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故事
作者: 孙郁一
冯献迟到了,电梯门一开就看到甲老师站在走廊里,在不安地来回踱步,看到他立即一把抢上来,抓住他的胳膊肘:“女士等了二十五分钟了,你真是的!电话也打不通。这个人脾气不好,出来说了好几次要走,急死我了!”
甲老师身高不到冯献肩膀,前者迈一步她要迈一大步加半步才能赶上,走廊窄,两个人不免挨挤着,从后面看,甲老师几乎像是少女一样半挂在冯献身上,她乱纷纷的棕红色卷发有一半已经脱色变黄,又在发根处冒出一点儿白尖。冯献轻轻脱开甲老师的手,将袖子抻一抻,他穿着一件藏蓝色麻质西装,被甲老师刚才下死劲攥着的袖弯处像抹布一样皱在一起,他狠狠皱眉,发出不加掩饰的啧的一声。
甲老师将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一点儿没有让他坐下的意思,冯献自顾自地岔开长腿,一屁股坐在门侧的大花沙发上。甲老师赶紧也挨着他坐下,他嫌弃地说:“哎哟,您再往那边一点儿。您中午吃的这是什么啊,嘴里有孜然味儿。”甲老师恨一声拍冯献腿一下:“小祖宗你别跟我闹了,一会儿女士走了,我一单签不成,这月开不了支了。”
“说吧,这位什么情况。”冯献将她刚拍过的地方掸一掸。
“我快快地跟你说两句啊,四十一岁,离婚有年头了,有个男孩儿,十四岁。她啊……”
“哟,大了点儿吧,我说甲老师,我这……”冯献好像要照相一样端正一下坐姿,将脸侧一下,歪嘴浅笑,盯住前方不存在的镜头,“岁数差这么多,我这蒙得过去吗?”
甲老师又打他一下:“祖宗啊,别臭美了,你脸是俊,可是你身上胖啊,诶正好今天你这胡子没怎么刮,说你是三十八岁也有人信。”
“三十八岁我也比她小啊,人能上当吗?”
“那就看你怎么说了啊!你啊,就还跟上次对付那个蕾女士似的,说那三点,这位啊,前夫是外地考过来的,事业发展了人就变心了,所以你就还是强调,第一,相识要从本地找,结婚要门当户对;第二,孩子不会成为两人之间的障碍,一个女人如果离婚时连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也不能完全交心给你;第三,得到爱未必得到幸福,幸福是两情相悦。哎呀,我等你等得着急,本来还有四和五,这会儿全想不起来了,你先进去吧,自由发挥吧。”
冯献站起来:“行,上次那蕾女士还等我电话呢?”
甲老师推他一下:“是啊,我的小乖宝,人那边一天三次地问你呢。”
“费交了吗?”
“交了,入的高级会员,三万八。”甲老师喜形于色。
冯献点点头:“这刚还说您这月开不了支呢。我那份儿您别忘了。”
“哎哟,连今天的一块儿,明天这不就是28号了吗,会计一块儿转账给你。”
甲老师打开办公室门,冯献随口问:“对了,这位怎么称呼?”
“噢,她名字挺好听的,叫程译,人长得真挺有气质的。要不是真比你大这么多,我都想介绍给你呢。”
“嗤,您真敬业,还是说您这是逮谁跟谁犯职业病啊?”
“你呀,看见就知道了。”
“是嘛,可别跟那蕾女士似的啊,好家伙,长得太吓人。”
“你呀!你这张嘴!”
“我知道,我跟您干这个活儿,早晚下拔舌地狱。”
“呸呸呸,说什么呢。”
“叫什么来的?程……”
“程译,译制片儿的译。”
“噢,和我真是一对,诚意奉献。”
甲老师扑哧一声乐了:“可不是嘛。有缘,一会儿你聊的时候啊可以把这个也加上,显示你幽默。”
二
程译将手机放回包里,站起来准备出去跟甲老师打个招呼就走,今天白来一趟,她并不觉得失望,本来也没有抱着希望,她再扫一眼这个会客室,尺寸和花型都不对的假欧式沙发,尺寸和花型都不对的假水晶吊灯,尺寸和图案都不对的假油画,什么破地方?!怎么想到来这一趟的,还是受不了婚介所的电话轰炸,今天好了,出去说清楚,以后也别再来烦她,唉,直接拉黑他们,以后接完这些电话就直接一个一个地拉黑。
她站起来,门却自己开了,甲老师先进来,风风火火地,如沐春风地,引进一个极高大壮健的男子,她介绍道:“小程啊,这是小冯,真对不起啊,我刚才批评冯先生了,没办法啊,官身不由己,被老板绊住了,你看,让你白等这么久,甲老师回头替你罚他,请咱们俩一起喝咖啡哈。”
“对不起,程女士,我是冯献,失礼了,一点儿事情,走不开。”
程译打量着来人,看不出岁数,但应该比自己年轻,一口北京话,十分高大,有肚子,应该有三十七八岁了吧?肩膀宽阔,有鼓蓬蓬的胸肌,最好看的是眼睛,黑白分明。来人的相貌超出了她的预期,程译点点头:“那咱们先坐下吧。”
婚介所的会客室状如写字楼中的一间间小会议室,没有窗户,靠吊灯中的暖色灯泡取光,一共只有五平方米,程译坐在了沙发上,对面能让冯献坐的,只是一张扶手椅,他坐下,没有将腿像刚才那样直着伸出,抬眼朝甲老师点点头:“那您先忙。”甲老师春风得意地笑道:“你们聊聊。”隐身在门后。
“来了一会儿了啊,对不起啊,程女士,客户过来,已经陪了一个星期了,没想到昨晚太太和孩子也过来了,今天又要去故宫。幸好故宫要提前一天预约门票,我就带他们去了北海,不然一进宫门深似海,不到下午四点,我都脱不了身,就没法来见你了。”
程译听到他说一进宫门深似海,不禁笑了,觉得他铁塔似的人,却好像在替宫女发言似的,可是放在这段话里又很贴切,她今天来之前的犹豫,到了后又空等半天的郁闷一扫而空。
“每个人都有老板,老板的老板就是客户。这真是没办法。”她轻描淡写地说。
冯献打量着程译,甲老师说得对,她怎么也看不出是不惑之年,不过一张脸散发着疲倦与厌世的神情。她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而且是那种中学瘦弱不起眼,二十出头突然绽放,到二十九岁达到颜值巅峰的人。这样的人,几乎没有在中学早恋,大学也不一定有像样的男朋友,特别容易一走上社会就接受新同事的追求,过早结婚。如果在她盛年时遇到,自己可能也会热烈地追求她,就不会在今天这样尴尬的地方见面。啊,任务……任务,他将思绪拉回到准备好的演讲稿。
“我今年三十八岁,在一家私人建筑设计公司做销售。我有短暂婚史,二十九岁结的婚,三十一岁离的,没有孩子,我前妻是台湾人,是我上一家公司的老板的女儿,他们一家子回台湾了。这几年我主要是忙工作,小有起色吧,感情上一直没有着落,上个月在甲老师这儿登了记,我不常来,甲老师每周都给我打电话,可是我老出差,今天这算是头一回见到真人,见到你,程……程女士,对了,方便告诉我大名怎么称呼吗?”他故意没有称对方为您,想让自己更显得年貌相当一些。
程译侧耳听了,这时很快地回答:“我叫程译。翻译的译。你呢?怎么称呼呢?”
“嗨呀,我叫冯献,二马冯,贡献的献,你看咱们的这个名字多好,诚意奉献。”
“哎哟,真是的。”程译笑起来。
“译制片儿的译呗。我喜欢那些老外国电影,我喜欢童子荣。”
“啊对,我喜欢刘广宁。《水晶鞋与玫瑰花》《黑郁金香》《天鹅湖》。”
“您别蒙我,天鹅湖可是动画片。”
“对,但也是上译厂配的。”程译又笑起来,不禁捂着嘴。
冯献看着她,她有好看的眼睛。他决定今天速战速决。
“你是什么情况呢?”
“我一直在外企工作,做行政管理。离婚……有七八年了,那时候孩子小,我母亲病,也没有精力再怎么样。现在孩子已经十四岁了……”
“噢那么大了,初中了吧。”
“是啊,”程译停一停,看对方没有反感的神色,反倒仍是感兴趣地看着她,才继续说下去,“甲老师也不知怎么找到我,可能是我刚离婚时在征婚网站上登记过吧,就半年来一直给我打电话,我今天才抽出空过来。”
“噢,你是慢性子。但结婚生孩子都……有点儿急。”
程译脸略微变色,冯献马上意识到自己的不得体,“对不起,对不起。我是说,现在其实不坏,我们都有很多时间去反思过去的错误的决定,长远看,这是对日后好好生活,成为更好自己的一个……一个必经之路吧。”
程译等了一会儿才说:“我也这么想。并不着急。”又说:“你对有孩子的……候选人是怎么考虑的呢?”
“候选人……”冯献玩味着这个称呼,觉得很有意思,说不出哪里不对,但又想不出别的词替代,于是放下思索直接开启他固有的一套说辞。“在我们这个岁数,再婚女士身边有孩子是再正常不过了。可能我这么说有点儿迂腐啊,可是我常想,人在年轻的时候因为种种原因选择了不合适的伴侣最后走到分手这一步,是遗憾的,但也是正常的吧,某种程度上说。但要是一个女人,别笑我迂腐哈,如果一个女人,离婚都不带走自己的孩子,那她能真正地爱任何一个人吗?我会需要很多理由说服自己,说服自己她会爱我,会对我好,不会抛弃我,像抛弃自己的孩子一样。”
……
程译对冯献印象很好,两个人聊到半个小时的时候,甲老师敲门进来了,一脸笑容地问聊得怎么样,程译点头微笑,冯献却看都不看甲老师一眼,仍然在兴致勃勃地继续着刚才的话题:“……我觉得你说得太对了,有些话听着带劲,是因为它解气,其实呢,就是因为它和你心里一个不能给人看的角落里的小怨念结合在一起了。这个时候呢当然你觉得痛快,可是这样的话听多了,会让人变得更丧气,整个气质都会坏掉了,离更珍贵的人和事就越来越远了。”
甲老师道:“哟,谈兴正浓,我这是怕冯先生你不是说一会儿还要接客户去哪里吗,可别晚了。”
程译看着冯献,冯献对甲老师点点头。甲老师说:“我给你们添杯水,再聊聊,呵呵呵,难得的机会,你们俩都是大忙人儿。”她开门关门地走开了。
冯献嘴里说着“诶您忙您忙”,目送她出去,回过头来看程译,两人不禁一吐舌头,都笑了起来。
“您是热门人选,可能甲老师还给您约了别的人再谈谈呢。”冯献正色道。
程译低眉说:“我哪有那么多时间,我还没在她这儿登记呢。对了,你还有事,我也先走了,咱们留个电话吧。”
冯献心里一停,突然意识到今天自己的表演有点儿过头,如果女方只是要走自己的电话,却不在甲老师那儿登记怎么办,他有两部手机,略思忖一下,还是把那部“工作电话”的号码留给了程译。
“那我就先走一步了,不跟你客气了,确实客户在等着,我过一个小时就接他们去吃饭。”
“当然当然,准备去哪里吃呢?”
“还不是全聚德。”
“全聚德的鸭子最好,现在菜也好。”
“哪天咱们一起去吃。”
“贵。”
“哈哈,不碍的。”
三
甲老师把程译引到自己的办公室,冯献则有些匆忙地走了。他今天还要去一家汉堡店试工,之前已经试了两天,今天要去南四环的一家店,离甲老师的婚介所有一个小时的车程,他一头钻入地铁,将与程译刚才的欢声笑语丢在脑后。
周末的地铁里摩肩接踵的都是出行游玩的家庭和情侣,冯献一直没有找到座位,他仅提前三分钟到达汉堡店,主管已经不开心,让他换上工作服,先去把门口外台阶上的不干胶小广告清除了。
冯献将白衬衫与藏蓝亚麻西装都脱了,换上蓝紫色的短袖工作服,初夏四点钟的太阳似乎离地更近了,他人高马大,自己感觉是匍匐在台阶上工作,心里怨怼,无数脏话想喷薄而出,他觉得这个经理是有意刁难自己,又不禁想,是不是今天在程译那里耽误了太多时间。
清理完不干胶,经理面色稍霁,让冯献稍事休息,他不客气地拿起杯子,自去饮料机那里打了一杯可乐,铲了半杯冰放进去,打了一个响亮的嗝,这时他接到甲老师的电话,对方听上去有点儿气急败坏:“我说小冯,今天的谈话节奏是不是有点儿失控啊?”
“怎么说?”
“你是不是表现过于优秀了,留了电话了吧,人家程女士可能是要等你的信儿跟你单线联系,我死说活说,都没签约登记。”
“是吗,不会吧。”冯献不尴不尬地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