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

作者: 李元洛

生于悲歌慷慨的燕赵之地的高昌,人品与诗品俱佳。其人即之也温,其诗咏之也永。他是新旧诗坛的两栖莳花人,也是新诗与旧诗兼擅的诗家射雕手。在旧体诗词的原野,他多面开弓,弓弦响处,纷飞箭矢奔向的是各种体裁的诗词之红心。中国书籍出版社印行的《高昌诗词选》,收录的就是他精诚所至的泥土芬芳,乱红花影,霹雳弦声。

绝句,是中国古典诗歌中定型并繁荣于盛唐的一种诗体,是中国古典诗歌中体裁最小的一种诗体,也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留下名篇胜句最多的一种诗体,那些好句好篇,至今仍芬芳我们民族的记忆,仍烫痛今日读者的嘴唇。清代诗家与思想家王夫之在《薑斋诗话》中说:“自唐以来,不能作七言绝句,直是不当作诗。”现代新诗的开山人物胡适,对前贤作的是同气相求的回应:“要看一个诗人的好坏,要先看他的绝句。绝句写好了,别的诗或能写的好。绝句写不好,别的一定写不好。”我深然其说,并且对绝句也情有独钟,故按《高昌诗词选》的原编顺序,从诗部中选取若干绝句品赏,它们如同风荷托举的清圆露珠,更似珠宝店里的贵重珍珠。我私心很喜爱古典诗话、词话、曲话的重审美印象和感悟的点评方式,以及它们那点到即止的唯美语言,故我的点赞也只拟三言二语,言不尽意,如同款款而飞的点水蜻蜓,但也很可能欲休还说为小品文,那就算是现代的诗话了。

伊犁天马

振鬣风云起,扬蹄血气腾。

天生千里足,惟盼脱缰绳。

马,确实是使人一见而豪情陡生肘腋的动物,它一身而三任焉,既堪役使,复见用于交通,更可策之于征战。“萧萧马鸣,悠悠旆旌”,战马的嘶鸣之声,早就响彻在《诗经》的《小雅·车攻》篇中了,以后历代诗人对之吟咏不绝,时至唐代,咏马之诗更蔚为大观,连多愁多病的晚唐才子李贺,竟单管独吹复众乐齐奏地写出乐大型组诗《马诗二十三首》。

杜甫有咏马之名篇题曰《房兵曹胡马》,高昌笔下的“伊犁天马”,应即是杜甫所泛称的“胡马”之子孙后裔,它与内蒙的“三河马”以及甘、青的“河曲马”,号称并驾齐驱的三大名马,但它的猎猎雄风,应较后者犹有过之。高昌此诗的前两句,直追杜诗的前四句,而后两句则远承李贺马诗的“一朝沟陇出,看取拂云飞”之遗意,但高昌此马亦非凡马,它新境另开,其现代观念与意识的抒写,令人寻绎不尽。

双同村截句

香榧越千古,山花笑一堆。

光阴权且住,小坐莫相催。

如同人之常有别名,“截句”“断句”“律绝”与“小律诗”,皆绝句之别名雅号也。绝句艺术的突出特点之一,就是短中见长,小中见大,有余不尽。如白居易的歌行《长恨歌》共120句,840字,固然是千古绝唱,但元稹的五绝《行宫》歌咏同一历史题材,却只有4行寥寥20个字,同样也绝唱千秋。

高昌此作为五言绝句。首句写时间,诉之于时间与视觉,次句咏小花,诉之于空间与视听两觉,其中以“越”与“笑“两个动词贯串其间。如此良辰美景,令人坐对而物我两忘。诗人不禁忽发痴想,欲令光阴停驻而莫相催促,这是芸芸众生面对美景良辰赏心乐事所具有的普遍审美情感。然此情难言,诗人便以树下花前为背景,以”光阴权且住,小坐莫相催“之诗家语而言之,而不了了之。情韵悠长,令人玩味不尽,即在读者的观赏这一艺术的再创造中,补充延伸与扩展作品原有的意境,这是西方现代的接受美学之要义,也正是以少少许胜多多许的以少胜多之绝句艺术妙谛。

乡情四韵(之二)

月映荷塘美,更深蛙唱催。

呱呱念游子,光腚那娃回。

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的《乡愁》几乎家喻户晓,其实,它的姊妹篇《乡愁四韵》毫不逊色,甚或而又过之。早在一九八二年,我即在《名作欣赏》发表《海外游子的恋歌》一文,率先向大陆读者推介他这两首力作。余光中所作乃新诗,高昌的《乡情四韵》为旧诗,但同咏“乡愁”主题则一,且“四韵”二字先见诸余作,这,是否可认为是当代旧体诗词向新诗借鉴取资之一例?

这是成功之一例。高昌此作四诗,分咏春夏秋冬四季之乡愁,分别以香椿细叶、荷塘蛙唱、长杆打枣和纷飞雪花为构思之中心。荷花,在古老的诗经中就已经出场,蛙鸣,也早已合唱在历朝历代的诗歌里,而高昌却忽发新思与妙想,他移情于物,不直言自己怀乡,而说月下荷塘之声声蛙唱,是在催唤昔日光腚童年今日已年华老大的游子归来,全诗一句一转,婉曲回环,不言怀乡深情而深情怀乡于斯历历可见矣。

繁星截句

繁星落湖面,千万粒寒光。

偶尔波心动,一层层感伤。

“嚖彼小星,三五在东”,闪亮在诗经中的星斗,也闪亮在整部中国诗歌史之中,直至五四时代,冰心的小诗仍曾以“繁星”为题,而当代名诗人郭小川1959年所写的名作即名《望星空》,“星星呀,亮又亮,在浩大无比的太空里,点起万古不灭的盏盏灯光。银河呀,长又长,在没有涯际的宇宙中,架起没有尽头的桥梁。呵,星空,只有你,称得起万寿无疆!”这,就是当年轰动一时振聋发聩却遭围攻批判的诗中名句。

在大千世界里,美是多种多样的,无论是自然美、生活美、感情美还是艺术美。有主旋律还需多样化,深刻独特的反面是一般化程式化,丰富多彩的对立物是单调贫乏定于一尊。在高昌的诗中,寒光为“粒”,以”千万粒寒光”形容映照于湖面的寒光本已别开生面,而“一层层感伤“更是口语之新用,使抽象的”感伤“具体可感,且引人联想。郭小川的《望星空》曾说:“望星空,我不免感到惆怅。”然则高昌所说的”感伤“是什么呢?是和郭小川一样的人生短暂宇宙无穷的生命感喟和宇宙意识吗?绝句艺术讲求有余不尽,讲求意在言外,讲求思而得之,读者就不妨各有会心吧。

好花风去折,好剑锈来磨。

多少牛人梦,不堪肠断歌。

中唐诗人顾况,有人所不熟知的《悲歌》,有如一阕撕心裂肺的《悲怆奏鸣曲》,千载之下仍动人情肠:“我欲升天天隔霄,我欲渡水水无桥。我欲登山山路险,我欲汲井井泉遥!”全诗的抒情主人公是第一人称之“我”,题目直接点明“悲歌”。高昌之作则是第三人称的客观抒写,内容虽也是悲歌,题目却是反其意而用之的“好”。

宋人方岳《别子才司令》诗有如下名句:“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言人无二三。”人生天地之间,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缺失与遗憾,尤其是有才者难展,才人坎坷,有志者不申,英雄失路,更是令人扼腕而长叹息。高昌此作,前两句之“好花”而曰“风去折”,“好剑”而曰“锈来磨”,其句法与顾况之作相通,中国古典诗论称为“逆折”、“翻叠”、“相摩相荡”,西方文论称为“矛盾语”,又称“抵触法”或“反论法”。如此以“花”与“剑”分而言之之后,诗人又以时髦之现代口语“牛人”入旧体诗词,俗语新用,生鲜泼辣,增强了作品的当下感与生活气息。志士才人的好梦竟成了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断肠之歌,短小的绝句不可能承担一一实指的任务,而只能所写为一所指在万,让读者去思索联想了。

汤阴岳庙(三首之三)

如今身价成潮涨,门票噌泠逐岁扬。

秦氏传人今大佬,正随庙客抢头香。

岳飞与岳庙,是中国自宋而后的诗人歌咏不绝的对象,其中尤以元代赵孟頫的《岳鄂王墓》诗和明人文征明的《满江红》词最为有名,而清代状元秦大士所制“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这一联语,在民间也广为流传。现代作家郁达夫呢,先后也作有《谒岳坟》《过岳坟有感时事》等名篇。

高昌接踵而来,他所作的《汤阴岳庙》三首,分别有对历史的反思,对愚忠的批评,更有对借前贤往烈之名而图一己之私的人与社会现象的讽刺。中国古代诗歌美学思想张扬“美刺”,“刺”,即是对丑恶事物的鞭挞与讽刺。亦有所谓“兴观群怨”之说,“怨”,即是指诗的批判各种不良人事的社会功能。高昌此诗怨刺的就是名实不符、表里不一,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如商人拜佛是为了财源广进,官人烧香是为了平安着陆,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秦氏传人今大佬,正随庙客抢头香”,此为讽喻,西方文论称为反讽。绝句篇幅精短,诗人只能面中取点,以点概面,写一叶而让人知天下秋,绘一斑而让人窥全豹了。

观兵马俑坑

终于出土见天青,犹状谦卑侍帝廷。

国际歌朝泥俑唱,不知能懂几人听?

在我有限的见闻内,所知最早咏兵马俑之诗,是清代不著名的诗人黄航的《观秦兵马俑杂感》,其中的“冢下绝无藏匕客,何须兵马俑三千”,不失为调侃讥嘲的好句。新诗呢?印象最深的是余光中写于1988年的《秦俑》。“黑阒阒禁闭了两千年后/约好了,你们在各地出土/在博物馆中重整队伍/眉目栩栩,肃静无哗的神情/为一个失踪的帝国作证”,时空交感,虚实相参的想象,是余诗的独门绝技。2014年8月,他在西安算是实地新来,在留言簿的题词是:“一锄锄,找回/一个失踪的帝国/我似乎听见秦始皇在咳嗽。”其中,重复了他近三十年前的旧作中的得意之句。

当代的旧体诗词呢?高昌的《观兵马俑坑》应是其中的翘楚。其中不仅有时空错置的构思联想,更有结句的愈无理愈妙的对泥俑的拷问。现代的思想与观念,有如一束启蒙的强光,照亮刷新了众所争咏的古老的题材对象。绝句写作的艺术要义之一,是第三句顿挫转折,结句则别开新境,悠然不尽,让人思而得之,高昌此作的结句兼诘问不正是如此吗?

景山槐下四问

圣君果是江山主?万岁当真万岁乎?

青史已随陈叶烂?皇权难把老根诛?

1956年8月,我将自己青涩的名字写进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的新生花名册,不久后便和同学少年登临景山,齐声朗诵公刘当时的名诗“登上景山最高处,京华历历在目。炊烟相招,鸽哨相邀,半城宫墙半城树”(《登景山》)。虽然少不了去凭吊崇祯上吊的那棵槐树,但当时并没有想到要向那末路帝王提什么问题。

及至半个多世纪过去,风吹黑发,雪满白头,有缘读到高昌的《景山槐下四问》,不免感慨丛生。此诗可说是《观兵马俑坑》的姐妹篇。屈原的《天问》全诗多达一百七十余句,全用问句成篇。高昌这首绝句连发四问,如劲弩连发四矢,不唯在句式与结构上远承《天问》之遗风,在古今绝句创作中似乎得未曾有,更可赞的在于对所咏对象的现代观照、思考与批判。

清初思想家唐甄在其《潜书》中早就说过:“自秦以来,凡为帝王者,皆贼也!”近几年前,歌颂吹捧帝王的电影、电视剧、历史小说甚嚣尘上,几使人不知人间何世,高昌此作与它们相较,相去何止霄壤!

天坛回音壁

巧匠当年筑此墙,堂堂金碧饰辉煌。

可怜黔首呼声远,何日回音到帝乡?

尚在青青子衿的时代,我也曾和同窗一游天坛。在回音壁前,只是惊叹其巧夺天工,戏听彼此呼唤的回声。直到书生老去读高昌的《天坛回音壁》,不仅惊醒记忆深处尘封已久的前踪旧梦,而且也得到了一番诗美的体验和思想的启示。

作人贵直,作文贵曲,作诗不宜如直头布袋,作绝句更应讲求平中见曲,尺水兴波。高昌此诗正是围绕“天坛回音壁”五字回环往复,结撰成章。首两句对回音壁的历史及外观做了必要的交代和描绘,诗人继之笔锋一转,所谓回波倒转,结之以发人深省的诘问:江湖之远的底层百姓的民声,何以达庙堂之高的天听?在历史与现实的时空交汇中,读者自会以古证今,以今证古,展开古今互证的联想和思索。这是关心民瘼情系苍生的真正的诗人之问,如暮鼓,如晨钟。法国大文豪雨果的箴言有之:“诗存在于思想中,思想来自心灵。”中外有别,诗理攸同。

张家界遐思

奇山秀水自多情,未必张家擅此荣。

一界青岩分俗念,白云深处淡浮名。

新时期伊始的一九八零年,张家界还养在深闺人未识。其时星移斗转,百废俱兴,年届不惑的我也梦想挽回那虚掷已久的青春岁月,于是在有缘初访这座后来名满国中兼海外的名山时,诗兴忽然袭来,情不能已,于是写下自己的旧体诗之处女作《登张家界》:“浪涌连山到碧空,拍天声急我从容。飞身直上三千丈,心在狂涛第一峰!”数十年后读到高昌的《张家界遐想》,十分叹服他胸襟的清华旷远,读之俗念顿消,也欣赏它在众多咏张家界诗作中一枝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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