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雾主

作者: 徐衎

【一】鹦鹉

起初幕布像旧窗帘。

商老板说,要有光,就有了光,幕布才是幕布,看着是好的。男男女女入场,七十人一批,填满七十个座就放映。

幕布上,昼夜、空气、水、大地、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事就这样成了。女人和女人彼此商量说,真无聊,来吧,让我们坐近一些说说话。

商老板说,大家安静,相互之间要有空隙。室内骚动,室外喧哗。商老板说,违者,罚款一百。商老板将我留在会议室,使我看守教育,这里各样的人,你可以随意点名提问。

放映从头开始。昼夜、空气、水、大地、青草和结种子的菜蔬,并结果子的树木……最后定格外国小孩脸上,一则玩具广告。广告是好的,让人做好准备,一律安静。

我第六遍观看烂脑袋、破乳房、坏胳膊、焦黑的肚皮和大腿,并单独的耳朵、手指、脚趾。

卢某某,方某某,湖南株洲人,双双死于江苏昆山某铸造厂清砂车间机械伤害事故……

河北霸州,村民办丧事液化气爆炸,三死六十六伤……

江苏泰兴,一化工企业污水车间废水储罐发生火灾……

陕西某大厦项目施工公司,化粪池作业事故,三人窒息死亡……

共二十例,非死即伤,为二十戒。

放映结束,人都坐着眨眼睛,适应新光亮。都没话。我说,凡血的教训必牢记,每起事故的血,都有声音向我们哀告。女人把头勾下去。我说,我要将脚下土地的历史告诉你们,十二年前,这里还是染料厂的苯酚车间;十年前,车间变后厨;八年前,后厨改内部舞厅;五年前,舞厅推倒做假发公司陈列室;三年前,假发公司破产。假发公司比染料厂有福,至少没爆炸,没化为乌有……所有的,目光不再看我。会议室,惊静着。

会议室的历史是我胡编乱造,以巩固安全警示片的观摩成果。有时更夸张:苯酚车间爆炸第二年原址原建,第三年又炸又建,第五年再炸再建,直到今天的会议室。七十张闪着惊的光的脸,还是信,仿佛我是摩拉维亚人,拥有将人们的情感转变为信仰的天赋。

“能记住吗?”我在熄了的幕布前提问。

没声音,都没话。

“安全千金难买,命运自己主宰。”我大声倡议。

“安全千金难买,命运自己主宰——”事就这样成了。新的七十人进来。又一遍二十戒。

焦尸啊,你一个人就鸡蛋喝酒的时候,想没想过这是你最后一次吃蛋?鸡蛋吃完,光喝酒,喝了一小时四分十七秒,又在想什么?然后从值班室匆匆赶往配电房,最后有大光亮突现,你大大蜷曲,无声哀痛,你满腰是火,你的肉无一完全;焦尸啊,你的家人必不及我关注你的末日,我用你教导大家,指示他们当行的路,你的公义,好像高山。死了的人,毫无所知,因此活着的狗,比死了的狮子强,安全千金难买。

第七次放映结束。我说,有浙江人吗?几只手举起。我说,婺城人?手都落下。我从前住在婺城一条很阔现在有点儿荒了的街上。那里的草地、车道、库房、电线杆、水泥阶,没有一个对我没有吸引力,哪里是我小时候练习“九阴白骨爪”的地界,在哪里我骑车摔过跟头,哪里又是奶奶去世的地方。如果有导演愿意走遍婺城,一定会找到创作的素材,拍出许多阴郁的戏,围绕传统大家族的消逝和一些婺城妇女的生活,她们很适合用来象征婺城,婺城是一个美丽又实用的女人……我意识到跑题了,眼前是七十双荒了的眼。送走最后一批七十人,我出工厂,沿街侧着走,像把斜斜插进风口的刀子。初秋,风寒了,地温温地暖着脚。

老王用苍蝇饲金鱼。灭蝇纸上密密麻麻,苟活的,挣扎的,求死的。老王隔一会儿就用筷子夹一只投入鱼缸,两尾墨龙睛你追我逐。我说,能吃?老王说,能吃。我说,能吃多少?老王说,一直喂一直吃。我说,撑不死?老王说,会撑死。我说,我还没见过撑死的。我还没见过撑死的。老王头顶的金刚鹦鹉冲我学舌。老王便用苍蝇堵上鹦鹉的嘴,自己开口说,我早就想把这些遗留给我的子孙为产业,从他们中间拣出合适的经营者,可无人接手,我只好把自己卖给自己。我说,买断工龄的想卖还没处卖去。老王说,我已经活了六十二年,我知道你以为我还要年轻许多,谁都那么说。

我绕到老王身后,瞥见了几个月前自己顶着烈日走过这条路的情景。肥硕的蝴蝶花丛里绽开一张肥脸。淑珍阿姨卖蝴蝶花也卖花蝴蝶。太阳照耀得每一个角落都炎热了。人都回家吃饭歇息。市场冷清。老王捧一缸金鱼献淑珍。淑珍揩着额上的汗,悦纳了。老王顺势搭上淑珍膝盖。膝盖也胖,也流汗。老王帮忙擦汗,淑珍腾挪躲闪,蝴蝶花簌簌颤抖。老王再摸一把胖胸脯,淑珍反咬老王一口,又抹口水又擦眼泪。老王也哭。老王太寂寞了,像不清洁的羊在垃圾堆刨食。蝴蝶花和花蝴蝶都飞走了。老王就想收摊收山。

假如有人高价收购,大儿子就没意见了,你就能投奔大儿子,安心养老。老王连连点头,一边纳闷我怎会知道他的心思。老王太寂寞了,有人看看他的难也是好的。大儿子不同意老王退休,生意尚可,没道理不接着做,除非有人接盘,出价还要漂亮;小儿子也反对,小儿子儿女成双,只有一间次卧,一架高低铺。我说,想淑珍吧。老王摇头,笑容闪烁在他明净的眼里和刮得干干净净的唇上。我指他右手腕上的紫黑,咬痕似的瘀伤。老王坐直了,微笑变成皱眉,那天你在?你全见了?我摇头又点头,乌鸦让我看见。老王乜斜一眼鹦鹉说,我从不卖乌鸦。我说,这种事在小说里一点儿不稀奇。老王说,什么小说?我也看看。食指在裤袋上画圈圈,仿佛刻图书。我说,等我写出来。

我是台资涛涛玩具厂的安全员。凡招工办纳的新人——生产、营销、物资、研发都要人——必经我培训才可上岗。工人分三级:普通级,拿底薪,加班费另计;员级,普通级经考核合格转为员级,底薪和加班费都提升;师级,即工程师,又分十四等,师一最低,师十四最高,得“先进工作者”,额外大奖励,普通级还可破格跃升师级,只是我从没见过。有个酒糟鼻男工又骄傲又沮丧地告诉我,玩具厂不可能有十五年工龄的工人了。他学年轻人在手机上直播,拍工厂车间、宿舍、食堂,“进来直播间的是美女还是帅哥呢?欢迎欢迎,刷刷礼物让我看到你哦……看那边五颜六色的阳台,那就是女工宿舍,年轻厂妹带你装逼带你飞,喜欢主播的点亮哦……像这种嚼劲十足的馒头,我们食堂管够,还犹豫什么呢,欢迎宝宝们加入涛涛玩具厂……”玩具厂规定,经介绍加入的员工,做满三个月,介绍人可得一笔奖励,可惜酒糟鼻男工的直播人气始终低迷。依我看,他还不如直播那只严重变形像火龙果一样的右手,他那条静脉曲张如叮满蚂蟥一样的左腿。我就见过有人看小儿麻痹症的直播,只是走路、吃饭、睡觉异于常人,就吸引了数以万计的无聊常人全程观看。但我什么都没说,酒糟鼻男工经了十五年磨损,报废了。

人都知道我出婺城,没几人知道我还写小说,就像没几人知道我的其他秘密一样。婺城太小了,是一座百年后温和的自由主义依旧是个受人敌视的梦想的小城。婺城人也很好辨认,从他们严肃的表情,欠缺温和随性的脾气,以及不太轻盈的走路姿势中就可以看出来,他们的祖上曾饱受贫苦的折磨。在我生命的第十三年,一个能见度很低的傍晚,我从街上回家睡觉,妈妈在厨房,盐粒在油锅里尖叫。我的肉,我的骨头,无一安宁。当我睁开眼时,妈妈不知何时来到了床边,窗外在下雨,油煎带鱼的香穿过雨水数不胜数的缝隙引诱我。食夜饭了,有鱼。妈妈轻声说。我像偷吃鱼的小猫样,哦了一声,迅速钻回被窝,生怕妈妈闻见我身上的腥。妈妈把手放到我的额头,脸上现出忧虑的神色。我起来又躺下,脑袋一挨荞麦枕就像半个头扎进了水里,后脑勺严严的凉意。隔着被子,我看见一团黑影飞进雨水数不胜数的缝隙里。自从见了乌鸦,我便不再年幼,衰败的日子已经来到,贪婪拒绝满足,又无时无刻不被自己的良心通缉。我开始习惯用乌鸦的眼睛看透那些面孔,笑容和愁眉,说话和动作,将之转换为性格和脾气,使我极为贴近一种熟悉的担忧,一种好奇和同情交织的样子,一种时常恼人的、要把自己生理和情感能量付诸使用的需要。我越发弄不懂数理化,索性放弃。然而作文成绩也没有比数学好多少,妈妈总以妈妈的形象出现在我笔下,而爸爸的形象却如神话人物一般。九月,我成了一名职校生。人们对待我就像那里还有一百万个职校生一样。我交女朋友,因为每个职校男至少都有一个“马子”。如乌鸦预言,我们很快就互相看不顺眼,这为我后来同诗人、小说家打交道积累了经验。我写下这段教训,陈明我的罪(虚荣),不隐瞒我的悔(不该无视乌鸦的警告),这也是我的第一篇小说。

职校毕业,我没回婺城,南下广东,先做了组装工人,偶尔写点儿工人们都不看的那种小说,把我在婺城的家以及遇到的人和事包装一下,拉回眼前,占为己有。往事与随想抵消一点儿工厂的磨损,一点儿而已。玩具厂切割橡胶,也把我的时间、精力切得稀碎。早在奶奶去世前的十几年,妈妈就说奶奶早晚要化烟升天,云中有座坟墓,睡在那里不拥挤,妈妈也一样,只不过她还要雕刻一把还没成年的刀。从小妈妈给我讲过许多故事,讲最多的是外公在渡江战役中率领水手们冲锋陷阵的英勇事迹。我从妈妈那儿听了许多关于昔日的荣耀和凋零的声望,带着一种暗示,我能以某种方式使家族恢复到以前举足轻重的地位。直到乌鸦提醒我:你每写一个人,这世界就多一个人。不再期盼任何更称心的命运,我让江河变旷野,干渴之地变水泉沃土,又覆雨翻云,使肥地变碱地,叫水泉干渴。我的慈爱,大过诸天;我的邪恶,高过全地。我赐福又暴虐,我正直又罪孽……真正手握权柄的商老板总是干在实处,干在政策前面,在城里人不能买农村宅基地的前二十年,商老板已经建起了一排田园别墅;在全面排查“高考移民”前,商老板的两个儿子已经先后在河北完成学业,回广东考上了大学。商老板有勇有谋,所以我给商老板打工。

老王重申,我要看你的小说。鹦鹉也说,我要看你的小说。墨龙睛吞吞吐吐一只苍蝇。我背对鹦鹉问老王,真不想干啦?老王说,不叫我遇见试探。我看到一种怨恨不停地纠缠老王,一个秘密不断地嘲弄他,把六十二岁的老王变成一个脾气暴躁的孩子。金鱼吐出泡泡,一串一串迷惘。老王太寂寞了。干也可以,老王松口,我想淑珍回来,坐边上,有伴,时间就飞快。

我向商老板建议,美丽园当引入花草鸟鱼。明年夏,“最美”考评组将来巡视检查,不出意外,涛涛玩具厂将晋升“最美企业”。半年前开始,工人一律上文明礼仪课,都受改造,行礼如仪,各从其类,看着是好的。引到荣誉,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商老板精益求精,圈一块地,拟造美丽园。我向商老板建议,老王的花草鸟鱼有口皆碑。

老王摊位上发生了木槿,葱莲和万寿菊,并龟背竹、鹅掌木、幸福树。水缸、水桶、水箱里都多多滋生有生命的物,又有麻雀、山雀、鸽子、相思鸟、金刚鹦鹉飞在地面以上,鸟笼之中。事就这样成了。

开凿、浇筑、引水,松土、移植、灌溉。商老板派我全程监督,你必使他们信你,听你的话,他们手上要戴手套,头上要戴安全帽,一天当完一天的工。我召集工人,颁二十戒。

美丽园照着预想式样造成。商老板又想二期计划,园正中建一座凉亭,用山中凿成的石头,锤子、斧子和别样铁器的响声都没有听见,亭柱一点儿石头都不外露,一概用香柏木遮蔽,上面刻野瓜和初开的花,题名“勿忘在莒”。粗算工时,至少明年秋天完工,只好搁置。

工程队歇了他们一切的工。一天,食堂的羊误入园。商老板制止抓羊的厨工,凡牲畜入了美丽园,便是美丽的造化。羊就在园中散养着,草赤条条地,被践踏。食堂对剩下的鸡鸭严严看管。商老板看着满园花草鸟鱼,并可怜而幼年的羊,都行它们生来的次序,一切所造得都甚好,美丽、文明的样板。如同查斯丁尼首次进入圣索菲亚大教堂,人们听见商老板喃喃自语:所罗门,我胜过了你。

商老板频频开动员大会,不要为自己积攒财宝在地上,地上有虫咬,能锈坏,也有贼挖窟窿来偷。最美企业的荣誉就是积攒财宝在天上。只要你们敬畏那荣誉,与你们的良心站在一起,你们只能如此,诚诚实实,尽心尽力,想念那荣誉向你们行的事何等大,就必从我这里得奖赏,每人五百到五千不等,并大尊荣,年终得“先进工作者”。引到荣誉,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商老板要求全体员工充分领会最美企业的深刻内涵和重大意义,做有责任、有担当、有温度的最美员工,而不要像没有脑子的鹦鹉那样,光是从嘴巴里发出声音。

一晚,商老板梦魇,他用金字刻在墓碑上的好名声剥落了,和他一起埋到了青苔底下。连夜入美丽园,确认这个世界仍留在他前一天离开时的原地,只是园中的两三种颜色显得疲惫,然后羊过来,黑白分明,白是羊的毛,黑是羊的垢。羊身上的热气和强烈的搏动使商老板不疑不惑,心里因信得坚固。出园即废加班制,还加薪。人都上午九点上班,下午五点下班。人都有太阳,有月亮,黑白分明,仿佛有了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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