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见熊佛西集外书信考释
作者: 曾祥金关键词:熊佛西 集外书信 《孙中山》 梁实秋《铁花》
熊佛西是杰出的戏剧教育家和剧作家,中国话剧的拓荒者和奠基人之一,与田汉并称“南田北熊”。他一生创作了27部多幕剧和16部独幕剧,有7种戏剧集出版,著有长篇小说《铁苗》《铁花》,戏剧剧本集《佛西戏剧》(4册)、《佛西抗战戏剧集》《赛金花》《上海滩的春天》,戏剧理论集《佛西论剧》《写剧原理》《戏剧大众化的实验》等。熊佛西先后任国立艺术专门学校戏剧系主任、四川省立戏剧教育实验学校校长、上海市立实验戏剧学校校长、中央戏剧学院华东分院(后改名上海戏剧学院)院长,为中国戏剧人才的培养立下了汗马功劳。然而,就是这样一位戏剧大家,关于他的史料整理工作却相对滞后。1985年中国戏剧出版社出版的《现代戏剧家熊佛西》收录了熊佛西的部分论著;2000年上海文艺出版社推出的两卷本《熊佛西戏剧文集》将熊氏的代表性剧本、论文等收录其中,并附有《熊佛西著作系年》;2011年海豚出版社《山水人物印象记》则以大道文化事业公司1944年推出的初版本为底本,将他的代表性散文收入当中。即便如此,仍有很多熊佛西的佚文佚信未被发现。笔者拟对新见到的几封熊佛西书信略做钩沉,以期引起学界对熊氏文献整理工作的重视。
一
1928年7月30日的《大公报》刊有一封熊佛西的来信,未见于熊氏的各种文集和作品集,当为佚信,照录如下:
《孙中山》剧情之解释,熊佛西来函
熊佛西君昨由北平函本报云:
据今天的《世界日报》与《益世报》有一段关于拙著《孙中山》的新闻,现在抄在下边:“艺术专门学校戏剧系主任熊佛西近日编一新剧,名《孙中山》,中间虽无污蔑总理之处,剧情实有轻视国民革命首领之点。其中对于总理遗著与遗嘱,矫造模仿,任意以滑稽态度出之,实与中国国民党所主张之‘提高党权,统一思想’之旨相违。闻市党务委会人员对此颇为不满,一面去函艺专,令其停止排演,一面对于编剧人加意侦察云。”
我不知道这个消息确实不确实,如果要是确实的话,我觉得很有解答的必要。为清楚起见,我把我的解答分为三点:第一点,关于剧本真正的意义,第二点,关于剧中不妥当的地方,第三点,对于市党部意见的复释。
差不多所有的作家都不高兴分析自己的作品,因为这是无聊的事,更是不必需的事。不过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这种无聊的事,又觉得是很需要的了。《孙中山》剧中的情节,大约看过该剧发表在《大公报》上的原稿都很知道,不过恐怕还有人不曾看到,我现在再略说几句。剧中表现的是华府里的少爷国灵有了病,请到神医不得治好,又请孙中山先生。孙先生主张用血注射,便牺牲自己的血来救国灵,换句话说,就是中山牺牲自己来救中国。终于,国灵病好,而孙先生却从此与世长别。我对于写这个戏的动机、经过、态度以及根本的观点,在那篇剧前的序言里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的序言主要的部分是“我完全是以诗人的态度来描写孙中山,虽然我不配称为诗人。这剧中描写的是我的创造,是我与中山的同化,是中国与中山的同化,是全国国民与中山的同化,是全人类与中山的同化。我觉得不如此,不能将一个孙中山化成四万万个孙中山!我觉得不如此,不足以将一个躯壳死了的孙中山变成一个精神永远未死的孙中山!但是这是一件难工作,难上加难的工作!我不配担当,我失败了……”我现在所要释说的,只有在各个角色的本身上,然后读者从这点上,也许可以更彻底地看出我的意义来。
华府的代表中国,是无疑义的了。国灵代表中国青年,华忠代表忠实民众,小福代表妥协骑墙的分子b,迷人精代表帝国主义,神医张大道代表腐旧势力,孙中山则代表救国救民的唯一的医生,我们的先觉、我们的恩人、我们国民由衰败中转于健强的第一个首领!
至于剧中不妥当的地方,我个人在《大公报》上有专函提到这层,我那封信是这样写的:“我很感谢今天有朋友向我提议,这剧本里有三点应该修正:(一)第二幕华忠向中山跪时,中山不应回拜;(二)同幕小福说的‘你是什么东西’一句应完全删去;(三)第三幕的遗书应该改成对话,那么关于写遗书的手续亦应一并删去。”现在引在这里为的是给大家一个参考。
北平市党部的意见,据两报所载露的看来,第一说我的剧情有轻视国民革命首领的地方,我承认我是将中山先生写得平民化了,但是绝没有轻视他!我相信这样平民化的中山,一定可以打入民众的心理,并且可以永久的不朽。同时在第三幕中全同志与看护妇的对话上曾有这样一节:“看护妇:我们总希望他有转机,但是我恐怕……我恐怕……因为他的心血已经枯干了。全同志:我早就料到他有今日!因为他的一行一动向来只顾同胞的命,不顾自己的命!牺牲、奋斗、忍耐、谦让、慈祥、博爱、不贪富贵、不惜性命,百折不回地为同胞求幸福、为国家谋康健!这是我们先生一生的精神,可惜现在……唉!”像我这样深刻有力量的写法,我觉得是很对得住中山先生的,很尊重、敬仰、钦佩中山先生的,真不知哪里可以找出轻视来!最后,请注意这是以诗人观感写的“剧”,不是以史家的态度写的“史”!
市党部诸先生所认为不满的第二点是说剧中对于总理遗著及遗嘱矫造模仿,任意以滑稽态度出之。这一层见了我在《大公报》上的更正,也许可以释然了吧?况且就是有遗嘱等,也未见得有什么滑稽的态度,试想我把遗嘱写成“我一生的心血都花在求中国国民的康健,不过我个人的血有限,希望你们继续我的志愿努力。”可又有什么地方不郑重?什么地方不庄严?换句话说,就是有什么地方是滑稽的呢?何况遗嘱已经取消不用了呢。
最后,又说我的剧本实与中国国民党所主张之“提高党权,统一思想”之旨相违,我真不明白《孙中山》剧中有何等地方阻碍于党权的提高与思想的统一!
总之上边的话恐怕终不免是废话,因为一则艺专截至现在未见到市党部的正式公函,一则我个人也没有受到何种的诫告。我相信在现在青天白日之下,我们在思想上、言论上都有绝对的自由。况且一般民众也不至把戏剧看成卑鄙的东西,而使我们受到同在奉系军阀治下一样的压迫!我个人是终身以戏剧为职志的,对于其他各方面的事务,我是向来不愿过问,所以关于戏剧方面的事情,却是我很高兴解答的,因为这是我的义务,也是我的责任。
(七月二十八日)
《孙中山》剧本于1928年7月23日至7月25日在《大公报》连载,为三幕剧。此剧是熊佛西为国立艺术专门学校戏剧系复活公演而作,《大公报》编辑在刊发时留有附记:“此剧本为戏剧专家熊君最近作品,因在平公演在即,不及刊入戏剧周刊,特破例刊载于此,俾读者得以早窥全豹也。”剧本剧情比较简单,剧中主要人物有孙中山、华老、华国灵、迷人精、张神医、忠华等。它主要写的是华府少爷国灵生病了,请来神医也治不好,只好去请孙中山。孙中山选择把自己的血注射到国灵身上,国灵得救,中山先生却与世长辞了。整个剧本塑造了一个伟大而亲民的孙中山形象。剧本发表后引起了社会的一定关注,《琼报》《南开双周》等报刊相继进行转载。
7月26日,熊佛西致函《大公报》,请求对《孙中山》剧本进行修正,这也就是他在前述佚信里提到的“专函”:“往常每逢写好了一个剧本,我总要放在书桌上一年半载后发表,这次因为戏剧系急于要在八月四号至八号公演,所以破例了。这自然很不妥当,我很感谢今天有朋友向我提议,这剧本里有三点应该修正:(一)第二幕忠华向中山跪时,中山不应回拜;(二)同幕小福说的‘你是什么东西’一句,应该完全删去;(三)第三幕的遗书应该改成对话,遗书既改成对话,那么关于写遗书的手续,亦应一并删去。”当日《大公报》除发表熊氏这封信外,还对即将到来的《孙中山》公演进行宣传:“艺专戏剧系现已复活,兹因庆祝北伐胜利及纪念复活起见,订于八月四日至八日,在该校礼堂表演《孙中山》及《醉了》两剧。闻第一日系招待北平党部同志、新闻界及该校教职员及学生等,其余四日系公开表演,票价每张二角,以便多数民众欣赏云。”
谁知到了7月28日,当时平津的两份大报《世界日报》和《益世报》都刊登了一则有关熊佛西剧本《孙中山》的报道,报道的大意是这部剧有轻视孙中山的嫌疑,且与当时国民党主张的“统一党权,提高思想”主旨不符,因而北平市党部禁止其演出并派员进行调查。熊佛西就是在看到这则报道后,选择在《大公报》以公开文字的方式解释《孙中山》的剧情,并对相关问题进行答复。
熊佛西在这封公开信中先是阐释了剧本的意义,作为作者的熊佛西这样解释剧中的角色:国灵代表中国青年,忠华代表忠实民众,小福代表妥协骑墙的份子,迷人精代表帝国主义,神医张大道代表腐旧势力,孙中山则代表救国救民的唯一的医生。剧本的意义就隐藏在这些象征性角色背后。接着,熊佛西对北平市党部提出的“意见”进行了反驳。他承认将孙中山写得平民化了,但绝对没有轻视这位国民革命首领。熊佛西相信“这样平民化的中山,一定可以打入民众的心理,并且可以永久的不朽”。他还提请人们注意《孙中山》是以诗人观感写的“剧”,不是以史家态度写的“史”,诗和史是有区别的。这样的解释可谓让人信服。此外,熊佛西并不认为他在剧本中对孙中山遗嘱的处理方式有失庄重,而关于《孙中山》剧本与国民党主张的“提高党权,统一思想”之旨相违背的说法,更属无稽之谈。
熊佛西的这封公开信似乎起到了一定的效果,据1928年8月1日《大公报》报道:“艺专戏剧系复活公演,外间因不明《孙中山》剧本内容,发生误会与谣传。闻该系主任熊佛西亲赴市党部解释并请备案,业经宣传主任许超远正式批准,公演可无问题云。”这样的结果应该也是熊佛西想要看到的。值得一提的是,熊佛西后来还专门为一首歌填写歌词,歌名就叫《孙中山先生好》:“还是孙中山先生好,还是孙中山先生好。他的事业真伟大,他的志气真高超。致力革命四十年,和平奋斗救中国;受尽千心和万苦,为国家为民族谋幸福。我们应该以他为榜样,和平奋斗救中国;我们应该以他为榜样,和平奋斗救中国!”从此亦可看到熊氏对孙中山的景仰之情是一以贯之的。
二
1929年7月1日出版的第1卷第3期《戏剧与文艺》“通讯”栏刊有梁实秋和熊佛西往来书信各一封。熊佛西这封回信的相关信息虽然已经收录在《熊佛西著作系年》中,但迄今并未见全文披露,且其涉及熊氏对戏剧宣传与实验的看法,颇为重要,值得做进一步的讨论。我们先来看梁实秋的信:
佛西:
得来书,喜甚。《戏剧与文艺》拜读过了。想见吾兄在北方倡导戏剧之热诚,甚盛甚盛。弟对戏剧本是外行,不过不免多少有一点偏见,我总以为现在中国要作戏剧运动,其途径不在宣传,不在实验,而在几位有天才者努力写几篇像样一点的剧本。剧本若好,隔廿年再演也不迟,若不好,虽宣传实验,无益也。弟又以为改译外国剧本可偶为之,绝非长久之策。现在戏剧方在萌芽时期,吾辈对自己之成绩不能有多大自信,决不能期望观众与以多大之拥护,因观众在剧院所要求者,娱乐也。弟在上海常有看外国戏之机会,愈看愈觉自馁,殆亦弟自不长进之过。吾兄多才多艺,能作能演,但弟私见窃愿吾兄在创作方面多努力,贡献当更大。
略述愚见,幸恕其戆直。
弟实秋顿首
五月十五日
熊佛西主编的《戏剧与文艺》创刊号于1929年5月1日出版后,给他的老朋友梁实秋寄了一本。梁实秋的这封信就是他在收到期刊后给熊佛西的复信,由此亦可推断写信的时间是1929年5月15日。熊佛西和梁实秋1923年同年赴美留学,留学期间二人来往颇为密切,又于1926年先后回国就任大学教职。熊佛西任北平国立艺术专门学校戏剧系主任,梁实秋则前往南京的东南大学就职。熊氏在北平大力提倡戏剧,并创办《戏剧与文艺》月刊,目的“一方面是专门地研究戏剧艺术,另一方面是普遍地促成中国新兴戏剧运动”。这也就是梁实秋在信里说的“吾兄在北方倡导戏剧之热诚”。接着,梁实秋亮出了他的观点,他认为“现在中国要作戏剧运动,其途径不在宣传,不在实验,而在几位有天才者努力写几篇像样一点的剧本”,并且改编外国剧本亦非长久之计。所以他在信的最后希望熊佛西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创作上,认为如此方能有更大的贡献。
熊佛西在接信后做出回复,并将回信也刊载在《戏剧与文艺》“通讯”栏里:
实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