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千万人,我不愿意”
作者: 猫腻 邵燕君《间客》推荐词
《间客》以康德关于“星空”与“道德律”的名言为卷首语,抱负宏大。它一方面构造出恢宏的太空歌剧背景,另一方面直击当下中国人的道德困境,就何为正义、如何践行等问题反复撕扯,使诸多价值立场激烈碰撞。作者的巧思妙笔,使得《间客》兼具宏大的世界架构与幽微的伦理辩证。
《间客》具有网络小说中罕见的严密结构,主要人物各行其道,关系又密集交织,数条情节线索成股结扣,读着越来越有整体感。这样的结构也让各个主要人物能在辩论中充分展开自身的立场及其逻辑,在众声喧哗中,主角许乐坚定不移地发出刚健朴实的最强音。许乐堪称整个网文世界塑造得最成功的形象之一,通过这颗“硬石头”,作品不但延续了金庸笔下胡斐、郭靖、萧峰等为国为民的侠义传统,而且卓有成效地反驳了牺牲论、代价论等当下流俗谬见,维护了“大局”里“小人物”的权益和尊严。
由于《间客》注重情节结构与人物辩论,就无法苛求其人物语言的简练和人物(尤其是许乐的女友们)心理的细腻精确。这部闪耀着理想主义光辉的作品,不但在网络文学中大放光明,即便放到中国当代文学乃至世界文学中,也是当之无愧的佳作。
——《中国网络文学二十年·好文集》
《间客》:“我对世界的看法就是这样的。”
邵燕君(以下简称“邵”):这一节我们专门聊聊《间客》。《间客》是我读网文的“入坑之作”,2010年,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进入网络文学研究,读了《间客》后决定进入,因为相信里面有好东西。我觉得《间客》未必是你最成熟的作品,但却是最代表你的。所以,无论是你,还是你的粉丝,谈起《间客》,最常用的词是“喜爱”。这部作品真是深受读者的广泛喜爱,我记得在争月票榜时,还一度打败了天蚕土豆的《斗破苍穹》,让“老白”们大大爽了一把。后来它获了起点中文网首届“金键盘奖”的“2010年度作品”,这个奖是完全由读者投票的。《间客》也在主流文学界获得高度评价。2018年,中国作协主办了“中国网络文学20年20部作品”评选,当时我在国外,没到现场参加。我记得你的候选作品是《择天记》,当时《择天记》电视剧正播出,所以首轮读者海投时投上的是这一部。我们几个评委一看这结果,都觉得比较没劲。终评前一天,鲁院的王祥老师力倡更改,几个评委附议,把候选作品改成《间客》。结果,在第二天的投票中,《间客》高中榜首。
猫腻(以下简称“猫”):《间客》确实是我最喜欢的,我自己看得最多,而且不累。这本书我可以从任意一个地方杀进去接着看。
邵:《间客》看了多少遍?
猫:六七遍吧。我们现在看东西很快。
邵:如果说《间客》是你最喜欢的作品,许乐应该是你最喜欢的人物吧?记得2015年我第一次采访你,请你举几个你最喜欢的笔下人物,你提了施公子、夫子、大师兄、二师兄,都是配角,唯一的主角就是许乐。我觉得你对他应该说已经到了宠爱的程度,他应该算是你理想人格的投射?
猫:可以这么说,我在“后记”里也说,无论许乐是帝国皇子还是联邦英雄什么的,在这个故事里,因为他的成长环境和莫名其妙的自我修养培训,东林孤儿骨子里始终是一个小人物,然后不断做着大事情。我对这个人物很偏爱,而且我觉得我写得不错,他不“装”。
邵:然而,这个不“装”的“小人物”,却堪称“四有青年”。许乐和所有网文中那些“屌丝的逆袭”的主角都不一样,他虽然也有普通“小人物”的生活理想,但真正让他拼命的,却是那些朴素正义。一般网文的核心快感模式是:主角是被压在底层的“废柴”,偶然获得了某些“金手指”,然后开始“逆袭”,把曾经碾压他的人碾压在脚下,“装”“打脸”,走向人生巅峰。许乐不是这样的,他最可贵之处就在于,无论是身为逃犯还是联邦英雄,永远站在最弱势者一边,代表那些最没有议价能力的人与大人物们谈判。于是,大人物们在平衡利益的时候就不得不考虑小人物的那一份,活人在分配果实时,就不得不考虑死人的那一份。否则,许乐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很多时候,联邦政府为了“国家整体利益”都认了,七大家族都为了家族利益最大化都忍了,偏偏许乐却不认也不忍。整部作品“爽”的动力就是一个“小人物”的不忍,如何坏了大人物的大谋。最大快人心的是,无论对于阴谋还是“阳谋”,许乐的反抗形式经常是非常简单的直接暴力,“小人复仇,从早到晚”。
猫:许乐的看法就是我对世界的看法。世界和人之间的关系是什么样子的,我认为就应该是那样的。就算你没有多少知识,但是你有基础的看法。我认为这是不需要让人说的,但我发现很多人不认可这些,这我就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了。我认为《间客》里那些东西是最基础的,为什么会有人认为不对呢?
邵:这就是我最想和你聊的。你的那些“最基础的东西”,是从哪来的?为什么这些年我们都习惯放弃了,在你那里还像“东林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呢?
猫:我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难道不该就是这样的吗?
邵:你们家可以随便去更改自己的姓氏,对你来讲这是一个基础的东西。
猫:我认为这是基础的东西,姓氏这个东西是自己的,我本质上就是这么认为的。他既不是父亲的也不是母亲的。本来就是自己的,怎么可能是别人的呢?
邵:您起点太高了。你父母真了不起,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这些的。
猫:我也不知道,他们也没教过这些,可能就是言传身教吧。
邵:所以,那些“最基础的东西”在你这里不是道德理念,而是生活方式。所以,许乐这个人物虽然有“道德洁癖”,但一点也不高蹈,是从你的生命经验中长出来的。我每次想起他,都觉得是一个邻家男孩,清新健朗如朝阳,让人想起“内心纯洁的人前途无限”。
“一个怯懦的人写的一本无畏的大书”
邵:在《间客》的“后记”里,你说:“这是一个怯懦的人写的一本无畏的大书。”我看后特别有共鸣。我想,对很多人早已习以为常的压迫,你可能会受不了。
猫:对,我真的受不了。
邵:我这么说也是有自己的体会。举个例子,前几年学车的时候,在一次学交规的课上,有两个男的,个子挺高的,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大老爷们”吧,因为打瞌睡被教员叫起来罚站。那个小教员在课堂上只有那么一点点小的权力,他就叫人罚站,那两个人居然就站着,那么羞辱。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忍受,凭什么罚站?你不站谁能把你怎样!我当时坐在那儿的时候特别纠结,要不要路见不平一下?但当时我也怯懦,怕给自己找麻烦,患得患失。而且,也觉得挺不解的。难道全场只有我一个人气得发抖吗?当时我想,谁要是让我罚站,我一定跟他翻了,你是谁啊?
猫:我认为到社会上,反抗这件事都会慢慢地往后退。我还记得很清楚,2001年我们班有个女同学给我写信,她跟她老公是武汉大学的同班同学。她在上海火车站遇到了一个事,然后她就准备挺身而出,她老公拉着她不要她看。我当时的反应是,她老公在保护她,确实不应该干。但是我们班的女孩都已经出学校那么多年了,还是保持着那种习惯。
邵:因为你痛苦,你受不了。我相信当时,我的忍受力是全场最低的,虽然那天站的人不是我,但是我非常受不了。我内心不断斗争,要不要挺身而出。很多时候,大家都会服从一个暂时的权威,而且根本不考虑反抗有多少代价——真的没多少代价,大不了重考一回。这时候要是有人敢站出来刺他一下,他就老实了,否则他一直会这么跋扈。看你的小说,就经常会遇到这样的场景。你从来不让你的人物“顾全大局,忍辱负重”,许乐、宁缺,全是掀桌子的人。越是被压迫,越是要拼命捍卫自己的利益。只有每个人都捍卫自己的利益,才能得到一个相对公正的局面。
猫:对,然后才能谈妥协。先在三个人之间妥协,然后在三十万人之间妥协,自然有妥协的组织方式。
邵:看《间客》的时候,很多时候我觉得许乐的坚持超出我的预期。比如邰夫人抓到许乐的好友李维,和许乐谈条件那段。我想许乐你差不多得了,总得有所妥协吧?
猫:我写这段的时候,写天上下雪,许乐坐在宪章广场上,抽了很多烟,思考这个问题到底怎么办。如果没有钟老虎的西林军区答应保下李维,他怎么选择我也不知道。我不敢做铁血的选择,便很怂地退了一步,先把这个矛盾抹平了。没抹平的话,我估计许乐会先想办法把李维救下来,然后继续做这件事。当时他认为张小萌被麦德林阴死,体育馆也死了很多人,这些事在他心中是一团野火,一直在烧,不杀麦德林无以平息。
邵:这也是我看到许乐对帕布尔总统说“虽千万人,我不愿意”时最震惊的地方。看这部小说的时候,我一直感到我的境界比许乐低,我本来想跟着他一步一步地成长的,一个小人物,不断获得大人物的赏识,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一样,那时我还不知道“屌丝的逆袭”,但心理机制差不多。所以,每一次大人物来讲价钱,我都想接受,都想妥协,但许乐一次又一次地说“不”。许乐把我已经习惯放弃的原则都召唤回来了。
猫:许乐血缘上是皇帝的儿子,师承上是封余的徒弟,也受到李匹夫的欣赏,从背景上讲,他先天是大人物。但在对帕布尔说“我不同意”的时候,他还是个市井里的小人物,一个东林长大的孤儿。
邵:所以你的小说对我最大的意义就是,我生活中有诸多受不了的事,在你的小说之中可以一吐不平之气。
猫:但是这个还是个“臆想”。
邵:咱叫“情怀”好不好?你的情怀好就好在不酸,不“文人”,不是无病呻吟。你的人物都足够的硬,接地气,但永远不妥协。但作为一个怯懦的人,我能不能以小人之心揣度一下,这股硬气实际上是是掀桌子的人。越是被压迫,越是要拼命捍卫自己的利益。只有每个人都捍卫自己的利益,才能得到一个相对公正的局面。
猫:对,然后才能谈妥协。先在三个人之间妥协,然后在三十万人之间妥协,自然有妥协的组织方式。
邵:看《间客》的时候,很多时候我觉得许乐的坚持超出我的预期。比如邰夫人抓到许乐的好友李维,和许乐谈条件那段。我想许乐你差不多得了,总得有所妥协吧?
猫:我写这段的时候,写天上下雪,许乐坐在宪章广场上,抽了很多烟,思考这个问题到底怎么办。如果没有钟老虎的西林军区答应保下李维,他怎么选择我也不知道。我不敢做铁血的选择,便很怂地退了一步,先把这个矛盾抹平了。没抹平的话,我估计许乐会先想办法把李维救下来,然后继续做这件事。当时他认为张小萌被麦德林阴死,体育馆也死了很多人,这些事在他心中是一团野火,一直在烧,不杀麦德林无以平息。
邵:这也是我看到许乐对帕布尔总统说“虽千万人,我不愿意”时最震惊的地方。看这部小说的时候,我一直感到我的境界比许乐低,我本来想跟着他一步一步地成长的,一个小人物,不断获得大人物的赏识,像《平凡的世界》里的孙少平一样,那时我还不知道“屌丝的逆袭”,但心理机制差不多。所以,每一次大人物来讲价钱,我都想接受,都想妥协,但许乐一次又一次地说“不”。许乐把我已经习惯放弃的原则都召唤回来了。
猫:许乐血缘上是皇帝的儿子,师承上是封余的徒弟,也受到李匹夫的欣赏,从背景上讲,他先天是大人物。但在对帕布尔说“我不同意”的时候,他还是个市井里的小人物,一个东林长大的孤儿。
邵:所以你的小说对我最大的意义就是,我生活中有诸多受不了的事,在你的小说之中可以一吐不平之气。
猫:但是这个还是个“臆想”。
邵:咱叫“情怀”好不好?你的情怀好就好在不酸,不“文人”,不是无病呻吟。你的人物都足够的硬,接地气,但永远不妥协。但作为一个怯懦的人,我能不能以小人之心揣度一下,这股硬气实际上是的时候,就一定要从工作中得到乐趣,你不能把它变成一种纯粹的工作。所以那时候,我就越来越多地在工作方面更自由、更随便一些;想写什么就全部写。
邵:《间客》这个名字,什么意思?
猫:被人骂死了,说你的小说名字最差的就是《间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