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的汉中之旅
作者: 程文关键词:路遥 王蓬 报告文学 《 汉中盆地行》
引言
路遥在1988 年5 月完成了代表作《平凡的世界》,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一个人一生中要成就一件大事,必须在四十岁之前。”在这以后,路遥逐渐走入生命的后期,并且随着身体欠佳,路遥不得不暂缓了文学的征战脚步,开始步入了创作的积累沉淀期。加之这时期路遥的家庭负担日益加重,现实生活的紧迫压力和文学生命的激情枯竭,使路遥后期的创作发生转向。具体来说,就是由早期(20 世纪70 年代)的诗歌、中期(20 世纪80 年代)的小说为创作主体,到后期(20 世纪80 年代末至90 年代初)以散文为主体,而在这些散文中,有相当一部分是描写20 世纪末叶陕西省内蓬勃兴起的民营企业家的创业历程的报告文学,这在当时是中国文学界时兴的有偿文学。严格说来,这些报告文学是路遥为了解决急迫的现实需求,应邀为一些颇负盛名的企业家写作,借此获取稿酬。这对于视文学为神圣事业的路遥来讲,是令他深感负疚的无奈之举。因此,我们可以理解他何以在临终那年自编《路遥文集》时,将这些报告文学悉数摒弃出了文集的门槛。
1988 年冬天,路遥应陕西作协《延河》杂志编辑徐岳邀请,偕同西影厂的编剧莫伸,三人南下陕南汉中,采访了一些企业家,会见了文友王蓬,并短暂停留了一个星期。1989 年年初,路遥在西安西影大酒店完成了报告文学《汉中盆地行》。该文路遥交由徐岳发表在《中外纪实文学》杂志,同年王蓬将此文收录到报告文学集《秦巴大潮》。通过这次写作,路遥获得了可观的稿费。后来,这篇《汉中盆地行》未被收入《路遥文集》(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 年版)和《路遥全集》(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3 年版)。
2022 年4 月,笔者从陕西省吴堡县柳青文化园馆长张永强那里,获得路遥的《汉中盆地行》手稿(复印件)。该手稿使用的是西安电影制片厂稿纸,标题是:汉中盆地行,署名:路遥,字数是:8917 字,篇末日期是:1989 年元旦。笔者随后联系到陕西省汉中文联主席王蓬,5 月王蓬给笔者寄来《秦巴大潮》一书。该书是广西漓江出版社1989 年10 月第一版,卷首是时任汉中行署专员赵世居所作《序言》,收录路遥、王蓬、莫伸等14位作家写作的17篇报告文学,其中第一篇就是路遥的《汉中盆地行》。在此,笔者公布路遥写于1989 年的《汉中盆地行》手稿原文,以及路遥的延大好友王双全提供的路遥写于1988 年的信件,西影厂导演何志铭提供的路遥写于1992 年的信件,结合路遥的文友王蓬、徐岳、莫伸等人的讲述、回忆文章,力图重现路遥生命后期的写作以及心路历程,以此追思、缅怀远去的路遥。
汉中盆地行
文 / 路 遥
一九八八年,龙年。
龙是中国的象征,从古到今都是全体中国人的图腾。因此,人们有理由对这个年头充满热望和期待。
岂不知,这头神秘的畜生辜负了人们的愿望。一九八八年,物价这头恶龙一直困扰着中国。除过邮票没涨价,几乎所有的东西都一涨再涨。由于多年习惯于接受改革所带来的好处,人们不能承受这种突如其来的压力,社会舆论不免有点沸沸扬扬。
有过许多“真龙天子”的古都长安,本来已经被物价弄得极度不安,都不知在什么“节骨眼”上出了毛病,竟然又闹起了粮荒。先是缺面,后来又缺米,使得这个几百万人口的大都市一片哗然。
这时候,汉中这个名字突然格外地响亮起来。
瞧,人们在纷纷谈论汉中。说汉中的米,说汉中的菜,说汉中的油,说汉中的茶,说汉中的天麻杜仲,说汉中的柑橘木耳……总之,人们纷纷谈论的是这个聚宝盆的富庶,尤其是那些令人嘴馋的东西。
陕西,一般而论,是个典型的北方省份。但三种截然不同的地理段落中,陕南竟然在很大程度上具有南方的特征。因此,秦岭以北的人在谈论秦岭以南的时候,常常有一种遥远的距离感。
汉中——陕西的“山那边人家”。
是啊,人们曾不厌其烦地谈论过陕北那些光荣的土窑洞,谈论过八百里秦川和秦始皇威武雄壮的兵马俑。可是现在,一九八八年冬天,人们却巴咂着嘴,谈论起了汉中白花花的大米和那个聚宝盆里的各种财富。
一时间,汉中在陕西人的嘴上成了亲爱的汉中。
汉中是如此地具有吸引人的魅力?
好,到汉中去!
十二月初,笔者在两位朋友的鼓动下,夹裹在南下买米的人流中,踏进了西安开往汉中的311 次列车,去那个“盆”里舀了几勺“桂花球”,也舀回了几勺灼热的感受……
汉中是这样古老。从秦惠王后元十三年(公元前312 年)设汉中郡,“汉中”已有近二千三百年的历史。其实,据考古发掘的新石器时代的遗址看,至少在一万年前,这里便有了先民们从事渔业和原始农业的活动。而城固青铜器的出土,证实在公元前十一世纪,汉中已属商朝的方国。
汉中是这样得天独厚。一九五六年,气象物候学专家竺可桢指出,从气象角度看(主要从光能利用方面) ,我国水稻单位面积的最高产量在汉中。这论断已被事实证实。全国水稻平均亩产710 斤,而汉中八七年平均亩产达到864 斤,今年平均亩产880 斤。全国、全省的粮食有逐渐萎缩、减产的趋势,汉中却迎来了连续第七个丰收年,而且在最近的五年中,一年超过一年。
世界农业史通常认为,水稻物种起源在六千多年前的印度。后来,在我国浙江余姚县河姆渡发现七千五百年前就有水稻栽培的活动。而近几年,在汉中西乡县李家村发现新石器时代的遗址中有稻谷的印痕,经碳14 测定,为七千六百年,证实该地是我国乃至世界最早的产稻区之一。
优越的地理条件,充沛的雨量,丰富的水资源,促使了汉中水稻的发展。秦末刘邦在汉中称王屯兵,大兴水利,推进水稻生产,著名的“萧何堰”流传至今。《资治通鉴》载:“高帝二年(公元前205 年) ,关中大饥,米斛万钱,人相食,令民就食蜀汉。”在勉县老道寺发掘的东汉中期古墓中,就有进行稻田养鱼的典型的两季田红陶模型,说明在公元100 年前汉中盆地已发展为稻麦两熟制并在两季田中进行稻田养鱼。南郑县黄牛川,据《隋书·地理志》中载述:“黄牛川有再熟之稻,土人爱之。”可见在隋代,这里即有了再生双季稻的栽培。汉中稻作文化的发展是灿烂辉煌的; 到现在,它的水稻产量已占全省的百分之七十。
汉中这个聚宝盆里出产的当然不仅仅是水稻。由于这里是北域气候过渡地带,四季分明,温暖湿润,地理环境兼有南北气候特点,因此自然资源十分丰硕,南北动植物都有。全区植被覆盖率为百分之五十一点四,森林覆盖率为百分之四十一点一。盛产天麻、杜仲、黄连、党参等名贵中药材和猕猴桃、柑橘、茶叶、木耳、生漆等林副土特产。天麻、杜仲、枣皮、元胡等产量居全国之首。木耳、柑橘产量居全省第一。区内有国家一类保护动物朱鹮、大熊猫、金丝猴、羚羊等。矿产资源初步探测居全省首位的有锰、磷、石膏、铁、石棉、石英岩等。
从历史看,汉中名震华夏始自秦汉。一时间,曾有多少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在这里运筹帷幄,大展宏图。秦巴绵亘南北,汉水通贯其中;北有陈仓、褒斜、骆谷、子午等惊险古道,南有米仓、金牛、阳平、百牢等雄关险隘,形成了历代兵家激烈争夺之地。“栈阁北来连陇蜀,汉川东去控荆吴。”“万垒云峰趋广汉,千帆秋水下襄樊。”公元前二〇六年,汉王刘邦以此为根据地,修栈道,渡陈仓,灭三秦,平群雄,建起汉室天下。公元二一九年,赵云大破曹兵,黄忠刀斩夏侯渊,刘备夺汉中,为蜀汉政权的建立奠定了基础。至于诸葛亮屯居汉中,其后六出祁山,北伐曹魏,文治武功,早已誉满天下。还应提起的历史人物有出生于城固的张骞,他曾三次出使西域,是“丝绸之路”的奠基人,从而成为我国历史上最伟大的外交家。另外,出生于湖南的造纸术的发明者蔡伦,正是在汉中这个地方完成了他那划时代的业绩后,长眠于洋县的龙亭。还有张良、韩信、萧何、李固等,都是在汉中这个舞台上成为不朽的历史人物的。当然,我们也不能不提起著名的石门和空前绝后的书法瑰宝“汉魏十三品”。令人遗憾的是,农业学大寨偏偏要在石门修个水库,把辉煌的历史文化埋葬于深水之下。好在“汉魏十三品”作为搬迁户被移在了汉台博物馆中,多少给后人弥补了一些历史的失落感。
汉中,这块有着巨大历史文化沉淀的沃土,它的真正发展在当代。现在,这里的飞机制造、精密机床、电子仪表、冶金、采矿、医药化工、纺织、制革、服装、鞋帽、酿酒、食品、卷烟、建材等工业门类都已形成了相当的规模。012 基地的182 厂是我国最大运输机“运八”的总装厂,汉江、汉川和海红轴承厂是我国最主要的精密机床和精密轴承的生产企业;全区拥有省、部、国家优质称号的产品已达几十个。汉中,这个天然的聚宝盆,如今充盈着当代汉中人用智慧所创造的巨大财富。
隆冬季节,北方广大的地区已被寒风剥得赤身裸体,一丝不挂;到处是灰濛濛的清冷和寂寥,显得毫无生气。
汉中则不然。下得火车来,只见田野抹着一层淡绿,大地蒸腾着潮润润的雾气。从广阔的盆地望过去,秦岭和大巴山逶迤的山影剪贴在蔚蓝色的天幕上,使人的心情豁然开朗。进入汉中,冬天会在你的心里悄然消退。
瞧,市区已是这样庞大了。记得八年前我初次涉足这个城市的时候,那格局还显得捉襟见肘似的窘迫,使人感到作为全区三百多万人口的首府,略嫌小气了一些。现在,汉中市看起来已经完全是一副大城市的派头。它显然还在继续伸胳膊蹬腿,向四周膨胀。各种建筑物拔地而起,像中国的其他城市一样,街道边上不时有翻起的土堆,以便为新起的楼房费劲地寻找各种铺设混乱的管道。在为这座城市的发展而鼓掌的时候,我也有另一种忧虑:过多地占用农田怎么办?要知道,肥得流油的盆地面积只是全区总面积的百分之六,每一寸地都是极其宝贵的。也许这是无法解决的矛盾。现代化常常使人类付出巨大的生态环境的代价。
当然还没有深入体察,汉中的勃勃生气已经扑面而来。首先令你惊讶的是舞台。真没想到这里的舞台是如此繁荣。除过大单位大企业自办舞会外,街道上到处都有营业性舞会;而且都十分讲究,大都有专业乐队和歌手做伴奏伴唱。跳舞的人上至专员书记,下至普通市民。尤其是夜晚,当四面八方传来激动人心的舞曲时,你会觉得这个城市充满了一种浪漫的情调。
白天,大街上漫流着热情奔放的汉中人。那街道略嫌狭窄了一些,加之交通管理形同虚设,人、自行车、机动车混杂在一起,谁也不怕谁。这是一条自由的大街,充满了活力,充满了激情,也充满了事故的危险。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们社会生活的一种象征。我们在改革的大道上奋然前行,有时候却失去了控制,失去了秩序。汉中街道的秩序需要改进和整顿。我们的社会秩序和经济秩序也需要改进和整顿。
但这决不意味着我们要驻足而立,甚至倒退回原来的地方。是的,不!汉中迈着急匆匆的脚步,它要走出盆地,走向外部广大的世界。
从地理环境上说,汉中是封闭的,它那三条路六个关口一旦关闭,你出不去也进不来。
但汉中自古又是开放的。现在它更拥有了水、陆、空交通工具,去湖南,去四川,去西安,去武汉,都很方便。险要的秦岭巴山已经不再是什么障碍。也许因为如此,汉中和它的地理环境一样,社会生活和经济生活才有可能形成了一种南北交汇驳杂的状态。这里你听见的是南腔北调,看见的有南货北货,餐桌上有北方的佳肴,也有南方的美味。你可以感觉出,汉中人的眼界是宽阔的,这里有许多见过大世面的人。另外,三线建设时,这里又涌进来十万外地人和众多大企业,大大地拓宽了汉中的文化背景和技术思想背景。
汉中在急迫地向外扩张。依据它那丰富的物产资源养精蓄锐,然后奋然跃起打向外部世界,这就是汉中的历史。从刘邦到诸葛亮,都是这样做的,当代汉中人岂有不继承这种历史传统的道路?古代政治家军事家以汉中为坚实的跳板用武力去夺取天下;而现在的汉中人是用经济手段向四面八方征战。这后一种“战争”也许比刘邦都要更具魄力,比诸葛亮要更费脑筋,因为这一切都是在复杂万端的现代人类竞争的背景下进行的。
汉中目前干得怎样?
原行署专员、现任汉中地委书记张永福(很遗憾,因时间匆促,笔者未能亲自采访他)在今年三月向省政府领导的汇报提纲中宣称:“近几年来,我们积极开展内引外联,先后同十一个国家和地区进行了经济技术洽谈,同十四个省市、二十六个地、市建立了经济协作关系,签订各种经济技术合同、协议五百多项,累计引进资金一亿多元。一九八七年更有新的进展,共与七个国家、二十九个省市、自治区,三百一十八个单位进行了接触和洽谈,签订各种经济技术合同和协议二百二十九项,引进技术九十二项,引进资金四千七百九十多万元,物质协作总额一亿五千七百四十二万六千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