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时间
作者: 黄键地坛时间
《我与地坛》是史铁生的悟道书,地坛是他的悟道之地。然而地坛对史铁生来说,并不仅仅是一个空间的存在,更是一个时间的存在。史铁生将自己与地坛的关系理解为一种宿命——一种冥冥中预先安排好的时间轨道。在史铁生的感受中,地坛等待了他四百多年,等待他出生,等待他残废了双腿,等待他在某个下午坐着轮椅与自己相遇。这而这种感受当然是史铁生的主观感觉,毫不夸张地说,这种感觉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的自我中心,以至于一座存在了四百多年的古园居然被认为是为自己而存在的。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地坛对史铁生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要理解这一切,首先要明白史铁生与地坛相遇之时的内心状态。
我们先来看一下,史铁生与地坛是在怎样的情形之下相遇的——这里所说的情形,仍然是史铁生的主观感受。在史铁生这边来说,最主要的当然是“活到最狂妄的年龄上忽地残废了双腿”,所谓“最狂妄的年龄”,正是一个人处于生命高峰状态的青春时节,是人一生中生理与心理状态都极度高涨的时间,而正是在这个时候,史铁生的生命历程遭到了严重的挫折,一下子被打断、扭转了原先的运行轨道。这种打断与扭转,史铁生用了一个“忽地”来形容,“忽地”强调了突然性,但与“突然”相比,却更多了些命运无常的轻忽感与游戏感。命运似乎在开一种残酷的玩笑。这也许就是史铁生当时的体验。而在另一边,地坛也并非无所作为地在一味“等待”,在等待的过程中,地坛也在做准备。史铁生写道:
四百多年里,它一面剥蚀了古殿檐头浮夸的琉璃,淡褪了门壁上炫耀的朱红,坍圮了一段高墙又散落了玉砌雕栏,祭坛四周的老柏树愈见苍幽,到处的野草荒藤也都茂盛得自在坦荡。
从表面上看,这是在写地坛随着时间流逝而渐渐地老旧与败落,但是这里却用了一个主动语态,“剥蚀”“淡褪“坍圮”“散落”,都是“它”——地坛主动为之,是地坛主动脱去“浮夸”“炫耀”,落尽繁华,这也是园里的自然生命返璞归真的过程——老柏树“愈见苍幽”,野草荒藤“茂盛得自在坦荡”——既苍幽、茂盛又自在、坦荡,这难道不是一种令人向往的生命状态吗?
而史铁生是怎样描写自己进入地坛时的场景的呢?他把这个场景写成了人与永恒的一次相遇:“那时,太阳循着亘古不变的路途正越来越大,也越红。”“满园弥漫的沉静光芒”中,他看见了时间,也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在时间与宇宙面前,人只是一个影子,一个短暂而虚浮的存在。
史铁生讲到地坛对他的意义:“在人口密聚的城市里,有这样一个宁静的去处,是上帝的苦心安排。”地坛对他来说意味着可以逃离人群扰攘的宁静,而这种宁静就意味着时间的停滞。普通人要工作,要上班,要奔赴各种去处,达成各种任务,生命的过程被各种具有目标性的纷纷扰扰的事务所充满,正是因为有了限时达成的目标,才会有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大家都得努力奔竞,与时间赛跑,人群因而扰攘,内心亦不可能“宁静”。而双腿残疾的史铁生,“找不到工作,找不到去路,忽然间几乎什么都找不到了”,这是一种虚无的状态,人群是不可能容纳这种虚无的,而只有地坛这个被废弃、被滚滚向前的时间之流所遗落的空间可以容纳这种虚无,可以允许史铁生在此度过一段段没有任何实际目标的时间。正是在这样的情境下,史铁生才能从日常事务性的时间中脱离出来,直面生命的本质。
在这种心态之下,史铁生才会去观察周围在其他人看来可能是极为无聊的细小事物。而在他的眼中,所有一切微不足道的景物都显得意味深长或者惊心动魄,可以说,这些微末之物都成了某种暗示性的符号,隐秘地折射与透露出史铁生内心的状态。所以,在他看来,这些无知无识的小昆虫跟他一样,“不明白为什么要来这世上”,但另一方面,这些小虫的生命状态在他看来却正好照出他生命中的残损:蜂儿可以“稳稳地停在半空”——史铁生的人生不正处于一种没有着落的无处安身的悬空状态吗?但是显然他并不像蜜蜂这样可以“稳稳地停在半空”;蚂蚁可以“猛然间想透了什么,转身疾行而去”——当时的史铁生显然无法想透什么,更不能毅然决然地转身疾行而去;瓢虫不耐烦了、累了之后,可以“祈祷”,忽悠一下升空——这种心有皈依,可以向神灵祈祷的幸福,显然是史铁生所无法具备的;蝉蜕“寂寞如一间空屋”,寂寞似乎意味着被废弃,但同时也暗示着原先的主人也许已经有了更好的去处;而露水这种微小而短暂的存在,在史铁生的感知中却显得惊人的壮美:“在草叶上滚动、聚集,压弯了草叶轰然坠地摔开万道金光。”露珠坠地居然可以“轰然”,而且摔开“万道金光”,这种感知是一种放大了成千上万倍的感知,这也许说明了作者的极度敏感,但也可以说,作者自我的感知尺度被极度缩小了——也许只有自我缩小到和小昆虫一样的尺度,才可能有这种感觉。对于人来说,以自我为尺度来衡量与感知万物自然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所以我们视蝼蚁如无物,嘲笑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自然也不会费心去关心蜂儿蚂蚁的感知世界。但是,在永恒与宇宙面前,百岁人生与朝生夕死的小虫又有多大区别?作者正是因为遭逢大难,一下子被打落云端,几乎失去了作为人的一切自豪与自大的倚仗,才能将自己降落到与小虫同等的维度来观看这个世界。
一旦超离了人的我执,人所剩余的只有单纯的生命——与小虫别无二致,只剩下生死二事的生命。也只有在地坛这个时间几乎停滞的空间中才可能让他“无论是什么季节,什么天气,什么时间”,“一连几小时专心致志地”,用好几年的时间去思考这样一个对现实的事务毫无意义、大多数人都避之不及的事——“死”,以及另一个同样性质的问题:“我为什么要出生?”这样郑重其事地思考了好几年,作者终于把这件事情“弄明白了”。但这个“明白”却实在令人有些意外,之所以意外并不在于它有多么高深复杂,恰恰在于它是如此简单朴实甚至无趣:“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这无疑是将一直困扰作者的生死问题作为一个既成事实接受下来,从而取消了这个曾经耗费他那么多心神去思考的问题作为问题的合理性。实际上,大多数芸芸众生不正是自觉或者不自觉地以这样的方式去处理这个问题的——也就是根本不去讨论。但是,对于一个人来说,哪怕最终认为这个问题不可以辩论,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对这个问题进行的思考没有意义,因为反思过的人生与未经反思的人生,其意义并不相同。
当然,我们也许可以说作者确实是选择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将人生宿命作为无法争辩的既成事实接受下来,但这并不是说作者最终接受了大多数普通人的人生态度。这里的关键区别,并不在于作者将生命时间的开始作为不可争辩的事实接受下来的同时,也看见并接受了生命时间必定的终点——死,而在于大多数人都是贪生怕死的,都在回避这个终点,作者却将这个终点视为一个可以期待与感激的“节日”。这种态度类似庄子所说的“生为徭役,死为休息”,这当然和作者痛苦的生命体验有关,但是这并不导致一种弃世的态度,相反,在作者看来,死既然是一个必定会降临的假期和节日,痛苦的人生也就变得不再那么可怕与痛苦。也就是说,有死之休息作为保证,生之苦痛也就不再沉重。
想明白了生与死的问题——或者说,接受了作为事实的生命过程,接下来的问题就是怎么度过这个过程。正如史铁生所说,这不是一个可以一次性解决的问题,因为生命的过程难以预料,也不是可以由人任意地凭主观设计的,所以人必须穷其一生不断地反复思考这个怎么活的问题。所以史铁生在十五年的时间里,必须不断地回到地坛这个宿命所提供的特殊空间里,不断地去思索这个问题。显然,在地坛这个空间里,时间才会失去日月如梭的勿忙,甚至失去由有形或无形的日程表形成的密集的刻度,在这里,时间可以循环,可以停滞——至少对史铁生来说是这样的。所以史铁生说:“十五年中,这古园的形体被不能理解它的人肆意雕琢,幸好有些东西是任谁也不能改变它的。”这不能改变的是什么呢?我们看到,史铁生所列举出来的这些景物或者意象,几乎都是与时间有关的,都是时间与生命体验的符号与象征。都在以种种方式启示着生命的苍凉与苦涩。
在史铁生眼中,地上的凹凸不平是“坎坷”,很容易让人意识到这是象征着人生的坎坷,在祭坛石门的落日映照下,却是”灿烂“的,在落寞的时间,雨燕群起高歌,“把天地都叫喊得苍凉”;而冬天雪地上孩子的脚印,更是人的生命活动留下的痕迹,顽强地昭示着人在世间曾经的存在,苍黑的古柏,既是超越人的永恒存在,又是人的陪伴与安慰;而园中的气味,或灼烈清纯,或熨帖苦涩,无疑都是作者人生体验的象征。而所有这些意象都是以“譬如”的方式被列举出来的,在这里,时间并不是有序依次行进的序列,而是永恒中游离出来的一个个片段,启示着作者的生命感悟。
亲情的慰藉
史铁生在地坛思索有关生命意义的问题,有关人为什么要活着,以及为了什么而活着等这些玄而又玄的问题,也许只有在脱离了世事纷扰才能专心、透彻地去思考。但是人毕竟不可能一直生活在真空之中,不可能总是与自己永恒对话。人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己而活的,人在世间与他人还构成了各种实实在在的关系与情感的牵绊,而这种与他人的情感关系与牵绊,实际上也构成了人的生命意义的一个重要方面。
支撑史铁生活下去的,很大程度上是母亲的爱。尽管在初遭大难的时候,年轻的史铁生可能未必充分地意识到母亲的爱、母亲默默的支持与守望对于自己的重要性,他“还来不及为母亲想,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里总是要加倍的”。但是多年以后,史铁生对此当然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儿子是母亲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与压力活下去的唯一理由。“她想,只要儿子能活下去哪怕自己去死呢也行,可她又确信一个人不能仅仅是活着,儿子得有一条路走向自己的幸福;而这条路呢,没有谁能保证她的儿子终于能找到。”显然,母亲的痛苦在于她生命中的唯一愿望是儿子的幸福,但要让这个愿望能够实现却显然非常困难。但是,即便在绝望的煎熬中,母亲依然没有放弃希望,拼尽全力去博取这点微茫的希望,这正是母亲必须坚持在痛苦中守望与等待的理由。
而在另一方面,对于史铁生来说,对母亲的爱也同样支持着他与命运抗争,努力碰撞出一条生路。正如他自己所承认的,他的写作动机中,为了让母亲骄傲占了很大比重。然而,造化弄人,当作者在文学上取得初步成功的时候,母亲却在这之前离开了人世,母亲没能看见儿子的成功,不能分享儿子的快乐。这就是时间的残酷,时间并不保证我们能够有机会看见自己人生愿望的实现。母亲只要多活两年,就能看见儿子终于撞开了一条路,但是,命运却并不给她这两年的时间。对儿子来说,成功的价值也因此被消减了大半。就是因为这个命运造成的时间差,作者的成功给他带来的是沉郁和哀怨,他甚至“因此对世界对上帝充满了仇恨和厌恶”。
对于命运的这些播弄,人是无法对抗,甚至也无法质疑的。人也只能想法接受。史铁生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她心里太苦了,上帝看她受不住了,就召她回去。”可以说,为无常的命运寻找合理化的理由,或者从厄运当中寻找“好的方面”,是人安慰自己以使自己能够在荒谬的世界中寻找到意义,从而继续生活下去的唯一办法。但是,真正支撑着人在苦难中生活下去的,是亲人之间爱的支持与陪伴。尽管史铁生在事后的反思中一直自责自己当时不能理解母亲的痛苦,但是文中这段叙述却让我们明白实际情形未必如他所说的那样:
我也看见过几回她四处张望的情景,她视力不好,端着眼镜像在寻找海上的一条船,她没看见我时我已经看见她了,待我看见她也看见我了我就不去看她,过一会儿我再抬头看她就又看见她缓缓离去的背影。
这种心有默契、相互牵挂,却又为了不给对方压力而装作若无其事、互不交流的表现,这种看似不经意的牵挂与陪伴,实在是东方情感的经典表现。这种亲情的慰藉与相互支持,无疑构成了人生命意义的重要部分,但是这个想法的悲哀之处就在于,将生命的意义依托于另一个生命同样脆弱的人,一方面这是我们能够找到的最切实的依托,另一方面,这种依托又和生命本身一样是脆弱的。史铁生所感受的痛苦就在于此,儿子写作是为了让母亲骄傲,但母亲却不能活到儿子在写作上取得成功的那一天,那么儿子的生命意义又何在?这个问题可以说仍然没有解决。
时间:慰藉与顿悟
我们前面说过地坛的时间是几乎停滞的。或者说,时间在地坛是循环的。在第四节,作者以诗意的笔调,书写了他的地坛时间体验,对大多数人来说,逝者如斯,一去不返,时间往往呈现为一支一往无前地射向未来的箭矢,然而地坛的时间,却并不是流逝的,而是春夏秋冬的不断循环。这种时间的循环并不意味着单调与重复,而是给作者留下了极为丰富而美好的记忆与体验。在作者的书写中,循环的四季凝定成一个个充满诗意的意象,安慰着他的心灵。显然,这些四季意象并不仅仅是四季的景致给人留下的印象与记忆,更是四季的体验幻化成为艺术化的符号。诸如春天是小号,夏天是定音鼓,秋天是大提琴,冬天是圆号和长笛。或者春天是一幅画,夏天是一部长篇小说,秋天是一首短歌或诗,冬天是一群雕塑;甚至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土地上的一只孤零零的烟斗。应该说,这些意象一部分是现实的印象,一部分是梦幻中的想象,但实际上都是情绪的象征符号,指涉的都是作者内心微妙难解的情感与心态。虽然其实际内涵与意象的选择和构成具有很强的私人性,旁人很难索解其中的具体内涵,但是,不可否认的是,这些诗性的审美的意象,对身处困境的作者来说,无疑是一种安慰与拯救,这是来自时间本身的慰藉。而这种安慰与拯救,只有地坛这个时间不再前进的空间才可能给他。这就类似于苏东坡在《前赤壁赋》中所透露出来的,尽管生命易逝,人生苦短,但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这样的自然美景却是造物主的恩赐,中国文人正通过沉醉在对自然的审美中,暂且忘却了生命的悲剧宿命。而地坛,正是史铁生的审美救赎之所,在这个空间中,时间也不再匆匆向前一去不返了,而是从容不迫地以一年四季的节奏往复循环,这无疑消解了人置身时间之流中的焦虑与茫然。正是因此,作者会因为这个园子而感恩于自己的命运——正是因为生命中的厄运,才使得他有可能在与地坛的遇合中体验到这些诗意与审美的升华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