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心意”:“只做让自己高兴的事”

作者: 猫腻 邵燕君

《将夜》推荐词

猫腻是最具经典性的网络文学作家,《将夜》是其最成熟的作品。该作亦确立了“东方玄幻”这一滥觞多年的网文类型的中国品格。

继《朱雀记》《庆余年》《间客》之后,素有“文青作家”之称的猫腻继续以“爽文写情怀”。《将夜》以自由和爱情为主题,以孔子师徒为原型,在“架空世界”里建构了“书院”和以“书院精神”立国的“大唐”——力图在一个功利犬儒的“小时代”,重书“大写的人格”与“大写的国格”;在所谓“历史的终结”和“文明的冲突”的背景下,重建中国人的生命信念和自由信仰。在丛林法则盛行的“时代大潮”前,猫腻逆流而上,独领风骚,“虽千万人,我不愿意!”a展现了深埋于网络自由空间的“草根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象。

《将夜》有情怀亦有烟火气。一方面以坚定的草根立场将情怀下沉到“饮食男女”,一反西风东渐以来国人因无神而自卑的文化心理;一方面又以启蒙价值为核心对传统儒家思想进行改造。“书院精神”是“人本主义”与“仁爱”思想的结合体,“不自由,毋宁死”与“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在夫子师徒身上获得完美统一。

这是一部颇具东方神韵的巨制,使东方玄幻这个脱胎于西幻的网文类型,终于剥离了欧美网游升级系统和日本热血漫的结构内核,在本土文化中落地生根,注入了中国人的精气神。

相比于广受高评且为作家本人最为喜爱的《间客》,《将夜》在笔法上更加成熟。语言有质地,细节经回味,两笔三笔,人物栩栩如生,近四百万字,几无赘语,显示出在“追更”机制下,超长篇网络类型小说可能达到的精品品质。至为遗憾的是,小说在四分之三处遭遇瓶颈,“开天辟地”b的宏大格局最终冲破了原初的人物、情节设定——以红尘意破昊天辉确是“神来之笔”c,但以男女之争演天人之战、以凡人之爱完回天之功,终显力不从心——对原初设定的固守使小说未能在最高潮处收尾。

尽管由于难度系数过高而影响了完成度,《将夜》仍代表了目前中国网络类型小说的最高成就。作为在“起点模式”中拼杀出来的老牌大神,猫腻在自觉恪守商业作家“本分”的同时,形成了独特的个人品格。《将夜》借套路之骨架,成自身之丰腴,完成了从“大神之作”到“大师之作”的跃进。

——《中国网络文学二十年·典文集》

《将夜》是准备最充分的一部作品,写了六十万字的细纲

邵:虽然《间客》是你自己最喜欢的作品,但我觉得最成熟、最代表你创作成就的还是《将夜》。

猫:《将夜》的准备是最充分的。《间客》已经很饱满了,休息了几个月,写《将夜》。当时我给自己的定位是,我已经写牛了,不能再怂了,不能往下跌了。所以《将夜》准备得非常充分,而且是我修改次数最多的。我自己调整了很多次。

邵:不是日更吗?怎么修?

猫:我写细纲的。

邵:你是说你调细纲的时候有很多修改?

猫:对,然后我还修过文字,当时觉得文字要好点。

邵:《将夜》的文字确实好,我在一篇论文里还说过,《将夜》的文字如大唐女人的肌肤,丰腴、细腻、有质感。

猫:《将夜》的文字肯定比前面好,但还是有问题。在调整之后觉得不错,主要是剧情这块我很满意。

邵:你的细纲做到什么程度?

猫:一比一比……最细的时候甚至到过一比三,多的是一比六。

邵:《将夜》是三百万字。

猫:三百万字我至少写了六十万字的细纲。

邵:这个细纲是在开文之前就写完了?

猫:没写完,大纲写完了。细纲是一段一段的,我写两万字细纲,后面大约有十万字情节,就通了。为什么写细纲,我们后来分析,是因为老了。写《庆余年》《间客》的时候,基本上可以一路杀过去,那些东西都还记得住,那时候可以做到一边思考情节一边码字,这对现在的我来讲是不可能的。我不把情节想明白,就没法把手放在键盘上。我必须把情节想明白了才能去实现它,这个是从《将夜》开始的。《将夜》的工作量太大了。而且这样做有个不好的地方,细纲已经把我的兴奋度磨了一下,最后有朋友建议我写得再粗一点,不要那么细了。但是有时候很多琐碎的小细节,当场临时写的话,就没有那个细腻劲。这可能也导致现在回头看《将夜》,有的地方真的很啰嗦。

邵:你觉得哪里啰嗦?

猫:修行是最啰嗦的。因为准备很充分,我自己设计了一套修真体系,觉得这个事就应该这么干。修仙啊,莫名其妙怎么能修呢?我一定要给出基本逻辑,然后把一些假的物理学的东西放进去,这样才能说服自己。我就在《将夜》里面设计了一套特别复杂的体系,写的时候差点没吐血。这部分我写得很细,读者没认真看就过去了。他们就觉得,哦,好吧。写得辛苦,最后成文效果又不好。

邵:我觉得可以啊。设定本来就不是你最擅长的,你的粉丝最看重你的也不是这个方面。

猫:《将夜》里面,爱情那条线是我最重视的。世界架构,比如昊天和人类的关系,我也蛮得意的。我用一个夫妻关系把它解决了。这种解决方案讨巧也好,草率也好,抖机灵也好,反正我就把这个事给搞定了,我的故事就在两个人之间。而且《将夜》里面埋的扣子我特别喜欢。冥王之子身份的反转,桑桑变成昊天,所有的扣子我都埋得实实在在的,是所有作品里最结实的。谁要和我说我是临时想出来的,我可以扔出无数细节来打脸。

邵:对。我第二遍是听的。一个字一个字地听,发现,天啊,桑桑是昊天的“暗示”细节,不是全都明明白白地摆在那儿吗?第一遍时怎么完全没注意到呢?被你的“生活流”骗了!至于扣子,我猜到了没有“永夜”,“永夜”是昊天吓唬人类实行自己独裁统治的借口。

猫:总体而言,《将夜》的套子是创世纪,至于地球怎么从小宇宙空间到真实宇宙空间,我没学过物理,不会。《将夜》最重要的是“神变成人”的过程。烟雨江南的《罪恶之城》前几章,写神性,非常可怕,恢弘大气,非常有画面感。我学不来,我擅长写人。

“我所说的自由主义,就是这四个字本身的意思”

邵:你说过《将夜》有两个主题,自由和爱情。咱们先谈谈自由。我觉得你写《将夜》写得特别难、特别累,而且实际上看着都挺累的。虽然你想轻松,但是《将夜》不看两遍,啃不下后面最深的问题。

猫:我后来想的是,想让读者不累就把打斗减少。

邵:我觉得打斗其实不是问题,你里面讨论的那些问题让人很累。

猫:还好,蛮浅的问题,我都能想到的问题,它肯定高深不到哪儿去——我每次都是这么判断的。

裴昭远(参与访谈同学):我觉得老猫说得有道理,打观主那段确实非常漂亮,但确实读得很累。

猫:对,我自己写得更累。

邵:这不是我说的累。我说的累其实是因为你的小说一直贯穿的一个问题,生活的意义。人为什么活着?怎么活着?什么是应该的生活?这个是核心问题。在《朱雀记》里,你坚持“就是要活着”,我觉得那是比较原生态的对生命的肯定性,强大的生命意志,直接喷过去就完了。《间客》也是凭着你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凭借着你的不平之气写下来的。但是到了《将夜》,就像你前面说的,小说越来越往高处走,你躲不过去了,必须要进入内核了。它里面有一些特别矛盾、冲突的问题,在别的地方都可以挡、可以躲,但在这儿其实是要真正面对和处理的,比如说“自由和自私”“规则和规矩”,它们之间是什么关系?你说昊天是规则,那规则是什么?你说规矩是谁拳头大谁定规矩,规矩又是什么?人不可能没有规则和规矩,但夫子、小师叔、宁缺,都是打破规则的人,你怎么理解这个关系?这些问题,虽然你谦虚地说简单,其实特别不简单。

说这些问题不是故作深刻,而是因为这是对我们今天的生活特别现实的问题。当你在现实中的自由不断被压缩后,一些所谓的规范和规矩还在潜意识中压缩你想象力的伸张度。很多时候捆绑我们的,甚至谈不上是规矩,只是某些规定,很可能是长官意志的,临时的,充满偶然性、荒唐性的规定,人们要是习惯了是规定就服从,甚至在想象里都不敢反抗一下,就会特别没有安全感,也会特别犬儒。

猫:所以我特别在乎程序这个事。每个人的容忍度不一样,每个人的幻想度也不一样,这不是一个放之四海皆准的标准。就像刚才一直在说我怎么长大的,可能我习惯了这样看待事物的方法。

邵:你一直说自己是自由主义者,能解释一下吗?

猫:没有特殊含义,就是清楚、简单的字面意思:自由主义。我的生活经历就是这样,不在任何体制、轨道内,很轻松很舒服,希望能问心无愧、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

邵:所以你的自由主义就是从自己的生活状态来的,和任何理论、任何流派都没关系,比如西方古典自由主义,或者中国当下与“新左派”相对的自由主义?

猫:没有关系。我认为这是一个动物性的东西。我始终抱着这样一个观点。因为现有的物理知识——我那点贫乏的物理知识——告诉我,这个宇宙无意义,那么人类文明无意义,个体生命就更加无意义。我认为生命的终极意义就是参透宇宙的真理。所以在短暂的生命中,尽可能按照我们的本能以及后天驯化出来的一些爱恶来生活。集体主义需要有明确的指向——集体主义一定是要让文明存续得更好,人类要活得更好就需要进化。

邵:所以,在你的观念里,每个人自己活得好是第一位的,也是更实在的?和人类进化的总体目标冲突怎么办?

猫:我跟所有亲戚朋友说,这辈子不要朝九晚五,人只能活一辈子,朝九晚五多亏。别人说,我不朝九晚五怎么活?我说要么像我从前一样死皮赖脸地活着,要么像我现在一样靠一技之长活着。

吉云飞(参与访谈同学,现为中山大学珠海校区助理教授):最重要的是对得起自己的生命。

猫:对!

邵:我看你们俩越来越像了。

猫:可能是地域的问题?四川人民都这样。虽然我老家现在属于重庆了。少不入川嘛,我在成都上两年大学,深受其害。

邵:不管什么原因,你的这种生命形态,以及你的“生命哲学”,都太网文了,真是“以爽为本”。

宁缺被书院和大唐“揉软了”

邵:就我的理解,你的自由主义背后是个人主义。那你怎么看待个人与群体的关系呢?比如宁缺,他骨子里是一个自私冷酷的人,但最后却担负起“保家卫国”的责任。

猫:宁缺这个人物形象的设计基本上是幻想出来的,是写完许乐之后,我自己有所反省。一旦你的能力没有那么强,你没有那么多金手指的时候,同时你又遇上那么多苦难,叫天天不应的时候,那这个人物会形成一个什么样的性格?许乐和宁缺不同。我考虑过如果把许乐放在宁缺的环境会发生什么。许乐说过,自己是个道德贩子,本质上是自私的。在大师范的房间里,怀草诗说他贩卖道德,许乐想了想,说,这么做自己开心。对于这种人来说殉道是很爽的事。不过许乐和宁缺一样,都有一个共同特点,自己想怎么过就怎么过。

邵:“顺心意。”我觉得在《间客》里,主要保护的是人消极自由、不被侵犯的自由,《将夜》则重在写积极的自由、自我实现的自由。《将夜》里你写到:佛宗、道门、魔宗、书院四大势力并存,其中佛宗一直在做他们认为应该做的事,道门是在做他们认为正确的事,魔宗则是为了反对而反对,只要道佛两宗想做什么,便反其道而行之,唯有书院,他们只做让自己高兴的事。e 后来在《择天记》里又表达为“顺心意”。只做让自己高兴的事,看似简单,实则极难。它首先需要个人有强大的独立自由意志。许乐在说“虽千万人,我不愿意”的时候,觉得自己在坚持正义。宁缺带着桑桑逃亡的时候,背后的逻辑是很冰冷的,既然天下人要我死,我便不惜与天下为敌。

猫:宁缺我本来打算把他写得很黑暗,骨子里的黑暗,后来觉得还是要光明一点。便让他遇到了书院、长安城、大唐……把他揉软了。

邵:揉软了,真是!我觉得你那个过程写得特别好。他一开始就被扔在地狱里,4 岁被迫杀人,然后一直在死人堆里爬,没有人比他面对过更冰冷更残酷的现实。所有的东西形成了他那套认知系统,奠定了他的三观。但后来他一点一点被“收了”——我一个朋友(她很像金庸笔下的黄蓉,她老公像郭靖)曾经说过,坏人不怕坏人,坏人就怕好人。坏人一见到好人,就被好人“收了”。宁缺一步一步地被书院“收了”。而且派出“收”他的人的次序也特别对,先派出陈皮皮,一个天生纯善的好人。第二个是大师兄,一个天生纯善的圣人。宁缺这种人甚至不怕夫子,他跟夫子倒是可以玩的,但是他面对陈皮皮、大师兄就一点发不出力来,彻底被收,被收得妥妥帖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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