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大名著的生活空间与行为主体

作者: 陈文新

四大名著指的是《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和《红楼梦》。题目里的“生活空间”和“行为主体”听起来很是深奥,其实是一个常识的说法。我们每个人,每天都会出入于不同的生活空间,有寝室,有教室,还有学校各职能部门的办公室,以及学院一级的办公室。每一个生活空间中,都有各自的行为主体。比方说办公室,那是处理公务的地方,它的行为主体是干部;教室是讲课的地方,行为主体是老师。即使是同一个行为主体,在不同的生活空间里边,扮演的角色也是不同的。在教室里,他是真正意义上的学生,读书、写论文才是他的本分,谈恋爱就不合适,而寝室则是一个相对私人化的空间,在寝室里说的一些话、做的一些事,往往不适合拿到教室里面去说、去做。所有这些,都显示了生活空间与行为主体之间的对应关系。

在文学作品中,这样的对应关系也是存在的。现代小说中的生活空间,经常涉及家庭,而它的行为主体,也多为家庭成员,以及与之有密切社会关系的人。而今天讲的四大名著,它们的生活空间,大都超越了,或者说没有受家庭这样一个空间的限制。至少是,有一部分作品没有受这样一个空间的限制。它们写了另外一些空间,在许多方面都不同于家庭这个空间。今天的讲座,就是要把这个情形做一个大致梳理,希望能得出一些有意味的观察或者结论。

先讨论四大名著的第一部作品,《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所写的生活空间,主要有两个:一是朝廷,一是战场。所谓朝廷,也就是一个集团,或者说一个权力体系中最高的决策机构,曹操、孙权和刘备办公的那个地方,就可以叫作朝廷,他们的诸多重要决策,都是在这里做出的。而战场呢,主要是那些将军跃马横刀的场所,关羽、许褚、张辽,他们建功立业的地方往往是战场,所谓关云长水淹七军,所谓许褚裸衣斗马超,所谓张辽大战逍遥津,讲的都是战场上的事。朝廷和战场,这样的生活空间,决定了它的行为主体主要是两类人:一类是有谋略的人,一类是勇武的人。有谋略的人,包括那些领着别人干大事的,如曹操、孙权、刘备,或者帮助别人出谋划策、干成大事的人,如诸葛亮、周瑜、荀彧。读《三国演义》,会有一个印象,风花雪月的场景和情节,很少被正面加以描写。风花雪月的东西,在《三国演义》里是被边缘化的,这一点和现当代小说形成鲜明对照。

可能有的读者会说,也许三国时期的人,本来就远离风花雪月。其实不是这样的。如果要找例证,周瑜就极为典型。周瑜得到后世许多人的羡慕,包括一些擅长音乐的人:北宋末年,有个叫周邦彦的,他是朝廷音乐机构大晟府的主官。他曾经把自己和周瑜相提并论,那是因为与周瑜有关,有这样一个说法:“曲有误,周郎顾。”说谁的演奏如果出现了纰漏,周瑜一定能听出来,且会不自觉地扭头看一下,表示他已经发现了问题。我们总以为,那些驰骋战场的人通常是粗线条的,与文化艺术无关,谁能想到,周瑜竟是一个出色的音乐家。

周瑜的仪表也出类拔萃。北宋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写到周瑜时,特别提到“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羽扇纶巾”就是指周瑜,不是指《三国演义》中的诸葛亮。这个风度翩翩的周瑜,他的夫人小乔,也是中国历史上屈指可数的美女,据说是十大美女之一。这样一对夫妇,引起了苏轼的极度羡慕,他感慨道:“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中国历史上,风姿绰约的美女不止一个,风度翩翩的英雄也不止一个,但是一个风度翩翩的英雄和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女完美结合的,实在不多。

像周瑜和小乔这样一对英雄美人,如果放到现当代一些小说家笔下,比方说,如果是放到琼瑶笔下,那一定能够写出缠绵悱恻,几十万字,甚至超过一百万字的长篇小说。但是,《三国演义》的作者,对此一点兴趣都没有,从来没有把周瑜和小乔的婚恋作为正面情节加以渲染和表现。如果说《三国演义》中确实提到了小乔,用的却是一种调侃的、戏谑的笔墨。是在什么情况下提到的?诸葛亮在赤壁之战前夕来到东吴,为了激将周瑜下定抗曹的决心,对周瑜说了一番话:你知不知道曹阿瞒修了一座铜雀台?你知道他修铜雀台是做什么用的?他修这座铜雀台,就是要把大乔和小乔放在里边,好让他来尽情享乐。这样一个话头,是对于周瑜的戏谑,或者说是极尽玩弄的激将,所以周瑜听了,怒不可遏,说我与曹阿满势不两立。《三国演义》拿周瑜和小乔来开玩笑,可能受到了唐代一首诗的影响,即杜牧的那首《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杜牧本来是用戏谑的口吻来阐发一个理念,说历史上的一些事情,也可能有另外一种结局;偶然性是经常存在的。杜牧假定,赤壁之战时如果刮的不是东风,曹操就有可能打败了周瑜,就有可能把大乔和小乔俘虏到北方去。这是杜牧用他特有的方式对历史做的质疑。而到了《三国演义》里边,这个质疑被设计成了喜剧性情节,用以调侃周瑜和小乔这一对英雄美人。这个例证表明,《三国演义》对风花雪月的东西,不只是有意边缘化,且有意处理成被戏谑的对象。

还可以举另外一个人物作为例子,曹丕的弟弟曹植。曹植是曹操所有儿子中特别有诗赋才能的一个,他有一篇名作《洛神赋》。《洛神赋》这篇作品,是写曹植想象中或者希冀中的一位女性。作品的结局是,尽管洛神和曹植相互之间向慕不已,终因人神道殊,不能走到一起。所谓人神道殊,是说人和神只能生活在不同的空间中,他们不能长相聚首。这一结局,象征性地表达了这样一个意思:两个人之间没有缘分,他们如果结合的话,就有可能触犯某些社会规则,以致万劫不复。曹植与洛神之间这种悲剧性的境遇,如果有人加以渲染,写成一个中篇小说是没有问题的。但是,《三国演义》并不关心曹植的《洛神赋》,倒是写了很多关于曹植的其他事情,例如,为了争夺太子位置,他与曹丕之间的反复较量。

谈过了上面两个例子,还可以谈谈《三国演义》中一个好像带有风花雪月风味的形象——貂蝉。她和吕布、董卓之间有一些复杂的关联,俨然三角恋爱的样子。不过,如果细读相关情节,不难发现,《三国演义》之所以写这样一个人物,不是为了写风花雪月,而是为了写一场政治上的纠葛。貂蝉是被王允作为连环计中的一个工具来使用的,她只是政治斗争的工具。或者说,她在《三国演义》中的存在价值,就在于她是政治斗争的工具,而一旦失去了工具的作用,也就没有了存在的价值。所以,当吕布在白门楼被曹操处以死刑之后,貂蝉在《三国演义》里就不再出现,因为此后的政治斗争中,已经没有了她的位置。如果仅仅只有风花雪月的风味,貂蝉在《三国演义》里不会占有那么大的篇幅。

说到这里,可以顺便提到,1997年前后,有个热播的电视连续剧,中央电视台拍的《三国演义》。电视连续剧在吕布被处以死刑时,特别配了一首很长的插曲,主旨是为貂蝉而大发感叹。歌词的大意是说,貂蝉,你像一朵白云,不知道你飘向了何处,你让我们梦魂牵绕,无限牵挂。第一次听到这首插曲,我忍

不住笑了起来。为什么笑呢?因为,这样一种对于貂蝉的牵挂,是现代作家容易产生的一种想法,但绝不是《三国演义》作者的想法。《三国演义》作者,只关心那些有谋略、有勇武的人的功业,对于与朝廷和战场很少瓜葛的风花雪月,他其实不大关心。这一点,读《三国演义》时要特别注意。它的生活空间,是朝廷和战场。在这个生活空间里面,它的行为主体是那些有谋略的人,是那些勇武的人,在这两种人之外,其他类型的日常生活中的人,基本上不在视野之内。这是我们讲的第一部作品,《三国演义》。

接下来讲四大名著的第二部作品,《水浒传》。

《水浒传》的生活空间是江湖。这部小说,在明代末年还有另外一个书名——《江湖豪客传》。“江湖”这两个字,把《水浒传》的生活空间明确地点出来了。在这个空间里,活跃着的是一群闯荡江湖的豪侠。也就是说,《水浒传》的行为主体是一群豪侠,他们既不在朝廷,也不以战场为主。《水浒传》虽然也写了三打祝家庄之类的事体,但重心所在,其实不是战场上的英雄,仍是闯荡江湖的豪侠。这些豪侠,据我们的观察,有一些引人注目的特点,比方说,他们倾向于摆脱体制和家庭的约束,且体力远超常人。

《水浒传》中的豪侠,或者说最好的豪侠,都不在体制之内,或者没有一个稳定职业。可能有人会说,有一些好汉是曾经有过稳定职业的,而且职业还挺好。比方说鲁智深,人家是提辖,中级干部;林冲,那是八十万禁军教头,虽然级别不是太高,但是也有相当的社会地位。尤其是杨志,杨制使,算得体制内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但这里要强调的是,这些人后来都离开了体制。他们离开体制,当然有各种不同的原因,有两个人,杨志和林冲,是被迫离开的,但是另一个人,他离开体制的时候,一点顾虑都没有,离开就离开吧。这个人是谁?是鲁智深。

鲁智深因为什么原因而离开了体制?拳打镇关西,打死了人。

拳打镇关西这个部分,我们在小学课本里就读过。许多读者可能没有考虑过这样一个问题:如果鲁智深不去打镇关西,他有没有可能为金氏父女伸张正义?回答是肯定的,因为他可以凭借手中的权力收拾镇关西,保护金氏妇女。既然这样,为什么要亲自动手去打呢?这就要提到豪侠的一个特点了:豪侠伸张正义,和包公伸张正义是两种不同类型。包公伸张正义,是在体制之内,用国家赋予的权力,理性地处理这个事情。而豪侠呢,他们是用个人的力量,感情用事地处理这个事情:不仅要伸张正义,还要获得一种把坏人干掉的快感。所以,鲁智深拳打镇关西,他做得最讲究、感到最开心的是折腾镇关西;折腾一个坏人,那是很开心的事情。

他是如何折腾镇关西的?他先让镇关西把十斤肥肉切成肉丁,上面一点瘦肉都不能带。这里的关键是,鲁智深说,你镇关西必须亲自切,不能让你的手下人切。由此可见,镇关西平时,绝不会亲自做这些事,因为他是老板,他手下有很多雇工可以做这件事。但是鲁智深偏要他亲自做。这就是折腾,有意折腾。肥肉丁切好了,鲁智深又说,你把十斤瘦肉切成肉丁,上面一点肥肉都不能带。这也是够折腾人的,不过镇关西还是耐着性子做了。鲁智深还没完,又要镇关西把十斤寸金软骨切成骨丁,上面一点肉都不能带。这几乎是做不到的事,哪有把寸金软骨切成骨丁,上面一点肉都不带的?逼着人做办不到的事情,明摆着就是找茬,所以镇关西恼怒地说,你这是特意来消遣我!听到这话,鲁智深很开心,得意而又不怀好意地说:洒家就是要消遣你!一边说,一边把十斤肥肉丁、十斤瘦肉丁像肉雹一样地砸向镇关西。这下真把镇关西给激怒了,忍不住操刀冲向鲁智深。这个正是鲁智深要的,因为要打得带劲,就一定要把对方激怒,对手进了状态,打起来才有感觉。所以,鲁智深打镇关西,打的都是几个感觉敏锐的地方。第一拳打的是鼻子,第二拳打的是眼眶,第三拳打的是太阳穴,感觉的敏锐程度,越来越高。鲁智深本没有要打死镇关西的意图,他只是想打得痛快,打得尽兴,结果无意中把镇关西打死了。

这个我们且不管他。这里需要留意的是,鲁智深打死镇关西之后,他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因为不走的话,就有可能蹲牢房。在整个过程当中,他一点儿也没有因为丢了提辖这个职务而苦恼过。为什么他不苦恼?这里就涉及豪侠的生活方式。豪侠需要三百六十五天,一年到头,每天都是自由的。只有自由自在,才能在江湖上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伸张正义、打抱不平。无拘无束地浪迹江湖,鲁智深向往的就是这种生活。

丢了提辖,而得了江湖,鲁智深不会有什么遗憾。这是豪侠的第一个特点。

第二个特点,这些豪侠,或者说《水浒传》中最好的豪侠,都是不结婚的,比方说李逵、鲁智深、武松。

为什么不结婚呢?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家庭是一种束缚,成了家,谁还有游走江湖的自由?谁还有那种豪侠气象?李逵曾给豪侠下过一个定义:一辈子只打过别人,没被别人打过;一辈子只骂过别人,没被别人骂过;一辈子只让别人受气,没受过别人的气。用这个标准来衡量,武松是豪侠,李逵是豪侠,鲁智深是豪侠,石秀是豪侠,林冲就算不得豪侠,他太窝囊了,总是受人的气。在一百单八个好汉中,林冲曾是少数几个有家室的成员之一。他的妻子无端遭到高衙内调戏,林冲最初听到这个消息,也和常人一样,顿时满腔愤怒。他赶到案发现场,“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读到这里,一般人所能产生的想法是,高衙内这个纨绔子弟,一定要受到拳头的教训了。然而结果却是:“当时林冲扳将过来,却认得是本管高衙内,先自手软了。”为什么手软呢?原来林冲心存顾虑:如果“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不合吃着他的请受,权且让他这一次”(第七回)。所谓“吃着他的请受”,就是在他手下领薪水。俗话所说“在人屋檐下,焉敢不低头”,正对林冲的处境。接下来林冲果然受到了高衙内明目张胆的欺辱。如果说高衙内初次调戏林冲的妻子,还可解释为不清楚调戏对象与林冲的关系。那么,现在他是明知那是林冲妻子,仍不放弃邪念。而且,配合他实施阴谋以诱骗林冲妻子的,竟是和林冲“称兄道弟”的“朋友”陆谦。被出卖和被凌辱的林冲确实怒不可遏了,然而,他却只敢将愤怒向陆谦发泄:先是“把陆虞侯家打得粉碎”,又“拿了一把解腕尖刀,径奔到樊楼前去寻那陆虞侯,也不见了。却回来他门前等了一晚,不见回家,林冲自归”。至于对高衙内,林冲却没有胆量加以报复。几天后,连杀陆谦的事也放下了。这是林冲第二次“权且让步”了。《水浒传》写林冲窝囊,有两个原因,一是有稳定职业,在高衙内手下拿工资;一是成了家,他得顾及家庭的安危。豪侠与家庭之间,存在着不能兼容的问题。这是豪侠的第二个特点。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