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感应篇》:从神效到失效

作者: 北塔

关键词:《太上感应篇》 《红楼梦》 《子夜》 贾府二小姐迎春 吴家四小姐蕙芳

很多人都知道,茅盾先生能背出一百二十回《红楼梦》。于是,不少学者研究《红楼梦》对茅盾创作的影响,其中包括对《子夜》的影响。其中专文有:刘锋杰的《〈红楼梦〉对茅盾小说创作的影响》(《安徽教育学院学报》1996年第2期)、项文泉的《〈子夜〉对〈红楼梦〉结构艺术的借鉴与创新》(《湖州师专学报》1989年第3期)、张珍珍的《论〈红楼梦〉对〈子夜〉的影响》(《文学教育》(下)2016年第12期)、刘宏彬的《妙在似与不似之间——简论〈红楼梦〉对〈子夜〉的影响》(《邢台学院学报》1998年第2期)和李光嵘的《〈子夜〉受到的〈红楼梦〉影响》(《红河学院学报》1991年第4期)等。不是专文,而论及这一话题的各类文章就更多了。兹不赘述。

多位学者论述过曹雪芹影响了茅盾的女性形象的塑造。李荣华在《〈红楼梦〉对茅盾创作影响研究述评》(《戏剧之家》2014年第9期)一文中概括了《红楼梦》对茅盾创作的五个方面的影响:“总的看来,茅盾在创作中对《红楼梦》的学习与借鉴可分为:女性形象的塑造、情节结构的安排、艺术手法的使用、叙事模式的模仿、写实主义的运用五方面。”其中“女性形象的塑造”被排在第一位。李荣华还介绍了陆文采和王建中等在这个具体话题上的论述。

笔者注意到,至今尚未有人论述过贾府二小姐迎春和吴家四小姐蕙芳这两个人物形象之间的关系。她俩的相关性其实是最明显的,因为这两个少女都来自封建优渥家庭,都酷爱《太上感应篇》。有人论述过迎春的性格和命运与《太上感应篇》的关系,也有人论述过《太上感应篇》与四小姐的父亲吴老太爷的性格和命运的关系;以笔者所见,周爱华的《〈子夜〉里四小姐的“精神焦虑”透视》(《创作评谭》2006年第5期)比较生动而且深刻地论述了四小姐的性格特征和精神状态,杨俏凡的《论〈子夜〉中〈太上感应篇〉意象的独特意蕴》(《凯里学院学报》第3l卷第4期,2013年8月)论述了《太上感应篇》作为封建文化的代表在现代文明面前所遭遇的毁灭命运,也谈到了这种文化对四小姐性格的影响。但从未有人从《太上感应篇》的角度比较讨论迎春和四小姐在性格和命运上的同异。

曹雪芹和茅盾对《太上感应篇》的态度或评价之异

1.《红楼梦》作为《太上感应篇》之注脚、疑窦及有限否定

《太上感应篇》被称为“古今第一劝善书”。这是一部“三教合一”以道教为主的书。从上到下,对中国人的道德观念、言行举止具有最广泛的影响。“太上”“感应”这些概念基本上属于道家范畴,而且其劝善的目的是“成仙”,因此它首先是一部道教书。周作人说:“此文的中心思想,本是长生,盖是道士的正宗。”

《太上感应篇》书中的“感应”也可理解为“报应”,因为里面充斥着佛教的因果报应观念。道教和佛教本来都是具有超越性的宗教,但在中国,总是被往下拉,被世俗化,从而与“经世致用”的儒教“苟合”,《太上感应篇》也不能免俗,顺应了中国人心中最强固的福禄观念。

《红楼梦》开篇出场的人物是一个道士——释道合一的“空空道人”,“空”和“空空”是佛教概念,居然用作“道人”的帽子。《红楼梦》的佛教主题,主要有两个:一是“色空观”,即“空即是色,色即是空”;二是“报应观”,即“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色空观”是贯彻全书的,那是曹雪芹看破红尘的思想结晶。“报应观”却在小说中表现得比较复杂,甚至矛盾。

一方面,《红楼梦》多处为《太上感应篇》所说的“因果报应观”做注脚。有人说,曹雪芹的报应观来自《金瓶梅》;笔者以为还不如说来自《太上感应篇》,因为《太上感应篇》代表着中国古已有之而且最广泛的集体道德意识;或者说,《金瓶梅》的报应观也来自《太上感应篇》。《续金瓶梅》的作者丁耀亢(1599—1669)在自序中评论《金瓶梅》说:“《续金瓶梅》者,惩述者不达作者之意,遵今上圣明颁行《太上感应篇》,以《金瓶梅》为之注脚……”“报应观”本身就是儒释道三家都有的思想,只不过,佛教最为强调。

我们来看一个《红楼梦》为《太上感应篇》做注脚的例子。《太上感应篇》开篇云:“祸福无门,唯人自召,善恶之报,如影随形。”意思是说,祸兮福兮,都是每个人自己造成的,有因必有果,而且因果之间的联系是必然的、相应的。《太上感应篇》出现于第73回,没有明确讲这个观念与人物和故事的关系。但从第73回到74回的叙述内容来看,就是在暗合这种观念。晴雯给贾宝玉出主意,让他连夜装病,以免被贾政责罚他不用功读书。她借口宝玉得病的原因是怡红院里半夜进了人。没想到,精明的贾母听说宝玉被吓坏,定要问个水落石出。探春回禀说,最近府里兴起赌博之风,意思是说不定哪个赌徒溜进了怡红院。这时,碰巧傻大姐误拾上有春宫图案的五彩绣春囊,交给邢夫人,邢夫人传之于王夫人,王夫人问责于凤姐,凤姐献计:以查堵为名,暗访春囊来源。三人一致同意的主持查访的人选是邢夫人的陪房王善保家的。那王善保家的器量小,又不是善茬。平日里她对大观园里的丫鬟们就有意见,因为她们不大逢迎她,尤其是晴雯仗着才貌双全,而且出于直爽,没有少“得罪”她。于是,她开始“公报私仇”,在王夫人面前诬告晴雯。王夫人平常就对晴雯不满,因为晴雯是最不像丫鬟的丫鬟,不仅才貌堪比小姐,连脾气也向小姐看齐。于是,王夫人以王善保家的“谗言”为把柄,从宝玉身边赶走了晴雯,最后导致晴雯屈死。这一圈连环事件可以说由晴雯起意而起,到晴雯命终而终。曹公无非是想要告诉读者,晴雯最终遭遇的惨祸是她自招(召)的,不是超自然的因果报应。

但是,曹公未必全部认可《太上感应篇》的所有价值观。他也写了一些与“因果报应观”不符甚至相反的事例。迎春是贾府四大小姐中也是金陵十二钗中最善良的一个,她从不陷害人、得罪人,即便被人得罪了,她也选择息事宁人,与人为善;但她的遭遇最惨,被她自己的丈夫孙绍祖家暴致死。这是“好人不得好报”的例子。孙绍祖呢,“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被公认为《红楼梦》中的第一大恶人,但对于孙的结局,书中没有交代。笔者认为,那不是曹公的疏忽,而是故意这么设置的。假如他写孙不得好死,倒是大快人心,符合“恶有恶报”的所谓常情。可是,事实并非如此。曹公是不会为公众的常情而去牺牲乃至伪造事实的。假如他写孙颐养天年还善终呢,那么,大多数读者可能不答应,觉得有悖常理,甚至觉得自己的心灵受到了伤害。为了不违背现实,又不伤害读者,曹公只能选择“不写”。这不写的背后所隐藏的一半意思就是“恶未必有恶报”。

因此,我们可以说,曹雪芹对《太上感应篇》那一套堂而皇之的义正严辞的态度是将信将疑。

2.《太上感应篇》作为《子夜》之注脚(或反面材料)

我们再来看茅盾如何看待《感应篇》。在《子夜》里,《太上感应篇》是与吴老太爷一同出场的,而且其出场的方式颇具戏剧性和滑稽感。吴荪甫亲自去码头用他的豪车接上吴老土财主:

马达声音响了,一八八九号汽车开路,已经动了,忽然吴老太爷又锐声叫了起来:

《太上太上感应篇》!”

…………

吴老太爷自从骑马跌伤了腿,终至成为半肢疯以来,就虔奉《太上感应篇》,二十余年如一日;除了每年印赠而外,又曾恭楷手抄一部,是他坐卧不离的。

一会儿,福生捧着黄绫子书套的《感应篇》来了。吴老太爷接过来恭恭敬敬摆在膝头,就闭了眼睛,干瘪的嘴唇上浮出一丝放心了的微笑。

(《子夜》第一章)

接下来是茅盾以全知全能的作者身份直接出场,对吴老太爷紧抱《太上感应篇》的形象展开嘲讽性的评价:

坐在这样近代交通的利器上,驱驰于三百万人口的东方大都市上海的大街,而却捧了《感应篇》,心里专念着文昌帝君的“万恶淫为首,百善孝为先”的告诫,这矛盾是很显然的了。而尤其使这矛盾尖锐化的,是吴老太爷的真正虔奉《感应篇》,完全不同于上海的借善骗钱的“善棍”。可是三十年前,吴老太爷却还是顶阔阔的“维新党”。祖若父两代侍郎,皇家的恩泽不可谓不厚,然而吴老太爷那时却是满腔子的“革命”思想。普遍于那时候的父与子的冲突,少年的吴老太爷也是一个主角。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习武骑马跌伤了腿,又不幸而渐渐成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着又赋悼亡,那么现在吴老太爷也许不至于整天捧着《感应篇》罢?然而自从伤腿以后,吴老太爷的英年浩气就好像是整个儿跌丢了;二十五年来,他就不曾跨出他的书斋半步!二十五年来,除了《感应篇》,他就不曾看过任何书报!二十五年来,他不曾经验过书斋以外的人生!第二代的“父与子的冲突”又在他自己和荪甫中间不可挽救地发生。而且如果说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僻,又执拗,那么,吴老太爷正亦不弱于乃翁;书斋便是他的堡寨,《感应篇》便是他的护身法宝……

(《子夜》第一章)

在近代比较西化的茅盾眼里,吴老太爷和《太上感应篇》无疑是中国传统封建文化中糟粕的象征:封闭、狭隘、僵化、腐朽、顽固、龟缩和反动。吴老太爷的善其实是伪善。他年轻时也号称投身革命,其实是投机。当他的切身利益受到威胁,他连伪善的面具都会撕下。而伪善不仅不能通向善,甚至与善背道而驰。当他自身受到伤害,他就会由革命骤变为反革命,成为革命道路上的绊脚石。他的死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当那个有点不着调的诗人范博文得知吴老太爷仙逝的消息时,带着一半诅咒一半预言的口吻宣称:

我是一点也不以为奇。老太爷在乡下已经是“古老的僵尸”,但乡下实际就等于幽暗的“坟墓”,僵尸在坟墓里是不会“风化”的。现在既到了现代大都市的上海,自然立刻就要“风化”。去罢!你这古老社会的僵尸!去罢!我已经看见五千年老僵尸的旧中国也已经在新时代的暴风雨中间很快的很快的在那里风化了!

(《子夜》第一章)

范诗人的这番话与其说是吊唁,不如说是庆祝,庆祝旧中国的旧人物、旧事物的灰飞烟灭。这是作者茅盾借由自己书中人物的嘴的发声。也就是说,茅盾对《太上感应篇》的态度是激烈的激进的全盘否定,《太上感应篇》对于中国人思想的现代化不仅无益,而且有害。吴老太爷这样抱残守缺的人物不仅无法自救,连被拯救的可能和价值都没有。革命者可以一任其灭亡。

茅盾这一对《太上感应篇》的决绝态度可能来自“革命元勋”章太炎。章在1906年发表的《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录》中说:

今日通行的佛教,也有许多的杂质,与他本教不同,必须设法改良,才可用得。因为净土一宗,最是愚夫愚妇所尊信的。他所求的,只是现在的康乐、子孙的福泽。以前崇拜科名的人,又将那最混账的《感应篇》《文昌帝君阴骘文》等,与净土合为一气,烧纸、拜忏、化笔、扶箕,种种可笑可丑的事,内典所没有说的,都一概附会进去。所以信佛教的,只有那卑鄙恶劣的神情,并没有勇猛无畏的气概。

在这篇具有高度煽动性和浓厚情绪性的公开演讲里,章太炎用了好几个程度很高的贬义词来咒骂清末民初通行的佛教,并认为《太上感应篇》虽然不是主凶,但是主要的帮凶。他责骂这篇被历代统治者视为关乎世道人心的古今名文“最混账”。这篇演讲之所以如此情绪化——类似骂街,是因为章太炎当时刚刚由清政府的监狱里出来,满肚子的怨愤导致他破口大骂。

茅盾作为革命作家,他没有深究《太上感应篇》的内容对于现代人来说哪些是合理合情的、哪些是不合理合情的,他只把《太上感应篇》当作过时的反动的思想文化的象征,只希望吴老太爷和《太上感应篇》一起速朽。不过,他也清楚认识到,吴老太爷其实只是《太上感应篇》之道所成的肉身之一,正如书中的经济学家李玉亭在吴老太爷临终之际所说的:“内地还有无数的吴老太爷”。

老太爷这样“古老的僵尸”被风化了,被火化了;但是,他们的灵魂——那使他们之成为他们的核心要素的《太上感应篇》还在。《太上感应篇》作为思想的僵尸不仅僵而不化,而且还会借尸还魂;不仅成就老顽固,而且还将祸害年轻人。这样的年轻人就包括吴老太爷的女儿四小姐。如果没有革命者出现,并拯救已经感染《太上感应篇》之毒的四小姐,那么《太上感应篇》将贻害无穷。

《感应篇》如何影响并造就贾府二小姐和吴家四小姐的性格

1.懦

贾府二小姐和吴家四小姐都生性懦弱,遇到麻烦和痛苦,只会躲避和怨叹命运,不知反抗和设法解决。而这样的性格之养成很大程度上是拜《太上感应篇》之所赐。

《红楼梦》第73回的回目是“痴丫头误拾绣春囊 懦小姐不问累金凤”。其中“懦小姐”指的就是迎春。关于她的懦弱表现及其成因,书中有多处描写,也有很多学者讨论过。笔者此处不赘述。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