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传统到现代:中国女性文学的前世与今生(上)

作者: 阎纯德

女性文学,是女作家创作的文学;女性意识,非指“性”,但也可以包括“性”。这个世界性的话题,其研究虽属学术,但它无法与社会、思想、政治分开。

女性关乎人类的生存与未来。关于妇女和妇女解放,恩格斯早在1878年的《反杜林论》中就赞扬了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傅立叶(Charles Fourier,1772—1837)第一个关于妇女的著名命题:“在任何社会中,妇女的解放程度是衡量普遍解放的天然尺度。”傅立叶认为,只有在制度和谐的新社会里,妇女才能获得彻底解放,只有社会彻底解放了,妇女才能彻底解放。这一命题虽然经历了漫长而艰巨的过程,时至今日,就全人类而言,妇女真正解放了吗?

人世间的任何事物与思想都不会一成不变,任何事物与思想又都有其前世与今生。当“人类”一走进“社会”, 思想便开启了自觉自省意识。任何思想形态都不会自然而生,尤其人类进入纪元时代和现代社会,作为一种思想,必然有其前世,然后才有今生。中国女性文学作为一种思想和意识的审美艺术形态,必然也有自己的传统。

在中国文化史上,早在春秋时代,《天官·内职》就有“妇学”之名,说“德、言、容、功”,由“后妃、夫人、内子、命妇”在“宾享丧祭”之际,诵诗习礼,谓之“妇学”。清代章学诚也说《妇学》非文艺。但是,“妇学”也不同于后来的“妇女学”,直到唐宋以还,被吹捧的是禁锢女性思想的《女论语》(宋尚宫)、《女孝经》(侯郑氏)、《女诫》(曹太家)等,而那些“春闺秋怨,花草荣凋”的短小篇什(诗词),却启开了中国女性文学的传统。

没有女性就没有文学。中国的女性文学始自《诗经》与《山海经》。清代有“妇女文学”的提法,最早提出“女性文学”概念的是梁启超,他于1922年在清华学校讲授《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的第八部分“论女性文学和女性情感”提到“女性文学”。中国古代文学,那些出自女性之手,用自己的“个性情阈”占领他人之心,或温柔,或激越无余,或弦外之音,写哀痛、愤恨、仇恨、喜乐、怀春、爱恋及女性之美的千古绝唱,都属于“女性意识”,也都是女性文学的核心。

梁启超还说“感情最大的利器是艺术”;艺术即是掌握“情感秘密”法宝的一把钥匙。艺术是思想、情操,是记忆、历史的重生。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是运用语言文字形象化地反映客观现实的艺术。

20 世纪70 末80 年代初,女性文学开始成为中国文学中的先锋女神,不仅创作异彩纷呈,且女性文学理论也如钱塘大潮汹涌异常,介绍和阐释女性文学的专著和研究文章有百余种。较早出现的这些著作,几乎不无二致地认为中国“女性文学”的历史最早始于“五四”时代,更有甚者认为中国没有女性文学,中国女作家的创作不是女性文学;如果说中国有女性文学,其历史起点是20 世纪七八十年代。

关于什么是女性文学,如何认识女性文学的本质,什么是女性意识,中国有没有女性文学,如何认识中国女性文学的历史,以及如何认识西方的女性文学和女性主义,这些远没有结束的话题,作为一种学术研究,尚需要时间和深入。但学者们需要从中国女性作者浩瀚的作品中深入研究,从而在本土女性文学的历史积淀中发现中国女性文学的历史与特征,重新认识、矫正其虚无的理论阐述,正确阐释中国女性文学,指导中国女性文学发展。

文学创作是人性、心灵、精神与社会生活的完美结合,自古如此。人类活动离不开女性参与,“女娲补天”的文字记载,让我们理解了女性的伟大,《诗经》里还有许穆夫人所作的《载驰》,梁启超认为在《诗经》中尤其是“国风”中,“女子作品,实在不少”——《绿女》《燕燕》《谷风》《泉水》《柏舟》《氓竹竿》《伯兮》《君子于役》《褰裳》《狡童》《鸡鸣》等都出自女性作者之手。我们从这些诗作里,可以找出天真的少女、哀婉悲戚的怨女、温柔贤惠的淑女、刚烈果断的贞女,这些都是女性创造的文学形象。

中国古代有没有女性文学?答案是肯定的!在漫长的中国文学历史长河中,尽管中国古代文学史中的女性文学不曾喧嚣,但从秦汉至唐宋元明清,女诗人、女词人、女作家一直在成群结队跋涉着,而且这个群体越来越大,她们的作品鲜丽耀眼,春笋般地生长着、繁荣着,蔡琰(蔡文姬)、班婕妤、班昭、谢道蕴、鲍令晖、左芬、刘令娴、上官婉儿及李季兰、鱼玄机、薛涛等,她们的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中都占有一席之地,宋朝的李清照和朱淑真、明末的柳如是等,她们留给文学不菲的财富,有的不仅可与男性诗人比肩,有的甚至还高于男性诗人。

文学繁荣的因素很多,最重要的有两点:其一,文学繁荣总和国泰民安、经济繁荣分不开;其二,也和举国灾难、民生凋敝分不开。这两者都是文学之母!

那么,什么是女性文学?女性作者创作的文学是女性文学。中国古代文学里有女性文学,或者说包含了女性文学;虽然它不像清末民初的秋瑾、徐自华、吕碧城等诗人那样具有鲜明政治思想的女性意识,也不像20 世纪20 年代前后崛起的作为“五四”产儿的那批女作家在创作上体现的尖锐犀利的揭露、反叛与呐喊,也不像20 世纪80 年代之后的那些女作家作品中表现的更具西方模式的锋芒毕露的女性意识;但是,古代女诗人、女词人、女作家也以自己的创作,展示和表达了自己的女性意识和家国情怀。

中国古代女性文学,我们可称为传统女性文学;而起自晚清、民初和20 世纪“五四”时代新文化运动前后及之后的女性文学,我们姑且称为现代女性文学。人们会问:女性文学是19 世纪之后才有的学术域名,中国古代哪来的女性文学?

学术“域名”作为一种符号,它是漂移流动的,也是可以借鉴的,许多学术域名无不如此。中国古代没有“女性文学”这个称谓,但它在清代中期之后则有“妇女文学”和“女作家文学”。西方也无不如此,荷马时代(Homeric Age)的古风时期(ArchaicPriot)被柏拉图(Plato,Πλάτων,约公元前427—公元前347 年)称为第十位缪斯的萨福(Sappho,约公元前五六世纪),因为她所写的诗歌描述了个人的爱情和失恋而被誉为西方第一位女诗人a。萨福所处的时代比中国《诗经》成书的西周稍晚,其诗歌创作也晚于许穆夫人,因此许穆夫人可称为人类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她与有着丰富诗歌创作的萨福,可以说同为女性文学之鼻祖。

人类相同的历史文化是不会因种族有别而不同的。在男人与女人的社会地位上,西方与中国有相当的一致性。中国女性在原始母系氏族社会“王权母系制”时代,地位至高无上,处于权力巅峰。从夏朝始,由于社会生产力由采集和狩猎的经济形式让位于农耕和畜牧,氏族部落结构消亡,男性占据社会的主导,社会进入“王权父系制”时代。商末以降,女权沦落,母系让位于父系,社会开始了“男尊女卑”,女人变成了男人的“附属品”。中国如此,世界其他民族也无不如此。在中国,商代甲骨文中的“女”字,就像一个敛手跽坐的人形,《说文解字》解释说:“跽,长跪也。”《周易》中有让妇女顺从专一、恒久事夫的卦辞,之后儒家的“三从四德”“夫为妻纲”“女子无才便是德”,要女人“未嫁从父,既嫁从夫,夫死从子”(《仪礼·丧服·子夏传》)等,无数法条都是维护父权,使中国女性受尽了男权社会的残酷压迫。这种思想虽然统治几千年,但女性在历史演进中也以文学而抒情,而歌吟,而哀怨,而呐喊,她们的作品就是女性文学。因此,我们说,在中国,自从有了文学,就有了女性文学。

文学源于劳动,始于歌舞,而女性的天性就是能歌善舞;在她们的生命中,天然地拥有更多的文学因子,因此从生理和社会两个方面而言,她们就是文学之母。如果考察民歌民谣,我们可以发现,那里就是女性文学的摇篮。

中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有一首诗描写卫国被狄人灭后,卫文公之妹许穆夫人为恢复卫国、援助卫国前往漕邑(现河南淇县),而她回国后遭到许国大夫的反对,为此,而作《载驰》,抒发她强烈的爱国热忱和痛斥庸官俗吏的愤怒心情。叙事形象,描写生动,亦情亦理,呈现了许穆夫人的勇敢、热忱与卓识。

载驰

载驰载驱,归唁卫侯。

驱马悠悠,言至于漕。

大夫跋涉,我心则忧。

既不我嘉,不能旋反。

视而不臧,我思不远。

既不我嘉,不能旋济。

视而不臧,我思不閟。

陟彼阿丘,言采其芒。

女子善怀,亦各有行。

许人尤之,众樨且狂。

我行其野,芃芃其麦。

控于大邦,谁因谁极?

大夫君子,无我有尤。

百尔所思,不如我所之。

许穆夫人这首比屈原的《离骚》早三百多年的言志之诗,与整个《诗经》里的其他诗作相比,也是上乘,她的智慧与才华,为中国女性文学传统置下第一抔奠基厚土,竖起了中国女性诗歌最初的旗帜。西汉末年,刘向编《古烈女传》,即为她立传,盛赞她“慈惠而远识”。

历代文人据文献和诗歌本身考据,除了《载驰》,《诗经》中的《竹竿》和《泉水》也是她的诗作,人称这三首诗如同许穆夫人的人生三部曲。她的《竹竿》和《泉水》,除了悠游快乐和对少女时代生活的美丽回忆,也抒发了思念故国和思念父母的乡愁,“我忧”潜藏着难以言表的忧伤。

与许穆夫人同时代的还有一位女诗人庄姜。庄姜为姜子牙之后、齐国公主,因嫁卫国卫庄公,故称庄姜。《左传·隐公三年》记载:“卫庄公娶于齐东宫得臣之妹,曰庄姜,美而无子,卫人所为赋《硕人》也。”朱熹认为她是位“美色、美德、美才”兼具的女诗人,甚至认为她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女诗人(朱熹:《监本诗经》)。《诗经·邶风》里有一首抒发送妹妹出嫁不舍之情的诗,名曰《燕燕》:

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之子于归,远送于野。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归,颉之颃之。

之子于归,远于将之。

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归,下上其音。

之子于归,远送于南。

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仲氏任只,其心塞渊。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先君之思,以勖寡人。

诗以赋、比、兴手法,抒发难以割舍的亲情。此外,《终风》《柏舟》《绿衣》《日月》和《硕人》也被认为是她的诗作。《柏舟》是庄姜生不得志之自况,而《硕人》盛赞美女,清代姚际恒在《诗经通论》中称“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其右,是为绝唱”,方玉润则说“千古颂美人者,无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二语”,许彦周说“可泣鬼神”。

庄姜以诗寄哀,凄风和幽怨是她数首诗中展示最多的不幸,即使也有“欢乐”,却透着人间的悲凉,令人感到怨恨中所隐藏的反叛之情。

她描写女子对着日月倾诉自己的不幸遭遇和发出“天问”式的呐喊,是中国诗歌中最早表现女子多情、男子无情的诗歌。《终风》诗云: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

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

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

寤言不寐,愿言则嚏。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

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此诗情感复杂、曲折,人物性格对比鲜明,呈现出女子的“多情多义和男子的粗暴无情”。

在那个遥远的时代,中国文学的源头之水,依傍着历史蜿蜒而下,我们发现有一条已经绵延了几千年的女性文学之河。这条大河沿途,杨柳依依,鲜花盛开,灯火闪闪,虽被视而不见,却无法遮蔽女性文学独具的风景。当初这一温柔的母性长河,与整个华夏文学比肩而下,虽不是浩浩荡荡,但她从原野流经街头巷尾,使我们听到了宫廷才女、名门仕女的郁闷吟哦,青楼歌妓、道观尼姑的哀怨,书香门第、柴门女子的叛逆心声,都有她们诗文的宣示,或呻吟,或哀怨,或呐喊,除了讲述自己的生命故事和生命深处的女性意识,也有家国大事和人世是非哲理。

在中国女性文学的长河里,我们从无数女性作家的诗文档案可知,华夏这个文学王国,女性文学是其中灿烂的日月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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