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地》《活水》的精神记忆叙事

作者: 王红旗 葛水平

葛水平,山西作协副主席、山西女作家协会主席、中宣部“四个一批人才”、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山西大学文学院教授。创作有长篇小说《裸地》《活水》;中短篇小说集《喊山》《地气》《甩鞭》《守望》等;散文集《河水带走两岸》《繁华的街巷》等;报告文学《同心云聚》《泥沙中的石头》。长篇小说《裸地》获首届《中国作家》“剑门关文学大奖”“鄂尔多斯文学大奖”;《德吉梅朵》获丁玲文学奖。中篇小说《喊山》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有电视剧《盘龙卧虎高山顶》《平凡的世界》。

重返故乡:是未来人类的必然选择

王红旗:《活水》里的山神凹村是你出生的地方,更是你小说创作的精神故土、文化原乡,从你的诸多中篇也可以看到它或隐或现的情景在场。小说开篇由衷礼赞山神凹村“完全就是一个缩小的布达拉宫” a。沿一条越走越难的山路走到罗罗山上,山高林密树荫蔽日处的山顶有一座山神庙——炎帝庙,石砌的庙门上刻着一副对联:三教九流无二理,殊途同归总一心。后人在炎帝庙正门口又建造了一座戏台。由庙的豁口处往山下望,有一条滔滔涌涌的耐受河,河的源头叫石佛沟。“那年月,山神凹人不算计、不动脑筋、不思想前后,更不虚情假意,他们认为人活着的样子就该是这样。”b 你把山神凹的生态地理气象,以哲诗家的感悟之境与情感之象,创生出指向原初存在的崇高神圣意境,奠定了小说回溯源头根基的方向。这里是山神凹人,更是现代人类“在路上”对人与自然、与社会,对自我生命价值追寻的诗意栖息地。

小说为什么这样开篇?请你谈谈构思过程。

葛水平:这是我故乡原来的样子,也可以说是我童年的样子。山里人不多,几户勾连一起都沾亲带故。过穷日子时都不算计,互相帮衬着,因为穷,一个穷字透明了一切。大约我写作时,坐在电脑前脑海里出现的样子揪扯得我,一种见之于我主观映像的故乡在我笔下生成。那时,因为故乡的人都走没了,有的走往了远方,有的走往了另一个世界。我不知道别人准备写作时的感受是什么,我就是一种情绪作怪,我认定写故乡,很小,如同面对一个盆子,我的俯视是因为我的人生超越了他们,有能力去记录他们的曾经。很小的一个凹,一个岭头,就生活在这样的地方,走到今天,这个地方不见了。泪水在眼睛里打转,鼻头很酸,我想人的一辈子总得敬畏一点什么吧,虽然说是很小的一个村庄,虽然说是很小的一个故乡,不值得专门写一本书来祭奠,可我有故乡山神凹人的性子啊,我不写就不会有人写了,无声无息的日子丢失了许多人事。日月星辰也好,风雨雷电也好,自己的牵挂和疼痛只有自己知道。像很多问题,在你选择多种方法解决它的时候,一转身却和最初的想法碰了一个满怀。

王红旗:你坦率真诚的情感审美,生出一种超验性。小说开端与尾声相呼应,阐释山神凹村之所以经历种种灾难的毁灭而永在,是因为地气的内在结构蕴蓄着“地母精神”的创造与重生力量。当“土地接纳了母亲般的太阳送来的阳光,一年四季,土地的呼吸,宛如母亲的呼吸,比山头更为辽阔,尽管土地似无声无息,然却恩泽生灵,给生灵爱。山间的空气会喂养灵魂,启发灵性”c。生活在天地怀抱里的乡民,在与天地同在感的“心心”交流中,可以超越世俗——从现实功利与被动困境中解放出来,获得生命的“内在重生”。正是“这一切”,村庄里的人并不是“单纯出于求生的本能而活着”。你在《活水》创作谈里讲道“这种品质,是村落的核心品质。几千年来,它不一直是我们村落居民赖以衍存不败的精神定力和不断进取的内心动力吗?”因而你坚信,“重返故乡”是未来人类的必然选择。当然“重返故乡”是现实意义上的归家,更是返回到被遗忘的文化精神意义上的源头,从农耕文明古老传统中汲取先民在“宇宙大生命”启示下超越奴役、虚无与异化的根性智慧,探索人类文明现代性危机的救赎之路。这是贯通文本生命的精神气韵。

《活水》的命名有深刻寓意,结构也很独特,“引子→上部→下部→尾声”,各部相对独立又血脉相连,标识山神凹乡村史的“断代”特征与“代际”叙事。山神凹人在经历乡村与城市生存境遇的“双重放逐”,在出走、留守与返乡的自我生命复杂体验之后,自觉凝思“故乡”深邃的精神信仰源头,再次看到了“原初的显现者”——如母亲般的太阳、母亲般的河流,感受到一种天启与召唤,看到山神庙里毁于战争的那尊炎帝像的“空虚”神意,“看不见也许就是神的身份,空得如心,反倒能够照亮灵魂中的全部黑暗”d。因为炎帝神农氏是中华农耕文明的始祖,炎帝信仰在太行山地区有诸多历史传说、陵庙群落遗存。在山神凹人的意识里炎帝庙是一个大道理,是乡民内心最初的源头活水。

如果把《裸地》《活水》结合起来看,你重构的正是百年(1918—2018)“乡土中国”的兴衰变迁史,显示出中国农耕文明积攒万年的乡土文化精神,必将会在新全球化下重新焕发出蓬勃生机,必将以心灵救赎的原动力量,推动乡村文明与城市文明迈向融合共生。这与其说是山神凹人的灵性,倒不如说是你以中国古典生命哲理洞悉现实之本质,延展故乡历史之记忆,是对人与自然生命情感的自觉意识,对人类经验一种回溯性的诗意探源。请谈谈你的乡土文学创作观,《活水》“断代”“代际”的结构安排,以及《裸地》《活水》之间脉络的共通性思考。

葛水平:生命有一种本能的迎接,比如对走远的记忆的迎接。我们说故乡,一代代地被群体意识赋予了神圣的光环,并成为一代代人的指引。我对乡土的眷恋恰恰是因为出生并成长于此。走远了的人事让我善感,写乡下的物事我感觉很自在,山风在那山岭间出没,在乡间我会想到“浪”,是放纵,是真。“浪”是精神的事,动物、飞禽,看它们跑着飞着,自由自在地浪,我甚至怀疑灵魂是适合安放在那里的。我是一个残留着乡土气质的女人,我做不来虚假的深沉,我不想说虚假是一种什么坏行为,因为我的周围遍地都是。也许虚假的魅力更容易激动人心。我在城市里生活,更像一只狐狸,在城市里只睁半只眼看世相百态,所以我的文字一生都放在乡下,也只有文字才能藏住我的狡猾。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但现在城市人的故乡已经成为一种摆设。故乡的窑洞,大都朝南,是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奔前程,奔日月,红彤彤的太阳给人希望。我出生在朝南开门的窑洞里,陪伴人一起成长的是老鼠。一年四季窑里都弥漫着一股腥膻味。睡到半夜,老鼠在窑梁挂着的玉茭上打闹得欢,祖母翻身喊一声:“养你几代,把你们都养成精了。”夜蝙蝠在窑檐下飞来飞去,祖母说:“偷吃了盐的家伙。”驴在夜静的时候一泡屎拉下来,啪嗒啪嗒,一股温热的青草气缭绕在鼻头,睁开眼时,月亮的光照在窗户上,亮汪汪。我一直怀念这个词语“亮汪汪”。

白天随小爷骑驴上山放羊,驴随了羊群在山顶上,重叠的大山、天空和云朵,是司空见惯的景象。窑垴上那一股青色的炊烟,窑洞里进进出出的人家,一种世俗庸常的生活。我骑在驴脊上,一阵风吹来,松树上歇落的阳光被惊扰了,一时迷离了我的眼睛。小爷在石板上撒上他炒熟的咸盐,羊舔着石板,抹布一样发出嚓嚓声。绵延在大山深处的百兽万鸟,它们知道天高地厚,知道天下万物都有神性,与人共处,我看到它们把整个大地都奔走在了我的眼前。我的成长,被窑洞里一种民间化的世俗喜气所包围,与世无争,远离红尘,除了土地和牲畜的气味,我已经不能容忍其他气味了,我看到人们心中的爱,“爱”是我的图腾。多少年后,我看到亲人们的笑容淡淡的,轻得像烟,我站在老窑的门槛上望他们,看他们犹如跌进一潭深水,慢慢地被淹没了笑容。斑驳的墙壁竖立着,积灰的老窗合拢着,迈不动步,深远的回忆在我的脑海里涌现,我突然觉得生活的意义再次变得恍惚,变得不可确定,因为,生活让我至亲的人远去。

写《活水》也好,写《裸地》也好,我不想仅仅靠叙述一个有趣而诱人的故事来维系存在,《活水》是山庄小凹人家,《裸地》是山外大村,它承载了一个寻找方向却永远没有方向的十足之乡绅社会,那些人对社会对庙堂、江湖无不念念;又常怀妻妾环围之逸情,只是不得其时。活水源头和赤裸的大地,所写和所有安排都是依着自己的愿望趋动的。

王红旗:把亲历记忆化为诗史与寓言故事,是一个作家最可贵的特质。研读这两部小说我多次纠结得心疼落泪。尤其《活水》,无论对现实的你还是精神的你,情感距离是最近的,虽然可以看到你成长的足迹或家族的影子,但远不能说是你的自传或家族史。又是最远的,远到与“天地之心”相连接的无限时空,穿越万年历史隧道,寻找乡村文明“重生”的文化灵根。并且与你的回忆性散文集《走过时间》《河水带走两岸》里的诸多篇什,书写的历史、人物与事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比如《黄昏的内窑》里的奶奶“内窑婶”王月娥、《南下干部葛起顺》里南下回乡的葛起顺爷爷、《我没有期待》里的“独眼人”宋栓好。散文《炕是诱人老死的饵》《我的小学》里的真实故事等,均与《活水》里的柴青娥、申秋红、李夏花、申小暑等人物形象的生活情节、生存环境有着某种本质的相似。这些人物形象在不同体裁的叙事里,以血缘“互文”的方式,拓展着每个人物的生命追求与命运遭际,在非虚构与虚构之间的故事里相互印证着、诠释着,生活与小说各自的精彩与神奇。还有你自己喜欢的老绣、“女红”及山神凹村的锔缸、擀羊毛毡、画炕墙画等民间手艺,也都一一融进了这部小说里。

也许是因爱的深厚与记忆的片段性,文本结构相对更加松散自由,语言也更加散文化。尤其碎片化生命瞬间、内在文化叙事策略的运用,呈现出散文、小说、剧本、影视的跨文体特色。请问,这是你历史记忆叙事“移花接木”的艺术手法,还是为小说创作寻找的更鲜活多变的理想方式?是否与你的绘画创作经验有关系?

葛水平:人一生的道路不是想出来的,是走出来的。这里的这个“走”不是简单的一个动词。我对人生感悟最多的理解是:所有一切经历过的都是自己的财富。边走边写,一开始入我的散文,生活深重时又觉得散文不能够承载他们的生,于是又一一写成了小说。如同我一路走来,转换过多种角色,作家有别于他人的就是在生命的空隙处,能记述自己的生活和周围的环境。生活经历自然就极为重要了。我对所有人世间的物事充满认知欲,比如我和说书人去聊天,和盗墓人做朋友,只是好奇,常被一种现象感动。我认同他们的手语和黑话,一个没有社会背景、家庭背景的人,追求一切的难度很大,在这个貌似很简单的社会中,他们却很难复杂地呈现在我眼前。我的存在和他们一样,是人就不可高出他人一等。从底层寻找一种民间语言,民间,那一片海洋我无法表达。一个女子坐在坟头朝着你笑,一眨眼之间你看到海棠开花了,民间语言鬼气十足,还有戏曲、鼓书、阴阳八卦等。某个阅读,某个细节,在某些方面以鬼魅的方式呈现,让我的记忆宏阔、深邃、精疲力竭。没有规矩地乱开乱合的民间知识,是我明亮或者幽暗的知识河道。生活有着不尽的麻烦,离人间很近,我追求永不可能知道的真实。社会之丰饶自是不可言说,俯仰间皆是阳光,在民间,背负之苦,连善也虚荣。人生的舞台对个体生命而言永远是广大的,我一生当中占据了什么样的位置,在我人生的四季里,就需要我懂得珍视惦念一切。民间需要柴烟气养着,断了日常生活中需要呈现的手艺,也就切断了与细水长流的日子的联系。背井离乡是一个人和生活互为欲望的关系,但要实现这个关系却是一个生存的心理征战,人们在互相试探和揣测中,迈开大步离开了故乡。离开,是逃亡,也是亡命天涯,对我,必须回溯、迎接。

王红旗:因此,在你对精神生命“观照物”的采集与构思过程中,你对心灵本质意境的创造,对存在光亮朗照的捕捉,比比皆是。那山神凹村就不仅是现实层面的,而是由内而外生成的超验性意象集合体,《活水》就成为乡土文明精神文化生命的象征隐喻。

如:“山神凹的一切总是充满了灵性,太阳也是灵性的,黑云藏着的太阳一下就出来了,胆怯的初生,磅礴的中天,又似乎奄奄一息,突然地太阳又藏进了黑云中。先是停下来的雨又开始下了,接着大雨点儿就来了。”e 再如:“日头将火焰传递给月亮时,也洒落了许多晚霞。晚霞又涂抹了大地上的一切。”仿佛倾听到你站立在故乡的山石、云峰、河流之上,作家的诗心与天地之心的“太阳→月亮→云雨→晚霞”的对话,感受体悟“宇宙大生命”的先在性启示,揭示“山神凹人不断修正自己的脚步,由山凹里的小路走往了大路上”。尤其那“晚霞”如太阳母亲撒给世间万物的爱,见证“重返故乡”的天人之际,如母与子相互的殷切思念,张开双臂的亲情拥抱,映衬出山神凹人“内在重生”的喜悦心情。

此时响亮了满县城的“山神凹八音会”凯旋而归,队伍里有鼓佬申丙校和申寒露、李夏花两口子,有翠红、红艳和李晚堂。这时连“那些半山坡断垣残壁的窑洞,先前那些用土坯夯起来的院墙长满了青草,院墙失去了它原有的光芒,院子里的果木树长了老高,遮挡了窑洞应有的柴烟气,果木树后的窑像一幅幅油画,惶惑着旧时风采”f。眼前的家园荒芜与记忆里的“旧时风采”,构成衰败与新生交织的混沌美意象,预示着开启重生之门的多种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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