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研究成果的随笔化写作

作者: 周青松

关键词:元好问 传论结合 随笔化写作

1949年以来,元好问研究取得了一些令人瞩目的成就,但关于元好问生平中一些关节点问题尚有诸多疑点。也许正因为此,胡传志教授在2018年被推选为中国元好问学会第五任会长后,自认为“有责任为元好问研究贡献绵薄之力”,于是通过在《名作欣赏》开专栏、在其他刊物撰写相关研究文章的方式,为元好问研究提供新的助力,并于2021年结集出版了这部《元好问传论》。具体来看,这部著作有以下三个方面的特征和价值较为明显,试分而述之。

“传”“论”结合:讲述与考论并重

按照作家生平经历,以时间为序架构全篇,是传记文学的常规书写策略;但如此架构的缺憾也较为明显,那就是对于作家的时代背景、生平经历介绍较多,对于相关的一些专门性“问题”难以展开。这部《元好问传论》采取上“传”下“论”的方式,上篇为“传”,从十八个方面为元好问构筑了一部生平传记;下篇为“论”,以十个专题对元好问诗学、词学、史学、医学中的一些相关问题加以考论。全书内容丰富,为读者呈现了一位立体饱满的元好问形象。

此前,关于元好问的传记著作,有朱东润完成于1987年的《元好问传》(1987年初版,2016年上海古籍出版社重版),郝树侯、杨国勇《元好问传》(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刘明浩《腹心欤/寇仇欤——元好问传》(东方出版社1999年版);专以“论”的形式对元好问生平中的一些重要问题进行论述的则有降大任《元遗山新论》(北岳文艺出版社1988年初版,三晋出版社2018年增订再版,更名为《元遗山论》)。但这些论著大多完成于20世纪八九十年代,未能充分吸引学界近二三十年来的研究成果,尤其无法利用近年来逐渐普及的电子文献和出土文献。另一方面,这些传论多立足于史学研究,偏重于对元好问在易代之际的个人出处尤其是名节方面的讨论。这些传记也大多篇幅较短,如朱东润《元好问传》仅十万字,对元好问生平中的一些细节问题都未充分考辨。近年来关于元好问文学方面的研究成果,较多集中于《论诗三十首》、金亡前后的“丧乱诗”、题画诗以及词曲创作,总体上对元好问缺乏通观性的研究。

推陈出新,释疑考难,填补元好问研究中的空白地带,以通观的视野观照元好问的一生行实和文学历程,正是作者的用力之处。《称谓种种》是传记的第一篇,作者从元好问在文献中的不同称谓写起,相当于是元好问的“身份考辨”,不同称谓背后关联的是元好问的交游、出处、自我定位、历史评价等,是一个通常不会被学界关注的话题。新颖的话题,使这部传记有了一个有趣而有意义的开端。类似的“身份考辨”还有《北魏身世》一篇。关于元好问的鲜卑后裔身份,一直是学界津津乐道的话题,以至于有学者总结出诸如元好问“继承鲜卑先贤的思想,颂扬大定明昌盛世;继承元结现实主义精神,反映人民的悲惨遭遇;继承鲜卑强健豪放的特点”等,作者对此颇不认同。作者通过元好问作品中的“北魏书写”,层层考论,认为元好问的确以自己为“魏帝儿孙”和远祖元结为荣,但这并未对元好问的生平和创作产生多大影响。作者认为,经过了近千年的民族融合,这些非汉族血统与文化都与汉族相融化,民族个性已经泯灭殆尽,“一般情况下,他们很少再亮明鲜卑族的族别。只要看一下他们的诗文集,就会发现,他们不但无意继承和弘扬鲜卑文化,反而表现出去鲜卑化的一致倾向”。作者在文末如此反问:“那些少数民族的后裔早已放弃本民族的姓氏、文化、血统,我们为什么还要恢复他们少数民族身份?元好问等人泉下有知,会接受吗?”可谓振聋发聩,启人深思。

“传”中有“论”固然是上篇的特色之一,但“传”仍然是写作的主线,也即作者非常注意每一个“问题”中的时间性,使篇与篇之间有一种内在的逻辑。除开篇的《称谓种种》类似于序言的全视角写作外,接下来的《北魏身世》《父兄渊源》《师友讲习》《姻亲贵戚》四篇,每一篇都似乎在探讨一个独立的问题,但每一个问题解决的都是元好问生平中的一个历史阶段。从家族身世到童年的学习经历,再到青年时期的成家立业,他的家世、父兄、师友、姻亲在他成长成名过程中所起到的不同作用,对他文学创作题材和书写方式的影响,都是他生平研究中需要解决的重要问题,也是一些有着时间逻辑的关联性问题。这四篇之后,《长安之行》《三乡诗思》《科举之路》《史院苦衷》《嵩山岁月》《军旅生活》《三为县令》《至暗时刻》《聊城新变》《冠氏行止》《家山情深》《晚年奔波》十二篇,以空间转换作为元好问生平研究的框架,领起了元好问从青年到晚年起伏奔波的一生行迹。在空间转换之中,“时间”仍是一条暗线,在不同的空间之间连通着元好问游历、隐居、科举、从军、仕履、遭遇国变、由阶下囚到获得自由从而走上“一代宗工”之路的恢宏壮阔的人生历程。最后一篇以《元氏子女》作结,既是对元好问晚年生活与身后事件的总结与回顾,也与前四篇中的家族师友形成主题上的呼应,可谓首尾圆合,完成了“传”的体式架构。

下篇“论”的部分,包括《“学诗自警”发微》《元好问诗中的复句》《元好问与论词绝句》《遗山词的隐性传播》《元好问的序跋文》《治病记佚文考》《元好问与金元医学》《元好问与〈金史〉》《元好问的书法遗迹》《元好问的跨民族交往》十篇论文,大多是作者近年来刊发于《民族文学研究》《晋阳学刊》《上海书评》等期刊的论文,有两篇是《名作欣赏》“元好问研究专栏”中不属于“传”类的内容。这些论文涉及元好问书法、史学、医学等方面的问题,还涉及元好问词的传播问题,可谓门类丰富。当下学术研究大多分疆而治、壁垒森严,这固然有助于集中攻其一端,但发展到一定阶段,路径容易越走越窄。新时期,新文科、交叉学科等方兴未艾,也从正面说明学术研究需要专门化,但也需要融会贯通。如何打破学科壁垒,推动元好问研究向纵深发展?作者对此做了积极尝试。

尤其值得称道的是,作者对与元好问相关的出土文献和现存遗迹给予了较多关注。在《遗山词的隐性传播》一文中,作者对2012年11月山西忻州忻府区兰村乡南呼延村发现的元代古墓中元好问《临江仙》(今古北邙山下路)和“声寄元遗山《鹧鸪天》”二词中的相关问题加以考证,据陈垣《二十史朔闰表》纠正了文物工作者将“己卯”误为“乙卯”的错误,是以文学研究补益文物工作的典型范例。《元好问的书法遗迹》则关注到了元好问的现存十通书迹,其中有的为墨迹,有的为石刻。作者不但考证这些书迹的文物价值,而且以石本与纸本比勘,比对出了《摸鱼儿·楼桑村汉昭烈庙》词石本与通行本的多处不同,对元好问的研究具有文献价值。

总之,全著“传”“论”结合,传中有论,论中有考,各自独立又自成体系。每一篇都角度新颖,读来精彩纷呈,启人心智。

解疑释难:立足文本与文史结合

创新是学术研究的灵魂,而问题导向是创新的起点。一部学术著作的价值,往往取决于有没有提出有价值的问题,有没有解决前人遗留的问题或者说解决问题的程度。作者在该著后记中说:“这本小书相对单纯,几乎没有什么功利目的,只是为兴趣、为问题而作。”坚持问题导向、志在创新,是学术研究的应有之义,也是该著最鲜明的特征。作者很善于在一般材料中发现有价值的话题,力求对一些看似已成定论的问题予以新的回答或从新视角进行探讨,正如作者所说:“在梳理生平、解读作品的同时,争取对有关问题,提出新的见解。”这就使这部著作产生了诸多令人耳目一新的亮点。

以往元好问生平与创作研究中一直存在诸多“疑点”,狄宝心《元好问年谱新编》《元好问诗编年校注》《元好问文编年校注》及赵永源《遗山乐府校注》等已做过不少考证,但仍有一些遗留问题或考证未当之处。《元好问传论》立足文本,结合元好问及其同时代人的文学作品,对元好问生平中的重要行迹与事件进行考述,清理了以往研究中的含混不清之处,纠正了诸多偏失。如《父兄渊源》一文,作者对元好问的两位父亲、两位兄长的身份、经历等进行了重新考证。元好问生父、养父的名字有元德明、元格、元泰等说法,哪两个名字是同一个人?这也是以往研究中众说纷纭而莫衷一是的问题。作者通过层层考证,认为元格与元德明为同一人,郭元釪《新编全金诗增补中州集》中的说法较为可取。作者还通过古人“名”与“字”的关联来加以佐证。元格字德明,其名字寓含明德格物之义,出自《礼记·大学》:“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为这一结论提供了新的佐证。元好问的养父是否就是元泰?作者对此存疑,但立足文本提出了新的思考,即在元好问现存作品中,金章宗年号“泰和”经常与“太和”混用。通过统计《中国基本古籍库》中的清刻本《续夷坚志》,发现其中“太和”14例,“泰和”7例;而统计弘治本《遗山先生集》,发现有“太和”4例,“泰和”65例。作者认为,这应该不是元好问作品的原貌,不足以反映元好问避讳的情况,但同时代的王若虚、刘祁无一例“太和”,赵秉文仅有一例“太和”,“元好问作品中混用泰和、太和的现象,有些反常,是不是他避其叔父元泰名讳的遗留?姑且存疑”。对于元好问的两位兄长,向来也有两种观点:一种以元好谦为长兄,元好古为次兄,依据是民国二十六年的抄件《元氏家谱》,降大任先生《元遗山新论》、狄宝心先生《元好问年谱新编》等书赞同此说;另一种以元好古为长兄,元好谦为次兄,出自翁方纲《元遗山先生年谱》所引《静乐旧钞遗山诗后世系略》,后来诸家年谱多从此说。作者赞成元好古为长兄之说,并举出了两点理由:一是元好问在《敏之兄墓铭》《敏之兄诗》中说到他们的母亲“望其立门户为甚切”,一般情况下这是对长子的期待,长子也应该有独立门户的责任;二是根据传统士大夫重视子女命名的用意,元好古(字敏之)的名字出自《论语·述而》“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元好谦(字益之)的名字出自《周易》“人道恶盈而好谦”和《尚书》“满招损,谦受益”,元好问(字裕之)的名字出自《尚书·汤诰》“好问则裕,自用则小”。三兄弟命名方式一致,其中既含有命名者的用心,也含有逻辑关联,因而作者据此推测:“按好古、好谦、好问这样顺序排列,更能体现出渐次推进的逻辑关系,因为好古是方向,好谦是态度,好问是方法。”针对此类难题,作者条分缕析,层层推进,结论谨慎而令人耳目一新。

对元好问生平经历中的一些细节问题,作者也做了切实有据的考证。如《长安之行》考证元好问青年时期为时八九个月的长安之行中,不但有“沉涵酒间”的“纨绮气”,而且或有与秦楼楚馆相关的放荡情怀,甚至有牵肠挂肚的佳人。作者的考证全部依据元好问的词作,并结合当时的社会风气与友人类似事件加以佐证,可谓言出有据。《至暗时刻》是考证元好问在遭遇国变时期,人生状态与文学创作发生改变与升华的重要篇章。国变时期的两大事件历来众说纷纭,一是元好问参与的为崔立撰功德碑文事件,二是围城中写信给蒙古国中书令耶律楚材,两件事都牵涉到元好问的名节问题。作者力求拨开重重迷雾,通过文本还原历史现场,对元好问在生命至暗时刻的言行进行合理推断。尤其是对郝经《遗山先生墓铭》中的“天兴初,入翰林,知制诰”和《寿元内翰》诗中元好问是否入翰林一事,以及《癸巳岁寄中书耶律公书》的寄出时间、写作动机、无私性质等加以考辨,都有发人所未发之处。

从研究方法来看,在坚守文学本位的基础上,作者把文本细读与文史互证、文献考据、归纳统计等方法融会贯通,把感性认识与理性分析相结合,常常能给人出奇制胜的感觉。例如元好问诗的复句,清人赵翼早已提出,但重复的程度、重复的后果及原因等却不甚明晰。作者在全面检索元好问诗词的基础上,共辑得元好问诗复句56例,对复句类型及题材倾向做出分析,回答了元好问诗多复句的原因,并给予了客观公正的评价。又如元好问《感事》(舐痔归来位望尊)一诗,当代学者大多沿袭清人施国祁的看法,认为该诗是针对师安石诽谤赵秉文、杨云翼、雷源、李献能等人为“元氏党人”而发。作者先是结合《金史》《归潜志》《中州集》等有关师安石的记载,层层推导,认为该诗并非批评师安石之作。进而在作品细读中,通过文史互证,指出该诗应是针对李汾史院被逐之事,抽丝剥茧,令人印象深刻。又元好问《赠冯内翰二首》中有“扶路不妨驴失脚,守关犹觉虎憎人”两句,较为难懂。作者考证第一句“扶路不妨驴失脚”,钱锺书在《谈艺录》已指出源自黄庭坚《老杜浣花溪图引》“儿呼不苏驴失脚,犹恐醒来有新作”,但第二句“守关犹觉虎憎人”更为晦涩,前人未曾注解。作者敏锐指出该句应是使用医学掌故,并引用《黄帝内经》“粗守关”与《普济方》“白虎风”的相关记载,结合诗序中“时公方为髀股所苦”,指出冯璧应该患有类风湿关节炎,进而判断“守关”应指守住关节,“虎憎人”应指类风湿关节炎带来的关节疼痛。作者探赜索隐,使这个困扰学界多年的问题迎刃而解,使人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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