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传统到现代:中国女性文学的前世与今生(下)

作者: 阎纯德

宋代发达的商业文化,促使女性文学繁荣,出现了中国文学史上两位重要的女诗人——李清照和朱淑真。她们的诗,无论是思想深度还是艺术高度,都可以与同时代的男性著名诗人比肩,甚至更胜一筹。

社会变迁是直接影响文学兴衰的因素。宋朝因外族入侵而移都江南,政治中心的转移带来经济与文化教育中心的转移,也直接影响了文学的变迁。宋代——北宋219年,南宋152年,从“北”到“南”,这使江浙一带的社会和经济发生了明显的变化,这种变化又直接影响到人文素质的变化。

首先,就文化而言,自孔子以降,公元前134年汉代的董仲舒提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使儒学开始变质,到了宋明,社会变迁致使“宋明理学”将儒家思想彻底演化为统治阶级的正统思想。北宋的程颢、程颐,南宋的朱熹、陆九渊,他们或强调“性即理”“理”或“天理”乃是世界的本源,或强调天地万物在我心中,心为本体,“心即理”,心乃是宇宙的本源。总之,无论是“理学”还是“心学”,尽管后世在哲学层面给予许多褒扬,但是,当其偏离原来儒学的真谛,发展为愚民的封建伦理以及与原儒学背道而驰的“存天理,灭人欲”的“三纲五常”,就真正把女人打到了十八层地狱。那么,在这种专制文化的压迫下,为何能产生李清照、朱淑真这样的优秀诗人?我以为,“人之初,性本善”,人灵魂里的“真”“善”“美”“圣”都是生而有之,对于“恶”的反抗也是生而有之。这种天性,尤其对知识者,无论男女,无不如此。另外,金兵攻陷汴梁(开封),入主中原,北宋亡;徽宗九子赵构偏安临安(杭州),称南宋。无论是北宋还是南宋,经济与文化都是空前繁荣的时代,商业贸易繁荣,教育与科技都有很大发展。陈寅恪甚至说:“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清明上河图》再现的是北宋汴梁“锦绣芙蓉国”的一派繁华景象。可以说,那时的宋朝,很有些欧洲“文艺复兴”之势。

强势的程朱理学没有淹没文学的蓬勃之势,宋王朝南迁的伤痛对当时的文人伤害尤深,这些影响都给李清照、朱淑真这样的女诗人在创作上增加了思想和感情的新因素,给女性文学的成熟与发展带来了新前景。

李清照(1084—1155),号易安居士,山东齐州章丘人。早年生活优裕,诗词风格闲适。金兵入主中原后,流寓江南,丈夫病故,境遇凄惨悲苦,诗词风格由悠闲而沉郁伤感,悲叹身世,怀念中原。她的诗词语言清丽,善用白描,艺术上别是一家,是中国诗词的一座高峰;所著《易安居士文集》《易安词》,皆散佚。后人辑《漱玉词》,今有《李清照集校注》和《金石录》。

她的作品总是自辟蹊径,独出心裁。早期代表作有《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平淡、自然、清丽、和谐,呼之欲出。言尽而意未尽,耐人寻味。心境、意境,两境契合,优美怡人,展示了人间一派和平境界。《点绛唇》: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

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

《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诗人以花自喻,伤春,惜春,慨叹易逝的青春。她写闲愁和闺房里的“寸肠千缕愁”,写闲花、闲草和闲情,绝妙工巧,意味隽永。

当金兵横扫中原,李清照移居江南后,生活大变,心情大变,诗词大变。尤其晚年,虽然她还写花写草,但其闲情逸致则完全变了味道;她写愁,再也不是闺房之愁,愁情变成了国恨家仇。“连天衰草,望断归来路”,写的是乡愁。逃难中写下《添字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1134年,李清照流亡金华,国运维艰,愁压心头,游双溪写下那首著名的《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还有《声声慢》: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声声慢》浓缩了诗人一生的情愁、国愁、家愁,诗写物便是写人。无论是在北宋还是在南宋,无论是身边小事还是家国大事,李清照都能妙笔传神,含蓄隽永,风韵、神韵、情感、思想,浑然一体,写出别人难以企及的作品。李清照的诗词以柔美著称,写尽了孤独、悲凉、凄苦。但她笔下也有豪情万丈的阳刚之气,其家国情怀涤荡着一部中国文学史。

除了写词,李清照也写诗。感时咏史,情辞慷慨,是她诗歌的风格。她的诗有《咏史》《乌江》《晓梦》《春残》《夜发严滩》《题八咏楼》等。1131年即南渡第二年,赵明诚任京城建康知府时,城里发生叛乱,身为地方长官,他用绳子缒城逃走。丈夫的行为使她深感羞愧,为此夫妇失和。在他们沿长江漂流至乌江镇时,李清照留下千古绝唱《乌江》(又题《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她在充满爱国激情的《上枢密韩公工部尚书胡公》(二首)序中言其身世,也诉说晚年的苍凉情怀:“……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韩公门下。今家世沦替,子姓寒微,不敢望公之车尘;又贫病,但神明未衰落,见此大号令,不能忘言。”她虽贫病交加,心里想的还是国家,诗中之愁依然是政治之忧和民族之痛。她歌颂韩肖胄的凛然大义:“愿奉天地灵,愿奉宗庙威。径持紫泥诏,直入黄龙城。”“脱衣已被汉恩暖,离歌不道易水寒。”她最后的临别赠言是:“子孙南渡今几年,飘零遂与流人伍。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她还写过一篇歌颂木兰横戈挥师疆场的《打马赋》,谴责宋室的无能,抒发暮年之志。

李清照生于乱世,“以心抗世,以笔唤天”,“以平民之身,思公卿之责,念国家大事;以女人之身,求人格平行,爱情之尊”。这位被封建社会“役使”的歌者,在秋风苦雨的悲剧中,最后以寂寞、哀愁和坚毅的个性,“集国难、家难、婚难和学业之难于一身,凡封建专制制度所造成的政治、文化、道德、婚姻、人格方面的冲突、磨难”,都在她的诗词文里得到了展现。

中国文学史历来视李清照为婉约派,但她的诗词从一开始就有大气如虹,不让李白、辛弃疾之豪放。早年尚未出闺阁之时,因闻“苏门四学士”之一的张文潜的诗而和之:“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花柳咸阳草。五坊供俸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则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尧功舜德本如天,安用区区记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此诗传出,即令文场骚动,她的诗词富有情思,倾诉了对生命的感悟,饱含着温暖撼人的力量。

李清照后半生颠沛流离,孤身江南。1129年赵明诚病故后,不久她嫁给了只有贪欲之心的张汝舟。他们同床异梦,此公对她时有拳脚相加。心存高洁的李清照,宁可下狱,也要告倒张汝舟,与之分手。在程朱理学的笼罩下,宋朝是中国专制社会男尊女卑最为残酷的一个时代,男人可以妻妾成群,女人却不可再嫁,再嫁就是“不终晚节”。依照法律,妻告夫,不管输赢,都要坐牢两年。李清照以其“欺君之罪”告倒了张汝舟,在她大名的护佑下,只坐了九天牢狱;面对专制礼教,她却成为最早冲破黑暗闸门获得婚姻自由的胜利者。

李清照改嫁又离婚一事,这在专制社会是件大事;如果从“女性意识”来评论那更是了不得的大事,尤其在程朱理学极盛的时代。但是,不可思议或不可能的事实发生了,她坚毅地追求自由,这是专制制度下少有的胜利者。

李清照漂泊的晚年,直至客死江南,再也没有“少年的欢乐,中年的幽怨”,情愁家愁早已化入云烟,唯国破家亡之愁苦附身,她含蓄蕴藉、悲切哀婉的诗词虽为说愁,实为写志,执着的阳刚之气,成为她的心态、心志和心声。李清照的诗词倾吐、抒发的情怀,早已远超古代一般知识女性的“女性意识”。郑振铎在《中国文学史》中说:“她是独创一格的,她是独立于一群词人之中的。她不受别的词人的什么影响,别的词人也似乎受不到她的影响。她是太高绝一时了,庸才作家是绝不能追得上的。无数的词人诗人,写着无数的离情闺怨的诗词;他们一大半是代女主人翁立言的,这一切的诗词,在清照之前,直如粪土似的无可评价。”

在中国文学史上,另一位与李清照齐名的女诗人是南宋多情才女朱淑真,其凄怨哀美的诗词艺术高度,常被史家与李清照相提并论。

朱淑真(约1135—约1180),号幽栖居士,生于仕宦家庭,祖籍安徽歙州。《四库全书》说她是“浙中海宁人”,另一说她是浙江钱塘(今浙江杭州)人,是唐宋时期留下作品最丰盛的女诗人之一。

朱淑真天生灵秀,博通经史,琴棋书画皆精,尤工诗词,风流蕴藉。十九岁时由父母做主,嫁给志趣相异的市井俗吏为妻。婚后,“巧妻常伴拙夫眠”是她爱情生活的写照。她曾随丈夫宦游吴越,但是这个俗夫不仅爱寻花问柳,还纳小妾,迫使朱淑真离他而去,甚至她还尝试皈依佛门。不幸的婚嫁,无聊的生活,令她红颜薄命,抑郁而终。

朱淑真曾自编诗词集,死后被父母付之一炬。但她的诗词流播甚广,宋代魏仲恭(即魏端礼)因常听街谈巷议,惋惜这位含恨离世的才女,1182年便将其流布于文朋诗友间的作品缉为《断肠集》(共十卷370首诗,现存310多首)、《断肠词》(原八卷约200多首词,现存一卷32首)和《璇玑图记》传世。

魏仲恭在序中说:“比在武陵,见旅邸中好事者往往传颂朱淑真词,每窃听之,清新婉丽,蓄思含情,能道人意中事,岂泛泛所能及?未尝不一唱而三叹也!”说到她的死,则说:“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父母一火焚之,今所传者百不一存……予是以叹息之不足,援笔而书之,聊以慰其芳魂于九泉寂寞之滨,未为不遇也。”魏仲恭与朱淑真为同代人,此序所云,应是真实记录。其后,明代田汝成说:“淑真抑郁不得志,抱恚而死。父母复以佛法并其平生著作荼毗之。”(《西湖游览志》)

尽管女诗人的作品受到文人和百姓的激赏,但因有悖于传统伦理,便受到卫道士的挞伐,指责她的诗词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但那个时代并不是所有文人都是“卫道士”,明代大画家杜琼为朱淑真的《梅竹图》题词曰:“观其笔意词语皆清婉……诚闺中之秀,女流之杰者也。”

虽然,临安唐佐为之立传,但关于她的婚姻、爱情、创作,甚至死亡,人们所知甚少,认为朱淑真是一位谜一样的女子。时空茫茫,她留给人们的凄婉诗词,远比其模糊的背影要清晰真实得多。我们可以从其清丽的诗词中,真实地听到一位女性的心声。

因朱淑真抒写不幸的婚姻和爱情的痛苦,后世称她“红艳诗人”。她的诗词“早期笔调明快,文词清婉,情致缠绵”;婚后诗词颇多幽怨之音,且表现大胆。

南宋诗人况周颐在《蕙风词话》中评论朱淑真与李清照诗词之差异时说:“淑真清空婉约,纯乎北宋。易安笔情近浓至,意境较沉博,下开南宋风气。”其实,作家作品的思想与艺术之差异,不仅与作者所处时代和地域不同有关,更与作者自身的不同处境相关。

朱淑真的诗词总是独出心裁,《生查子·元夕》就是她的杰作之一: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尽管这首断肠名作与其许多诗词风格一致,但卫道者却说此词为朱熹所改,又说朱熹所作,后来干脆将其编入苏轼的集子中,连《四库提要》都说此作“非”朱淑真之作,理由是:女人怎么可以“人约黄昏后”?怎么可以“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如此“出格”的词,不该是女人所为。

朱淑真关于元宵的诗词不止一首,《元夜诗》就是她关于“元夕”的一首绝妙之作:“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吹鼓斗春风。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待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人称此诗与《生查子·元夕》有着同工异曲之妙。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