无形的巨大鸿沟斩断了路遥的青春梦想和爱情愿望。

因此，关于路遥初恋失败的原因，目前笔者所见的观点有“林虹移情别恋说”“路遥人命案说”，还有“路遥免职说”“林虹父母反对说”等。具体分析以上说法，就会发现它们不同程度地存在漏洞和不足，难以令人完全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