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地》《活水》的精神记忆叙事
作者: 葛水平 王红旗葛水平,山西作协副主席,山西女作家协会主席,中宣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创作有长篇小说《裸地》《活水》;中短篇小说集《喊山》《地气》《甩鞭》《守望》等;散文集《河水带走两岸》《繁华的街巷》等;报告文学《同心云聚》《泥沙中的石头》。长篇小说《裸地》获首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大奖”“鄂尔多斯文学大奖”;《德吉梅朵》获丁玲文学奖。中篇小说《喊山》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有电视剧《盘龙卧虎高山顶》《平凡的世界》。
王红旗:你的长篇小说《裸地》《活水》重构百年乡土记忆,从故乡太行山上的暴店镇到你的出生地山神凹村,延伸至华夏先祖农耕文明的初始历史。作家的你与在小说中时隐时现、不断变换角色的讲述者合灵为叙事者,以“内在时空”与真诚情感凝聚着巨大乡土之爱的能量,引领小说生命流——整个乡村文明历史的流变嬗替。其中蕴含着对各种衰败、破裂、突变、间断的社会震荡与灾难之捡拾剖析,在真实与虚构想象之间,以天地启示信仰之终极性追问与意境显现,在全球化“现代性遗忘症”的致命迷惑下,呼唤人类回归精神源头,探寻古老传统里永恒存在的灵根之光。
请你谈谈这两部小说的命名,以及这些历史“元事件”是如何调查搜集遴选出来的?
葛水平:从2009年在北京见面到现在,我常常会想起你说起的童年事,人这一辈子最深刻的记忆印象大概只有童年最清晰。
与乡村泥土中耕犁翻开的地气相呼应,我从来不觉得离泥土近的人贫苦,恰恰相反,我认为出生在农村的人有福了。我的小说原故事都来自于我的故乡,故乡青苗接穗的季节,着红装、裹黑巾的稻草人,套白脸面具的小鬼,着宽袍执木剑的武士,春种秋报的社戏,丰富多彩的故乡事绵延着社会民众根深蒂固的泥土情结。这些一直陪伴着我,并深化着我的成长。对于一个在相当长的历史时期用汉字,用汉语词语、楹联、匾额书写自己生活的民族来说,来自山川河流大地万物中的象形文字,早已沉淀并锁定为我对于土地的记忆密码。
《活水》是我对地球上小到地图上没有任何记录的山神凹人事的祭祀,他们大都走远了,但他们是我的活水源头。人说:活成个人是来世上扬名声的,但是,他们的生和死都很寂寞。活水不腐,流动让我上溯回故乡的窑洞,煤油灯下,小孩子的我学习写生字,一笔一画,生疏里透着规矩,我最早的生字本上写下的是我亲人的名字,然后是村庄所有人的名字,每个人的名字都躲在方格中央,若干年后我想起童年,想起生字本上那些人的名字,我能够做到的就是把他们的名字拿来放入我的小说。他们和她们,在傍晚麻糊的光线中浮现、重叠。这是一代人在时间中的倒影,斑驳、散淡、布满灰尘。而记忆中的故土正在瓦解,像水中云朵,在某一个瞬间,我突然就想给名不见经传的山神凹立传,假如人的精神也有胞衣的话,那么,他们就是我的活水源头。
《裸地》是缘于2006年在晋东南屯留县挂职,我在那里遇见了我要写的故事。一个农民和我讲:“我爷爷当年为了一口吃食挑担上太行山,走时是大清国,走到邯郸成了民国。”命运对普通人来讲是瓦屋漏雨,门窗破损,命运也是他们的债主,永远无法还债的是他们自己。我写作的方式是感性的,没有一个整体的构思,由着性子来写,也许一句话就可以点燃我想写一部长篇的欲望。就像有人在建庙,在安放神像前,他就想敲钟,但是不能的,他想这声音,肯定和开光点眼后,是不一样的。他不知道佛会给他一个什么样的声音。我也是写好后想到了这个题目。小说关注苦味、苦难、苦情,这是我面对故乡的一种立场、态度、情怀。那些故事都走远了,土地裸露着,曾经有过什么样的生之情态?命运感被踩踏和遗忘的同时,人的精神空间被淡缩成薄如纸张的平面,曾经活着的人不再负载追问的能力,如最后结束语:土地裸露着,日子过去了。
地母精神:乡土文明重生的神奇力量
王红旗:《裸地》开篇标示“1918年起,北方大旱”,实际上,此时正值天灾人祸、内忧外患的年代。八国联军打开中国封建“天朝”大门后,清政府在列强胁迫下签订了一系列不平等条约,战争、饥荒与瘟疫使中华民族陷入苦难深渊,西方大批基督教传教士进入中国传布“福音”,至19世纪末20世纪初中国成为全世界最大的传教工场,更有传教士在中国城乡广置田产,其中吃教者、仗教者与传教士败类依仗其霸权强势,在各地屡滋事端而民愤四起。“女女”就是被西人传教神甫强奸,被经商父亲抛于破庙,遇见逃荒的山东人聂广庆做了他的妻子,用独轮车把她推到暴店镇的“河娃谷”,在“地窝子”里栖身,男人开荒种地,女人制染料、做绣鞋,生养两个儿子。仿佛一种开天辟地、男耕女织之意象在场。尤其因“女女”的到来把“河娃谷”改名为“女女谷”,“河娃”“女女”均为创世女神“原型母亲”女娲的别称,可能其中深藏你对“原型智慧”的文化认知。
请谈谈你这样安排“女女”出场的背景、场景的深意,对推动小说情节发展的作用。
葛水平:我是在阅读一本史料性质的图书时发现,某国的博物馆收藏着一双被砍下来的三寸金莲。阅读让我停滞,瞬间感觉到了阴冷无边。一双断足,足以代表一切。可能阅读让我触到了疼,我想探寻这个女人的生。都知道,缠足是中国古时的一种陋习。畸形变小的开始一定是在发育年龄,一般女性从四五岁起便开始缠足,直到成年骨骼定型后方将布带解开,也有终身缠裹者。学者高洪兴的专业著作《缠足史》考证,缠足开始于北宋后期,兴起于南宋。元代的缠足继续向纤小的方向发展。明清时期缠足进入鼎盛期。漫长的历史,简直可怕,可怕得无法理喻。缠足之风蔓延是为了讨好男人的审美趣味,被蹂躏的命运,让一个后来者不安。她是一个没有名字的女人,我甚至找不到一点多余的关于她的文字记录,她在绝望中是走到了人生尽头,还是当下死亡?我在文字中给了她未来,没有力量,所以我不想给她一个好名字,再好的名字也不能代替作为女性的悲伤。
王红旗:原来“女女”这个最朴素的名字,连接着“一双断足”的历史之痛。这是我意料之外的。在你赋予“女女”生命的未来里,我悟出了一种内在精神力量。
虽然“地窝子”里的生活简陋贫穷,但是人与土地相融,如同回归母亲怀抱就有了精气神,充满实实在在的快乐。如“女女”所想:“开出来一大片荒地对于一个经历了什么叫活命的人,该知道最重要的是土地,是年成。卖染料,做绣鞋,一切都是为了活,人是土性的,只有土里刨食的人,活着才结实。”这是她最真实的生命体验与感悟,更是你深爱土地的内在理念。因为人类文明进入了现代性的欲望膨胀与“物质至上”,女性的身体与大地就不断地遭到破坏。有诸多男性通过身体(物质)来确定亲密关系,也用相同的方式来解释他们与大地的关系。如果这样理解,“裸地”即隐喻“女女”与“大地”遭遇了破坏的身体。从现实层面讲,如你在中篇《黑脉》写到的,人心黑得和炭一样,地下采矿采空了,村里的地裂缝了,人住的房子裂缝了,院里的果树不长果子了,煤矿也崩塌了。那孕育万物生命的盈盈“地气”“瘪了”,大地裸露着。从文化层面讲,如前面所说“裸地”可以象征宇宙自然包纳万物之原初。其实,“女女”这个乡村女性形象,不仅寄托着你梦绕魂牵的乡土挚爱,而且由历史反思指向现实批判与未来昭示。
“女女”是一个身份卑微的被侮辱者、被伤害者,她的命运真如大地的命运。在男性眼里她是一个“物”,来自现代文明沃土传布福音的西人传教士,把她作为殖民地上发泄性欲的工具,强奸了她;经商的父亲无视血缘亲情,把她看成丢脸面的东西,抛弃在破庙里;“地窝子”里共患难的逃荒人丈夫聂广庆,把她以“典妻”交易予乡绅盖运昌,私下换来盖家付给他一生的“大烟土”享受;见多识广的开明乡绅盖运昌,既要霸占他们开垦的土地,又要把她的身体当作“代孕”工具为自己生子。“女女”在“四权”之下似乎毫无还手之力,只能认命运驱使,是一个软弱无力的“外我”形象。
但是,你对“女女”强大的精神生命塑造,超越了传统女性无奈的匍匐与隐忍,站在人类境界的某个“高处”,在自我与政治、宗教、战争的场景之上,和不同身份地位的男性展开对话性言说。随着小说情节的演进,每场对话的次第展开,“女女”的生命智慧绽放成了一个无限延伸的“大圆”。一位具有独立尊严的携带着“原型母亲”神性的觉醒者,以洞察结构与本质的游刃屈伸、从容不迫的无惧淡定、理直气壮的哲学思辨、义正辞严的痛斥责问,抗争的呐喊直击男性霸权对女性、土地与世界的征服,而失去了人与人之间爱的亲密情感,找不到回家的路。此时一个有强大“内我”的女性形象诞生了。在“外我”与“内我”的对比之下,不仅全方位诠释“裸地”“女女”就是“地母精神”的象征。更重要的是,你以“女女”这个乡村女性形象,跨越性别对立的包容,正式开启了当代女性书写“女性与大地、男性与文化的精神结盟”,而呈现出这部新历史小说独创性的现实意义,以及对耕耘人类未来荒野的灵根价值。
请问,当初你是如何来构思女女这个形象的?谈谈小说里女女回忆母亲的细节,对其性格形成的意义。
葛水平:前面说过了,我由看到的一段资料而决定写一个断足女人,想给她一个生。在这之前我问过许多男人,问他们会喜欢一个断足女人吗?所有人的回答让我失望。残缺的美只能是一种艺术。任何一个催人落泪的故事,都要在时间的消逝中消失,我坚持要写这样一个人,我是她命运的主宰者,我的目的不是为了让她复活,是为了让她呈现。土地的意义是被伤害多少次后,所呈现的价值都是土地。她活过一世,她是什么模样,我只能用我的理解描摹。现代文学片面化了太多无限痛苦、无限仇恨的一面,却忘掉了生活虔诚的一面。她的虔诚是因为活着对生命的真诚,而引申出人间良善和方正。理解与虚幻的知觉拯救不了历史,一个人不懂得小心翼翼地活着,会被生活撕裂得疯掉。有些文学作品中某个人物很有可能就是作者自己的另外的一种生存,我想女女的任何回忆是作者即我的疼爱。
王红旗:女女在“地窝子”生下混血儿子后,母爱仿佛融化了她对强奸者的仇恨,在她的意识里,我生下来的就是我的儿子。尽管山里人说他是“猴怪”,也更升起了她生活的希望。然而好景并不长,暴店镇的当家大户乡绅盖运昌,先是以选坟地为由想霸占其开垦的土地,“女女”望着裸地上满眼铺展的大片绿苗,喊着你要杀我的狗我只要狗皮,还一边喊着儿子不要管大人的事,一边吟着唐诗宋词教儿子数数:“加两个黄鹂,一行白鹭,如不够,再加七八个星,两三点雨。”也许是从“地窝子”露出来的“女女”吟诵的田园诗词,更有“那粉面红腮笑着缩了下去。一个滋润和软的女人,像地表突然长出的一朵黄花一样,纯洁了这山这水。那美有一种如仙而至的飘然……”令盖运昌动了恻隐之心,狗杀了却留下了土地。接着他倚仗权势巧立名目,扼住外地逃荒人聂广庆的软肋与之密谋,使其俯首“典妻”,女女以“女红”针娘身份进入盖府。
女女进入盖府后,听到盖运昌要撺掇乞丐化妆和尚去原家“开灶施食”救灾的现场起哄,对其晓之以理真诚劝阻:“老爷,灾荒之年,灾民人心惶惶,常思外逃,一时未有生计,前途潦倒,老爷广散私谷赈一方百姓已落好口碑,因何要与一个行善之人争抢?黎民之性,骨肉相符,难中生事是要遭人笑话,老也不该。”“老爷可知身后有苍天。”当盖运昌喊道:“苍天可看到我的冷?”女女说:“老爷,古今一理,事无双全。”盖运昌跪地抱着女女的腿说:“趁我还有力气,给我怀个娃,我替你报仇。”女女直直站着说:“起了老爷,一心想报仇的人,心里能有多大个天!”当二喊了一声盖运昌爹,盖运昌竟然以给二下跪再次给女女下跪,女女看着二喊:“你再叫爹,娘就去死!”宁死不做“代孕”工具与丧失自我尊严的母亲。
对话揭开了两个人物正在滴血的锥心之痛。一个位高权重的开明乡绅盖运昌,为争权夺利不分青红皂白,不为黎百姓疾苦,不顾两世姻亲,竟然想挑其“窝里斗”扰事。为传宗接代、光宗耀祖的富贵体面私欲,竟然肆意强迫有夫之妇的针娘为其“代孕”生子。一个身份卑微的针娘女女,不仅以天地包容之心、朴实仁德之理,明察古今之道予以劝导,而且以死抗争保卫女性的生命自由与尊严。两个人物的鲜明个性在对比中得以完成,达到了“一箭双雕”的艺术效果,具有撼人魂魄的表现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