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玉:禅房花木深

作者: 田崇雪

关键词:妙玉 出身 思想 感情

小序

原著之中作者对妙玉着墨其实并不多,正面的出场也仅有两次,全部的提及也不超过五回,然而却又将其列为金陵十二钗第六,那么,她到底是重要还是不重要?

名为礼聘,实属采办。与戏子、尼姑和道士们同至贾府。无论如何,终归是客。然而,栊翠庵中,杯盘交错。她与贾母,禅茶机锋,俨然主人。那么,她到底是客还是主?

庵观寺院,修行之所。名山大川,远离尘嚣。然而,栊翠庵却被置于大观园中。纵然偏于一隅,依然红尘滚滚。那么,作者到底是愿其禅寂还是想其喧嚣?

青青翠竹,尽是真如,郁郁黄花,无非般若。栊翠庵再小也是佛门,原应遍栽松竹,覆被菊莲,然而,这里却琉璃世界,白雪红梅;桃花灼灼,异常娆妖。那么,这到底是欲望还是空灵?

红与白、色与空、冷与热、死与生、俗与雅、灵与肉、差与等、淡与浓……围困其左右,缠绕其身心。集几乎所有的矛盾于一身,什么样的女孩能承受得了?妙玉矛盾,作者又何尝轻松?你从他欲言又止、欲说还休、欲盖弥彰的叙事策略便可推测“此卿身上,大有文章!”

于是便想起唐人常建的诗句:“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是的,“禅房花木深”。对大观园中那些美丽的女孩来说是“庭院深深深几许?”那么,对妙玉一人来说,这小小的栊翠庵,又何尝不是“禅房花木深几许”呢?

身世之“深”

“禅房花木深”,一深深在妙玉之身。

如果说曹雪芹用一种“烟云模糊”的手法试图告诉我们“秦可卿出身未必寒微”,那么曹雪芹用一种“欲盖弥彰”的策略试图告诉我们“千万不要小看了这个槛外人”。

为了能真正走进这个女孩的内心世界,我们一起来看原文: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又有林之孝家的来回:“采访聘买的十个小尼姑、小道姑都有了,连新作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生了这位姑娘自小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位姑娘亲自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今年才十八岁,法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文也不用学了,模样儿又极好。因听见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岁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妙玉本欲扶灵回乡的,他师父临寂遗言,说他‘衣食起居不宜回乡,在此静居,后来自有你的结果’。所以他竟未回乡。”

王夫人不等回完,便说:“既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

林之孝家的回道:“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王夫人道:“他既是官宦小姐,自然骄傲些,就下个帖子请他何妨。”

林之孝家的答应了出去,命书启相公写请帖去请妙玉。

这是《红楼梦》第十八回《皇恩重元妃省父母天伦乐宝玉呈才藻》中妙玉的第一次被侧面提及。虽属于侧面描写,然而,信息量却极大,埋下了多少伏笔,藏匿了多少玄机,需要细读方能觉察。

表面上看,妙玉是贾府为了迎接元妃省亲而和采办的小戏子、尼姑、道士们一起进门的,不过是因其“清高”被高看了一眼,下“帖”请来的。虽属“仕宦之家”,然而“体弱多病”“自幼出家”“父母双亡”“师父圆寂”“长安静居”……天可怜见!一种走投无路、投靠无门的孤独无依、孤苦无告让人油然而生怜悯。然而,如果因此就认为妙玉真的不过就是先前曾经阔过的“孤女”,没什么值得多费笔墨的,那就唐突了作者一片苦心了。

“仕宦之家”,不错,怎样的“仕宦之家”?能买得起“许多替身”,已非一般“仕宦之家”;虽是孤女,依然有“两位老嬷嬷一个小丫头服侍”,更非一般“仕宦之家”;“师父极精演先天神数”,能预测未来,推演祸福,未卜先知,可见师父亦非一般的“师父”。圆寂之前,留下遗言,“自有结果”,于妙玉父母而言,对此非凡之“师父”,堪称临终“托孤”,再次证明妙玉之家,决非一般“仕宦之家”。还有一点,不容疏忽。在一个等级森严的体制里,只有对上位、至少也得是平位,方能用得上“请”。贾家已经是皇亲国戚、公府之家,那么,什么样的门楣能够让贾家这样屈尊去“请”呢?虽然这是一个号称“诗礼簪缨”的大家族,但也不至于使其屈尊服小到去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尼姑吧。因为这样一来等于破了规矩,是“失礼”之举,非“礼贤下士”之行。

那么,妙玉之家到底“仕宦”到何等地步呢?

《红楼梦》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是妙玉的正面出场,也是书中妙玉作为主角最华彩的篇章。终于,妙玉从侧面走向了正面,从背景走向了前台,从“传说”走向了“现身”。

妙玉听了,忙去烹了茶来。宝玉留神看他是怎么行事。只见妙玉亲自捧了一个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的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捧与贾母。

贾母道:“我不吃六安茶。”

妙玉笑说:“知道.这是老君眉。”

贾母接了,又问是什么水。

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

贾母便吃了半盏,便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

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

贾母众人都笑起来。然后众人都是一色官窑脱胎填白盖碗。

那妙玉便把宝钗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随他出去,宝玉悄悄的随后跟了来。

只见妙玉让他二人在耳房内,宝钗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团上。妙玉自向风炉上扇滚了水,另泡一壶茶。宝玉便走了进来,笑道:“偏你们吃梯己茶呢。”

二人都笑道:“你又赶了来飺茶吃。这里并没你的。”

妙玉刚要去取杯,只见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盏来。妙玉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

……

这一番品茶真真是应了那一句几乎被书法家们写烂了的成语——“茶禅一味”。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于峰峦叠嶂中暗藏机锋。

先来看茶具。

给贾母用的茶具是海棠花式雕漆填金云龙献寿小茶盘,里面放一个成窑五彩小盖钟。中国古代,规制森严。文献有征,龙纹是帝王的特权,无人敢逾,即使作为太子储君也只能穿着使用四爪的蟒纹。因此,妙玉所谓“仕宦之家”的底色几乎昭然若揭、呼之欲出了——“非皇即王”。至于“成窑五彩小盖钟”这种几乎只有王公贵族之家才能用得上的名贵瓷器就更不在话下了。其他人的茶具,其名、其历,虽然有故弄玄虚之嫌,但一色的名贵罕有却是毋庸置疑的。

如果说秦可卿非同寻常的见识出卖了她的身世,超越规制的丧礼昭告了她的身世,那么妙玉则是顺手拈来让人瞠目的器皿出卖了她。

再来看言行。

贾母一句“我不吃六安茶”,自然说明贾母是懂茶道的(六安茶是一种未曾发酵的绿茶,劲大,减肥,助消化,皇室特贡,名贵异常。常被王室用作赏赐以示宠幸),而且一进栊翠庵贾母就声明了他们一行是刚吃过酒肉的。茶性、年龄、酒肉,六安茶对贾母来说的确不宜。

妙玉一句“知道,这是老君眉”,不止能说明妙玉“懂贾母、会来事”这么简单。(老君眉茶,满布白毫,外形如老人的长眉,故名曰老君眉。系性情温和的红茶之一种。既有增寿之意,又合贾母之好。)还能说明妙玉在茶道上不让贾母,更能说明身世非常的妙玉并非如上文侧面描述的那样与贾家没有任何交往瓜葛,而是有着相当深的交往,深到连贾母的饮茶习性都了如指掌。

贾母又问是什么水。妙玉笑回“是旧年蠲的雨水”,这一句则纯粹是斗机锋了。一方面说明贾母更懂茶道,一方面说明妙玉不让分毫。“水为茶之母”。饮茶问水,自然之理。明代张大复在《梅花草堂笔谈》中有云:“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水遇十分之茶,茶亦十分。八分之水,试茶十分,茶只得八分。”而且明代文人特别讲究用“天水”,对春夏秋冬四季天泉有不同的评价。秋天的雨水烹茶最好,其次是梅雨季节的雨水,再次是春雨,而夏季暴雨,水质最差,不宜烹茶。收集雨水时必须用干净的白布,在天井中央收。至于从房檐流下的雨水,不能用。如此看来,这简单的一问一答,表面上和谐如风,暗地里运斤如风。

接下来越发精彩,机锋趋于刀光剑影了。

贾母便吃了半盏,笑着递与刘姥姥说:“你尝尝这个茶。”

刘姥姥便一口吃尽,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

贾母把吃剩下的半盏递与刘姥姥,看似非常自然,不露痕迹,实则暗含“将军”。不错,刘姥姥是个乡下人,是个来打抽风的清客:土、穷、丑、怪、粗、俗、没尊严,肯定入不了妙玉的法眼。但此时此刻,再怎么土、穷、丑、怪、粗、俗、没尊严的刘姥姥也是贾母的客人啊!妙玉周旋了一圈奉茶献礼可曾有刘姥姥的份?显然没有。漠视了客人,也就等于漠视了主人。妙玉对刘姥姥的蔑视,的确是丝毫没有遮掩。那么,针对蔑视,聪明人、涵养深的人如何发作?“分与半盏”,贾母这一招可谓是一箭双雕、一举多得,四两拨千斤,“百炼刚”化成了“绕指柔”。

那么,被动牵涉进“贾母妙玉之争”的刘姥姥又是如何应对的呢?“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浓些更好了。”刘姥姥这一答恐怕是彻底激怒妙玉起身离席的直接原因。其一,刘姥姥“品茶觉淡”是写实,符合刘氏贫寒之家由于饮食只为果腹口味偏重的客观事实。其二,对一个连一日三餐都难以为继的穷人来说,品茶当然是奢侈。此次进贾府的刘姥姥虽然是报恩而来,比第一次进贾府有了些“底气”,但之于品茶论道还是奢侈得多、高远了些。可此时的刘姥姥的浓淡之论不管如何为她辩解开脱,她都有点“不懂装懂、无知卖弄”的嫌疑,让人想起“漫山遍野的菱角”之典来,因此,刘姥姥之于妙玉,恶感益增:土、穷、丑、怪、粗、俗、没尊严之上又多了一个“假”。

因此,接下来妙玉的行事就有些近乎不近人情了:不动声色,扯起宝黛就走。生生把个贾母一行人给晾在了那里。这还不算,不但晾了贾母,而且在贾母还没告辞的时候就毫不避讳地把自己给贾母献上的“雨水茶”大大贬低了一番。当黛玉问她“这也是旧年的雨水”的时候,她却冷笑道:“你这么个人,竟是大俗人,连水也尝不出来。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总舍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开了。我只吃过一回,这是第二回了。你怎么尝不出来?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人还没离席,扭脸就说自己刚刚给贾母吃的“隔年蠲的雨水”“哪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如果说在贾母“分与半盏”给刘姥姥之前,妙玉与贾母争斗之中尚有敬意,那么此时此刻,妙玉对贾母的敬意则荡然无存,甚至像对待刘姥姥一样多了一层“蔑视”。

再看妙玉的最后一个动作:“贾母已经出来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门,回身便将门闭了。不在话下。”

孤女、客居、斗法、晾人、闭门……所有这一切都表明:此“玉”大有来头。

那么,问题来了,缘何如此呢?贾母可是贾府的至尊啊!妙玉如何敢如此造次?谁借给她的胆?是妙玉不懂人情世故吗?非也!是妙玉乖张怪癖的缘故吗?非也!是妙玉的出家身份限制吗?非也!唯一的解释就是妙玉的“身世”:只能高于贾家,至少不会低于贾家。要知道,贾家已经是皇亲国戚、公府之家了!

思想之“深”

“禅房花木深”,二深深在妙玉之思。

中国历史,男权至上。一句“头发长见识短”扼杀了多少有思想的女性,虽然女政治家、女文学家、女科学家、女发明家代不乏人、史不绝书,然而,男人们总是视而不见,男人们掌控的历史总是装聋作哑,仿佛承认了这些就会有失男性尊严似的。更兼一句“女子无才便是德”彻底抹杀了女人对才智的探求权利和欲望。于是一部中国史便只见男人争权夺利的折腾,难见女性正面宣言、自由言说的光耀。我有时候甚至觉得男人恐惧女人有思想更甚于奴隶主恐惧奴隶的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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