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叶自随流水去
作者: 李剑国 杨阿敏杨阿敏:1979年您再次考入南开大学中文系,师从朱一玄、宁宗一先生,攻读中国古代文学专业中国小说史方向的研究生,您的硕士论文是《唐前志怪小说史》,当初为什么选择这个题目?请谈谈撰写本书的过程。
李剑国:1979年考上研究生时,我36岁,已老大不小,常在脑子里盘桓的就是屈原 《离骚》中的“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是 《古诗十九首》中的“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是曹操《短歌行》中的“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当时的心态是时不我待,必须“只争朝夕”。早年南开大学校报《人民南开》曾发表过一篇采访我的文章,题目是《除了奋斗,别无选择》,这正是我那时的心态。
1979年南开所招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包含小说史和戏剧史两个方向,朱一玄先生主要研究方向是中国古代小说史料学,宁宗一先生兼跨戏曲、小说,侧重艺术研究。我攻读的是中国小说史。
这里顺便说,2010年9月一玄师虚岁99,南开文学院准备届时举办盛会,庆贺一玄师百龄华诞。此年我在澳门大学中文系任教,5月1日子夜作《百年鹤寿感仁肠——纪念一玄师百龄华诞》一文,后发表于南开文学院主办的《文学与文化》2010年第4期,文末系七律二天津 李剑国 北京 杨阿敏落叶自随流水去——李剑国教授访谈录(上)Master大家讲谭首以贺,诗曰:
滋兰树蕙一园芳,何幸久窥夫子墙。
马帐弦歌开耳目,程门霜雪热肝肠。
著书蜗室纸盈案,走笔萤窗字满床。
自是从来仁者寿,松椿长绿白云乡。
荷池柳径尽芬芳,灯照缃缥月照墙。
三载鸡声惊暮发,百年鹤寿感仁肠。
勤批稚作九编稿,促坐清谈一夕床。
今日杏坛重聚首,芝眉会入黑甜乡。
不料2011 年10 月15 日先生病逝,得知噩耗,我正在北京南站候车大厅,即将登车前往石家庄讲学,在列车上拟就一副挽联,短信发给院领导,辞曰:
得寿百岁,垂范千秋,吾师一生无憾;
著书五车,滋兰九畹,弟子三世有怀。
11 月11 日我又作《得寿百岁,垂范千秋——悼念恩师朱一玄先生》一文,发表于《中国社会科学报》2011 年12 月22 日第17 版《学林》。
再回到正题。那时研究生课程没有严格要求,我们的课不多,宁先生放手让我们自由发展,并督促我们尽快进入研究状态,结合研究题目有的放矢地读书,研究生就这么3 年,不长,我不打算弄个小题目写几万字论文就交差,成不了气候,我想能开拓一块较大的地盘,能在长时期内展开系列研究,甚至一直干下去。另一个想法是我不愿意去搞许多人搞过和正在搞的题目,《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等几部大书,有那么多学者在研究,不少是大学者,我自觉弄不出太大的名堂,初步打算写本《中国公案小说史》。先一本本读作品吧,到图书馆查找,真泄气,没几本小说,早被人偷光了。
后来借了本《少室山房笔丛》,明人胡应麟的,因为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提到它,所以找来读,发现书中大量文字谈文言小说。其中引起我注意的是谈到《汲冢琐语》这部佚书,胡应麟说它是“盖古今纪异之祖”(《九流绪论下》),“盖古今小说之祖”(《二酉缀遗中》),这两个祖宗,引起我浓厚的兴趣。我搜集了不少和汲冢书有关的资料,读了一些参考书,找出清人严可均、马国翰、洪颐煊辑录的《汲冢琐语》(《古文琐语》)三种辑本(还有王仁俊辑本未见),经过细心研究写出《战国古小说〈汲冢琐语〉考论》一文,1980 年发表在《南开学报》第2 期(此年3 月出版)。《新华月报》1980 年6 月号还刊发此文的论文摘要。
有此初步成绩,促使我很快确定了研究方向,实际也正是论文题目——《唐前志怪小说史》。我确定这个方向有一个大的考虑,就是我感到当时国内古代小说研究界的基本状况是两多两少,就是研究白话小说的多研究文言小说的少,研究单部作品的多研究小说史的少。文言小说的历史比白话小说多出1000 多年,作品数量巨大,是中国小说史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了解文言小说不仅不能全面地了解中国小说史,也会影响到对白话小说的深入研究,因为文言小说对白话小说有过非常重要的影响。
其实那时我对文言小说也无多少了解,在读研究生之前我一直喜欢诗歌,而对于小说最熟悉的还是白话小说,从小学开始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白话小说,文言小说读得很少,也就是《聊斋志异》。但在读了《少室山房笔丛》后,看到书中对历代文言小说有许多精彩的论述,皆闻所未闻。结合当时的研究现状,我感到文言小说是一个广阔的充满神秘感和魅力的研究领域,值得我去探索。平时我在和朋友、学生们聊天的时候常谈到我当年的选择,我说我佩服毛泽东的军事思想,一个是“让开大路,占领两厢”,一个是“伤其十指,不如断其一指”,我避开小说研究的热门全力攻文言一路,而且采用打井深挖之法,心中想的就是毛泽东这两句话。其实说穿了这里还有个量力而行的问题,我自觉不是什么通儒硕才,能在文言小说这一行有所建树即足矣。
研究唐前志怪小说史的首要一步便是搜集小说资料。虽有鲁迅《古小说钩沉》做参考,但我仍努力从大量历史文献(书目、类书、旧注、笔记、方志、总集、别集、佛典道藏等)中发掘散佚的古小说,务求不会有比较重要的遗漏,务求掌握最完备的资料,对每一种作品的多方面问题都尽可能做出翔实的考证。在个案研究的基础上对每部作品进行历史定位,组成比较清晰确切的链条,然后再面对丰富的材料进行理论探讨,展开历史的、社会的、文化的、美学的研究,如志怪小说的起源形成、分期分类、艺术特征、与社会文化的关系等。
这中间搜集小说资料是艰苦的,从先秦开始一部部看书。那时每天从图书馆借一抱书回来,第二天即交还,管理人员问这么多书你一天就看完了,我说不是看书是翻书。确实从早到晚一页页翻,翻出有用的资料就抄在卡片上,至今卡片还保存了5 抽屉。
1980 年3 月开始撰写,1981 年3 月完成初稿,嗣后又花半年时间改定。1982 年6 月这部39 万字的硕士论文《唐前志怪小说史》顺利通过答辩,以后又做过多次修改,1984 年由南开大学出版社出版。《天津书讯》1985 年5月15 日发表沈晋人《小说史研究的一项重要成果——推荐〈唐前志怪小说史〉》,台湾《中国文学研究》第2 辑发表康韵梅《〈唐前志怪小说史〉述评》,台北清华大学中国语文系《小说戏曲研究》第1 集发表王国良《〈唐前志怪小说史〉评介》。后来此书还获得天津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专著二等奖(1986 年3 月)、国家教委高等学校出版社优秀学术专著优秀奖(1992 年10 月)。此书后做大幅度修订,增10 万字,修订本由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1 月出版,此前被2004 年12 月22 日的《中华读书报》列为“2004 年度十大社科图书”之一。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年和2019 年又先后两次出版,略有修改,此为重修订本。
1991 年我被国务院学位办和国家教委评为“做出突出贡献的中国硕士生”,事迹收入国务院学位办编《华夏沃土育英才》一书(1991) 。
《唐前志怪小说史》出版后,不久又完成一部50 多万字的副产品《唐前志怪小说辑释》,1986 年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此书的出版得力于著名学者何满子先生。我初识何先生是在20 世纪80 年代初大连的一次小说研讨会上。这次见面,何先生的书中有过记述。他的口述自传《跋涉者》下编《旧雨新朋·几个忘年交》中有一节写道:“一位是南开大学的李剑国教授,我认识他时他还是研究生,80 年代初在大连一次古代小说讨论会上相遇,谈得相当投契。他是一位极其勤奋的青年学者,一本《唐前志怪小说史》那时已经付印,撰史时搜集的资料又编撰成副产品《唐前志怪小说辑释》一种,很有质量。我把它推荐给了我供职的上海古籍出版社,并为之作了《小引》出版。”
书稿完成后寄给何先生,先生是这本书的责编,责编还有盖国梁先生,大概是何先生助手。何先生看得很仔细,提出一些修改和补充意见。如今信函原件我一时不好查寻,只凭记忆举两个例子。《搜神记·鹄奔亭》写到女鬼苏娥至何敞“所卧床下跪曰”,原稿无注,何先生提醒当时的床与后世的卧床不同。于是我便查阅一些资料,引述《说文》及段注、《释名》,作了注释。《汉武故事》又题《汉孝武故事》,何先生说西汉皇帝谥号都带“孝”字,《汉孝武故事》应当是原题,对我启发很大。先生还亲手做了些文字修改,比如《例言》第九项有这样几句话:“至其所记,往往齐歌楚唱,传闻异辞……”“齐歌楚唱”四字是何先生加的。我非常喜欢这四个字,佩服先生的学问和才气。这四字并非古书中的成句,古书中只有 “齐歌”“楚唱”,一经先生妙手搭配,便把古代故事、传说在不同地域的流播和不同人手的记录生动托出。
顺便说,何先生写得一手好古文,给我的信件都是用古文写的。记得一年我将新出的《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两册寄给先生,先生回赠他的一本书,信中风趣地说是“以羊易牛”,活用《孟子》典故,才思敏捷。先生的白话文更有特色,我发现一些文章尤善用破折号,我曾对先生称作“何满子体”,并着意效法。
《唐前志怪小说辑释》于1986 年出版,何先生作《小引》,并题写书名。《小引》用文言文写成,不长,总共两千余字,但高屋建瓴,辞气充畅。《小引》包含着何先生对历史文化和志怪小说的思考和见解,很值得我们关注。它的写法明显受到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影响,文质彬彬,精要深透。而我的感觉,何先生的文字更挥洒一些,这和他的性情有关,他本来就是一个洒脱的人。何先生于小说主治白话,但对文言小说亦卓然有识。我们看他的《中国爱情与两性关系》,用很长的篇幅论述唐代爱情小说,他的《十大小说家》,独具慧眼地将《游仙窟》作者张鷟列为第一家,再看他早年对《聊斋志异》故事的编写,就知道他是中国小说史的通家。《小引》最后一节是对《唐前志怪小说辑释》的介绍和评论:“专注志怪,陈其统系。撰者勤求群书,慎事比勘,商略异同,条畅源流;又复诠释名物,印证史志,使脉络分明,义理俱豁。中古以前志怪之作,虽未尽备,然摄其菁英,已堪笼罩全体矣。古书伪托綦多,小说家尤甚,遂激使前修辨伪,疑古过正,此书撰者颇能救其偏失,折衷论断,大抵允当。其于同一故事之流变衍化,与夫孕育后世小说戏曲者,亦疏理其大凡。诚非笃学敏求,寝馈于其间者所不能道。不惟可为赏心娱目之具,其有裨于研究文史者之参稽,岂浅鲜哉!”其中誉扬之词,我看作是先生对我的鼓励,从不敢自得。
《唐前志怪小说辑释》出版后盖国梁先生在香港《文汇报》发表了书评。有何先生序文的增色,这本书销路很好,5000 册很快售完,以致我在半年后致函上海古籍出版社,想再邮购若干册,出版社告诉我社内已无存书。台湾王国良教授是著名小说研究家,他推荐此书在台北文史哲出版社重印,于次年出版。
这本《唐前志怪小说辑释》可以说是我和何满子先生初结忘年交的一个收获。我在 《后记》 中写道:“稿成自知粗陋,然区区私愿,竟亦待葑菲之采。蒙何满子先生不弃,躬为指导,其规画区宇,矫正委枉,诚有不可胜言者。嗟夫!吾人恒有 ‘奖掖’之论、‘人梯’之言,余今知矣!余何幸耶!”
二十多年后,上海古籍出版社又准备出版此书的修订本,已列入此年的出版计划。书稿已经修订完毕,本想出版后呈送何先生案头,不料2009 年5月先生已驾鹤西游。那时《修订后记》已经写好,遂略加增改,结尾这样写道:“此书昔年面世,何满子先生与力甚多,奖掖后进之德,余没齿不忘。于今哲人萎矣,谨以此书祭奠先生在天之灵。”
确实,何满子先生是哲人。哲者,智也。智者乐水,水之为德也大矣,深矣!先生的道德文章都是超一流的。论道德,他不阿附,不媚俗,坚持真理,张扬正义,高风亮节,堪称楷模。论文章,他在文学理论、古代小说、历史文化研究方面都卓有建树,还是杂文大家和旧体诗人。他的卓识,他的博学,他的才华,他的睿智,他的文采,甚至他的记忆力,我辈均难以望其项背。他敬仰鲁迅,我曾对他说,先生亦有鲁迅之风,博学多才,遗世独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