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论笔”的文本阐释
作者: 徐凯
要说如何读懂《西游记》,如何抓住这本书的精要,质本洁来还洁去,解铃还须系铃人。梁老师在前言中已经开宗明义、夫子自道了“本书要义”,自带“读者说明书”,此篇名为《〈西游记〉应该这样读》,让我们一起走进这篇《西游记》阅读策略的“纲领性文献”,因为“语言”比“文字”的可信度和权威性更高,梁老师的“自述”属于“在场的解读”,比同时代和后人的种种“研究”和“阐释”文章更“正宗”“原味”,不涉及“能量损耗”问题。
接下来,就让我们“追踪蹑迹”,还原梁老师的“初心”和“本意”。
有趣的解读花开遍地作品的真意鲜有提及
梁老师在《讲给少年的西游记》前言中就给出了为什么阅读《西游记》的“社会背景”“读者接受”与“心理需求”。
对于每个中国人,不管是懵懂的孩童,还是人生体验丰富的成年人,古典名著《西游记》都联系着快乐的人生记忆。尤其是对于未成年的孩子,《西游记》(特别是书中的主人公——“齐天大圣”孙悟空)更是有着无穷的吸引力。
正因为这部著作的经典性、震撼力的持续发光、发热,犹如星辰大海令人心驰神往,上到九十九,下到刚会走的小孩,凡是有人的地方不光有江湖,还有故事和趣味兼而有之的《西游记》,它是令大人不能忘怀的童年时光和孩子们好奇不已、追问不停的奇妙情节跟法宝。
紧贴着人物和情节走不主观臆断要客观看
梁老师在序言中还提到:
这部《讲给少年的西游记》对《西游记》的思想内容和艺术特点都进行了独到的理解和讲解。这些理解和讲解,并不是我突发奇想演义和编造出来的,而是小说里面本来就有的,只是一直以来并没有被大家真正认识和发现,当然更不用说有人彻底讲清楚了。
这里传递给我们一个重要信息,《西游记》作为名著经典,作者有意安插了诸多“宝藏秘籍”和“微言大义”,如果浮光掠影、草草读过,势必会丢掉西瓜捡芝麻,甚至叫买椟还珠、缘木求鱼、暴殄天物。而梁老师秉承着“正、反、合”的辩证思想,从作家、作品、时代和传播角度,通过知识、实践和审美三个维度,实现了从知识认识论向审美认识论的有效转化。
我们试举一例,加以说明。
比如六耳猕猴一回,为什么连观音菩萨、托塔李天王这个级别的大牛人都辨别不出呢?传统的讲法有戏说被打死的是孙悟空,六耳猕猴去取经了,所以从“二心搅乱大乾坤”这一回之后孙悟空似乎乖巧了许多。还有说六耳猕猴是如来佛祖克隆出的与须菩提祖师对抗的新物种、杀手锏,借此对抗道教,将孙悟空灭掉。比较高级一些的从本我、超我的角度解释辨别不出孙悟空的原因,认为六耳猕猴就是负能量的、有恶念的孙悟空。这样一来,似乎对这个有趣的情节就能够给出一定片段式的、局部范围内的、貌似言之有物的解读。但是人性是复杂的,人的欲望之善恶本来就见仁见智,不容说清,立场不同、时势不同,质料不同,怎么能区分、裁断、明判得那么“泾渭分明”“公允清明”、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呢?而善恶之判断的标准、欲求是否合理的天平和法官又是谁呢?
所以这一问题最好不从价值判断的角度入手会比较客观、全面、历史、辩证一些。梁老师用西方哲学中“自由意志”的概念与中国传统哲学“宋明理学”的观点,给我们的思维撕开了一个通向作品深处的缺口,我们顺着“命运的那道光”,期待能够“越过黑暗”,找到经典中隐埋的“真相”与“答案”。
敬重与正义是目的地有佛心更须益群体
你别看西天取经表面上是取经成佛的故事,佛教思想略胜一筹,实际上在取经过程中佛教的最高智慧和境界只是取经团队精进、修持的其中一环,明代理学中的敬、义、明、诚才是取得真经的“兑换券”和“提取码”。
且看观音菩萨为什么在取经团队走了一半路程之后,即通天河之后就基本上交班不再救助取经团队了呢?因为通天河之后,取经团队的境界已经够得上菩萨的标准了,救了一男一女两孩童即开启了菩萨模式,跟菩萨已经成为同事了,所以观音也没什么可救助的了。而这个天即通天的说法,正是儒家思想、宋明理学中之“存天理”之天,意味着团队或本或硕均已结业,开始以“敬”“义”为主要报考科目和考博方向做开题报告了,细想佛教修持的重点必然不在“通天”,而在“见性”。尽管《西游记》回目夹杂了诸多佛道名目,但其叙事逻辑和内在机理,仍是心猿意马不断“敬义夹持”“明诚两进”的过程。如第二十八回《花果山群妖聚义,黑松林三藏逢魔》、第三十一回《猪八戒义激猴王,孙行者智降妖怪》,我们就知道为什么第三十回后半回的回目是“意马忆心猿”了,义字当先,亲密无间。
我们明显可以感受到悟空是逐渐从自己的感性欲望、原始本能向理性自由、敬义互补的境界和方向去不断发展、提升的。象征着“意志自由”的心猿,是需要摆脱感性的束缚和左右(即生命本能原始欲望与生存诉求),而达到灵魂的通透与理性的一贯性的贯彻实施,即所谓的“行深般若波罗蜜多”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任性、随性、自性状态,孙悟空象征的这种自由,不仅仅是自然界、现象界、感官体验上的“心随我动”“随遇而安”,更多指的是精神世界中的道德法则、艺术人生、崇高无私、仁者无敌这种不会因为一时、一地、一人、一事的冲击与变故,随意干扰、切断、阻隔、影响了心灵世界里对真诚、善良、美好事物的本真追求和坚定不移。能在生活中不论遇到任何挫折、伤害、苦恼、诱惑、幸运、褒奖,都不改变自己对伪善的摒弃和仁爱的坚持,对自己真实,对群体真诚,才是人类需要不断精进的高标线,而不仅仅是在文明化进程中安于动机上是好的、过程中无公害、目的上也不坏的“合情合理”就好的社会,要从根本上认识到真正的自由是心灵的自我觉醒和解放,是从不会被利益、金钱、虚美、地位、权势习染的、蒙蔽的、牵引的那一种超越物质交换的“逍遥游”,从“心猿意马”到“猿熟马驯”的西游主旨,正是对这样一种自律、自强、自主、自知人生高境界修为的生动描述和深刻揭示,人类真正的自由就应该是这种有自由选择从善或从恶、利己或利他、随心或所欲的孙悟空一样的自由,这是人类自主性、创造性之生命本能所决定的,而这种选择生命欲求支配理性自主还是自律笃定优化人生规划的自由选择,才是《西游记》全书给我们最大的启示和生命密码的揭示。
这种对自由意志的选择、排序和转码升级,悟空做到了,八戒做到了,取经路上的凡夫俗子、妖魔鬼怪很多都做到了,因为它们通过切肤之痛,实实在在认识到了“情绪管理”的重要性、“为所欲为”的危害性、“损人利己”的毁灭性,以及“追名逐利”的短暂性,反者道之动,这种自由的选择从未变过,大家从瞬时的快乐中发现了长久的懊悔,并果断地进行了“转向”,把重拾回的良善之举和敬义之心用来作为自我价值实现的人生信条,虽然短时间内好像物质条件和心理诉求并未有多少改善,但悟空一般地惩恶扬善、与人为善、义薄云天一段时间之后,会清晰地发现与曾经“大闹天宫”的自己和解了许多,也开始有了某种“万物皆备于我”的感觉,好像真正阻碍我们或扰乱我们的并不是事件本身,而是我们处理事件时的选择。
自由意志自由做选择 敬义之心敬义更洒脱
所以,从六耳猕猴一回之后的诸多回目和情节,我们会逐渐感觉到孙悟空不是像佛教所倡导的更“自我”、更“出世”、更不食人间烟火了,也不像道教那种更逍遥、更超脱、更无为了,而是越来越讲义气,越来越有敬意,对群体和事理越来越明晰也更“正心诚意”了。
有了这样一种思想铺垫和逻辑,我们再来解释六耳猕猴的问题,就顺水推舟即可了。到了这一回,二心被剿灭,梁老师在评点本中说过,实际上孙悟空已经达到佛的境界了,可以不用去西天受封了。可是后来还有那么多磨难、那么多回故事都是干嘛的呢?可见佛身修到了,作者还是不满意,不把“敬”字修到底,取经团队的毕业证还是不能领取。翻翻宋明理学的书,我们不难发现这些观点,尤其在明代人的眼中,佛道二家,是有不少的消极性因素和不够圣贤的地方,如黄宗羲的《明儒学案》中就记载道:
儒者养得一个道理,释、老只养得一个精神。儒者养得一身之正气,故与天地无间;释、老养得一身之私气,故逆天背理。
又如:
释氏见道,只如汉武帝见李夫人,非真见也,只想象这个道理,故劳而无功。儒者便即事物上穷究。
再者:
禅家存心,虽与孟子求放心、操则存相似,而实不同。孟子只是不敢放纵其心,所谓操者,只约束收敛,使内有主而已,岂如释氏常看管一个心,光光明明如一物在此?夫既收敛有主,则心体昭然,遇事时,鉴察必精;若守着一个光明底心,则只了与此心打搅,内自相持既熟,割舍不去,人伦世事都不管。又以为道无不在,随其所知,只要不失此光明之心,不拘中节不中节,皆是道也。
从以上数语,我们即知,为何悟空第二回就“悟彻菩提真妙理”了,为何第一百回才领到学位证,因为在理学人眼中,释氏“养得”的那个“精神”,根本就是一种“理想”和“口号”,真真正正、一件事一件事去做,用“敬”字一个困难一个困难地化解和落实,还没变成小人、没凌乱、没暴躁,在认清了事物本质之后依然热爱这个世界,才是真君子、大丈夫、够圣贤。
所以真假美猴王之后,悟空佛性够了,但佛性带来的“重己轻人”还未退,敬诚之心还需要多次打磨,在事上磨,这就是后面越来越艰难,妖怪更厉害,情节更曲折,烟火气更浓的原因所在,也是取经团队越来越少在自身需求和欲望上犯错而多讲救助他人为群体造福的故事了。
所以我们说,从通天河到真假美猴王这一过程中,孙悟空从明心见性开启菩萨普度众生模式起,这一区间所犯的错并非与之前打死六个强盗时同日而语,取经“中点”之前大家的错误和磨难多围绕个人的私欲,通天河之后到真假美猴王则是佛教精神在入世过程中所产生的“水土不服”与“猖狂妄行”(因禅宗讲求平常心是道,穿衣吃饭即是道,是以知觉运动为性,而不是以内心操持为根),这种“佛在灵山莫远求”的“副作用”到了六耳猕猴一回,达到了顶峰。
因为“释氏误认情识为理,故以作用是性。殊不知神识是气之英灵,所以妙是理者,就以神识为理则不可。性是吾身之理,作用是吾身之气,认气为理,以形而下者作形而上者”d。也就是说,理学认为人的眼耳鼻舌身意是属于感觉范畴,断六根只是从知觉和气的运动角度加以限制,感觉一变,心气一转,人就变了,明心见性也控制不住,用康德的逻辑来讲,感性认识解决的是实践问题,是用知识和经验来操纵的,其作用对象是现象界,遵循的是因果法则;而理性认识解决的是思维问题,是认识问题,叫物自体,其对应的是本体界,是不受经验和知识干扰的,是先验的,其遵循的是道德法则,也就是梁老师引用过来的“自由意志”概念,就是我们前番论述的纯粹理性,不受外物、情绪管理阻隔的信仰性自由,当然这种信仰不一定是宗教性的,更自由的是发自肺腑地享受这种诗和远方的坚守与选择,并把自己对生活的崇敬与热爱“脚踏实地”地推己及人,让周围都“因为你而发光”,真正实现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转化。
回头我们看,六耳猕猴的狂躁实际上就来源于理学视角下的释氏的“不讲义理”和“猖狂妄行”,要想真正做到敬,必须把这种精神(佛教)落地,在实践中变得越来越无私,不受感性挑逗,越来越“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我们从西游故事中会越来越感觉到这种“方外直内”“内圣外王”的叙事逻辑,这也就可以更透彻地理解到紧箍咒的失灵、观音菩萨的走眼以及照妖镜的“不作为”了,因为悟空已经“佛心满满”,故而“不漏破绽”。(六耳猕猴已经明心见性,无所不能,也是要一心求佛、求取真经的。但心缺敬义,还是不行。)但后来如来为何能看得出来,还给观音上了一课。你看他怎么说的,说观音对现象可以遍查,但对名物或有疏漏,句句都不是佛家语,却尽是明代理学操持、存理、格物、致知之功。
所以,六耳猕猴的猖狂不是偶然,而是佛教修行向理学精进的必然。更不应该是说取经团队辛辛苦苦几十年,一低头又回到解放前,六根又开始不净、又反弹了,这种回笼对文本和艺术设计是没有进步意义的。而是上文所述,释家的佛气、空疏气还是要在中华大地上落地,在实践中经得起考验,有了敬和义,有一颗为群体牺牲忘我、能肝脑涂地、踏实做事的心,而不是只“善护念”,天天守住自己一颗明净的心,不让自己六根反弹,做好事不留名就够了的苦行僧。如来称真假美猴王打到西天是“二心”来了,正是宋明理学对释教批判性继承的真实写照:“异教(引者注:指佛教)所谓存心,有二也;一是照管此心,如有一物,常在这里;一是屏除思虑,绝灭事物,使其心空豁无所外交。”正如《西游记》此处所述“二心”
走笔至此,我们就不难理解梁老师笔下心猿意马的改造和自由的转型之含义了。孙悟空这只心猿的躁动之根本动力,并非人类欲望之生本能(正能量)与死本能(负能量)的此消彼长,相互激荡,天人交战,互相厮杀,九九八十一难绝不是“存天理,灭人欲”的勾当。而心猿本身就是“自由意志”的化身,准确地说就是不受感性经验和人类欲求所束缚和干扰的“纯粹理性自由”,这种自由是有一贯性的,不被阻隔的,是用来改善和化解感性认识中人类需求满足的问题,如果是理性指导感性去从事生产生活,就是心猿变成心灵的那一天,就是斗战胜佛之后的孙悟空(也指我们每个人),而我们常常本末倒置,用感性来指导理性,用理性来为欲求找借口,这个顺序问题就是悟空心猿意马产生错位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