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江三题
作者: 徐兴正野樱花与刀
野樱花开。
在其他地方,野樱花开可能只是春天的信号,一种常见的信号,并不代表别的什么。
但在怒江,野樱花开就完全不一样,意味着新年,时间由此开始了。
居住在怒江的傈僳族人,见到野樱花开,就过阔时节。在傈僳语里,阔的意思是年,时的意思是新,阔时就是新年,阔时节相当于农历一月初一春节。怒江地区野樱花开存在时间差,一般在上年农历十二月和下年农历一月之间。而野樱花开的判定,也存在时间差,你今天认定野樱花开了,过了十来天,我发现那时才是野樱花开。可能是因为时间差,这两个时间差,傈僳族人过阔时节,定为上年农历十二月初五至下年农历一月初十之间,选择一个属龙的日子开始。1990年,怒江州将阔时节时间法定为每年农历十二月二十日。2021年,傈僳族人阔时节被列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
从昆明出发,进入怒江,第一站是州府驻地泸水县六库镇。六库是一座被河谷收纳的城市,沿怒江、依碧罗雪山和高黎贡山而建,江为护城河,山为大靠山。对六库来说,大江的保护,大山的依靠,属于一种天然关系,也就是人们常说的得天独厚。但从另一个角度看,怒江也将这座城市割裂为两部分,修建在碧罗雪山西麓和高黎贡山东麓的城市,就像这两座大山一样隔江相望。对一座现代城市来说,这不成问题,一座又一座怒江大桥,又将两岸城市连为一体。一座山水小城,因山的峻拔和水的奔腾,显得伟岸而灵秀。这里是怒江下游,海拔不到1000米,怒江州绝大多数地区高寒冷凉,这座城市却拥有炎热的气候。
怒江州所辖县,县府治地几乎都坐落于怒江岸边。
福贡县城就是这样。而福贡县的知子罗,曾经是怒江州府驻地。
知子罗,傈僳语意思是好地方。1986年,由于知子罗潜在的地质灾害威胁,碧江县被撤销,所辖地区划并邻县,这个县城降格为福贡县皮河乡的一个村庄。所幸,那么多年过去了,知子罗依然稳稳当当地悬挂在碧罗雪山上。这是一座空虚的城市,但它并不是一个被废弃的村庄。在这里,四处寂静,但生活依然火热,人们并没有完全离开,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是一个潜藏危险的地方,但它又能让人们安下心来。离这里不远的皮河村,就有一座当地十分著名的老姆登教堂。“纸上纪录片系列”《钟摆上的怒江》(上海锦绣文章出版社,2011年4月版)作者周伟,曾这样记录他在这里的见闻和感受:“清晨7点,老姆登教堂的执事约翰敲响了教堂广场上那个用废弃喷雾器做成的钟,钟声清脆而悠远,伴随着峡谷阴凉的微风,传遍整个村子,余音在峡谷之中久久弥漫……渐渐,朝阳从背后的碧罗雪山喷薄而出,把对面高黎贡山的积雪映成金黄,天空中红色的云雾一扫峡谷的清幽,教堂却在这冷暖的对比间俯视着奔腾不息的怒江,显得格外宁静与平和。”
那么,作为迁徙民族,傈僳族又是怎样进入怒江的呢?
傈僳族发祥于青藏高原,属于古氐羌部落,而“栗粟”一名始见于唐《蛮书》,“栗粟两姓蛮,雷蛮、梦蛮,皆在茫部台登(今四川省凉山州冕宁县)东西散居,皆乌蛮之种族”,说明傈僳族和部分怒族是同源的,但傈僳族人大规模迁居怒江流域要晚于怒族人。明嘉靖至万历年间,吐蕃与丽江木氏土司因争夺对维西、德钦和中甸等地的统治权而发生战争,战争时间长达八十多年,身为木氏土司农奴的傈僳族人不堪其苦,在氏族首领刮木必率领下,于1548年至1549年间(明嘉靖二十七年至二十八年),从金沙江过澜沧江,翻越碧罗雪山抵达原碧江、福贡地区。19世纪以来,傈僳族人因为战乱而多次大规模西迁,到20世纪初,18个氏族先后进入怒江。傈僳族进入怒江时生产力水平明显高于较先迁徙而来的怒族、独龙族,半个世纪后发展为这里人口最多的民族。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傈僳族、怒族、独龙族在怒江才最终安定下来,过上平安、稳定的生活。
迁徙到怒江的傈僳族人及其后裔去世后,人们在葬礼上会为他/她唱一支《指路歌》:
……
翻过碧罗雪山往东走一程
就到澜沧江边
再从澜沧江顺江北上
就到达山格拉地方
你就会看见阿祖阿爷在的地方
阿祖阿爷会来接你
记住别走错了路
别迷了路
……
这其实是一支送魂之歌,歌声将亡者的魂,送回傈僳族祖先发祥地、先民故土。
这支《指路歌》——送魂之歌,不可能出现于傈僳族发祥地,也不大可能出现于迁徙途中,最大可能是迁徙到怒江之后才出现的。
阔时节的出现呢?
以每年野樱花开为时间起点的傈僳族人新年,阔时节的出现,三种可能都具备,因为无论是傈僳族发祥地青藏高原,还是曾经长期居住但又最终离开的金沙江流域,以及现在怒江地区,到处都有野樱花。
傈僳族群体记忆盛开着野樱花,血脉盛开着野樱花,心田盛开着野樱花,脑海盛开着野樱花,面容盛开着野樱花,眼神盛开着野樱花。
不管傈僳族人何时开始过阔时节,在最初节日上,野樱花必定是信物,唯一的信物。只有稳定、安居了,阔时节才可能增添更多内容。傈僳族人现在过阔时节,每年从农历十二月二十日开始,一共十二天,这个节期象征一年有十二个月。节日还出现其他东西,比如刀、火、弩、油杆、秋千。野樱花始终是不变的信物,它是阔时节的大幕,是新年的气息。
刀。
其实是刀杆、刀梯,也叫刀山。刀杆由两根高近30米的栗树圆木杆,相距20厘米左右笔直竖立而成。用当地金竹篾条,将三十六把刀(小年)或七十二把刀(大年)捆扎在刀杆上。捆扎方法是:刀身与作为刀杆的圆木杆呈垂直角度,刀锋朝上;相邻的两把刀,刀尖和刀柄恰好颠倒,即如果下面这把刀刀尖朝左,那么它上面那把刀刀尖朝右;刀杆分成三段,只有分段处用两把刀捆扎成剪刀形。刀杆顶上设置一道弧形门,门上缠着红绸带,红绸带里包裹五谷杂粮。
火。
其实是火塘、火堆,也叫火海。火塘、火堆为条形,堆满木柴,木柴燃起熊熊烈火,柴火中烧着一根铁链。
弩。
用青冈栗木或榆木制作弩身,这两种木料的硬度、韧度保证了弩的稳固性。用一根牛皮筋或四股麻线扭结制作弩弦,能产生最佳弹力。用鹿角制作弩牙、弩机。用十年以上竹子,从朝阳一侧取材,制作箭。弩一般长五市尺、宽二至三寸,七八十公斤张力、百米左右射程。
油杆。
将一根高15~20米的去皮松树杆或竹竿在草坪上竖立起来,松树杆或竹竿被抹上香油,特别油滑。油杆顶上悬挂一个挎包。
秋千。
傈僳族人秋千和其他秋千相比,摆动幅度更大。
先说弩、油杆、秋千。
弩,射弩。傈僳族人弩手射粑粑、射头顶鸡蛋、射刀刃……
油杆,爬油杆。傈僳族人爬上油杆,取下顶上的挎包者胜出。
荡秋,荡秋千。傈僳族人荡秋千方式比较特别,分为“荡秋”“磨秋”“车秋”三种。
再说阔时节上压轴的刀、上刀山,以及将活动推向高潮的火、下火海。
刀,爬刀杆、爬刀梯、上刀山。上刀山前,先要供奉刀神。供品为一头猪、九只鸡,其中一头猪和一只鸡供奉在刀杆下,其余八只鸡分别供奉在刀杆四个桩基和东西南北四方。傈僳族人“尼帕”(上刀山神职人员)主祭拜,一众徒弟跟从祭拜,向刀神求平安。供奉刀神完毕,“尼帕”率先上刀山。他双手握紧上面的刀身,手掌心接触到利刃,双脚踩踏下面的刀身,脚掌就在利刃之上。近距离观察,可以看到他移动的手掌和脚掌上不断出现一条白线,那是利刃将表皮血液迅速挤开留下的,这条白线在手掌和脚掌离开利刃的瞬间消失不见了。徒弟紧随其后,一个一个往上爬。“尼帕”上到最后一把刀,他和徒弟在刀杆、刀梯、刀山上屏息片刻,从最下面一个徒弟开始,依次下到地面。
火,下火海。傈僳族人“比帕”(下火海神职人员)和几名徒弟,身穿大红衣,腰系红、黄、绿、白、花五色纸巾,双脚赤裸,奔向火塘、火堆,一起赤手空拳将烧得通红的铁链拉出来,先后缠绕在各自身上,然后放下,这叫绕火链。接着,先后进入火堆,单脚、双脚在火炭中轮流跳跃,不时踢飞火炭,火星四射。然后,几人在火堆里打滚,各自捧起火炭擦脸,这叫洗火脸。从火海中出来,无一人身上衣物着火,只是双手尘灰、满脸汗水。
我作为一个外人、汉族人参加傈僳族人阔时节,最早一次,时间是2008年,地点是福贡县。前一天晚上,我们住六库,怒江在那儿并非悄无声息,在旅馆到了深夜也无法入睡,就出去找地方喝酒。打出租车找到一个小酒馆,空空荡荡的,怒江更近,涛声将它填满,然后勉强接纳了我们。我们呼啦啦一大群人,现在记不住都有谁谁谁了,只记得昆明读书界赫赫有名的倪涛先生在,他因读书多、知识渊博,又因个子特别高,而被朋友们戏称为“会行走的大型百科全书”。那时我三十二岁,还是小年轻人,头发白了不到十分之一,从头至尾倾听倪涛先生喋喋不休、滔滔不绝,耳旁整整多出一条怒江。如今回想起来,还得感谢倪涛先生,怒江、傈僳族,当然还有怒族、独龙族,以及独龙江,好多知识,都是他那晚告诉我们的。不过,可能只有我全程听取,并记住其中一部分。一些东西我没记准,或者他也没说准,当我再次去了解时,也为我提供清晰线索。还记得喝一种低度青稞酒,我怎么也喝不醉。倪涛先生进入微醺状态,高高地站起来,取下镜片比酒瓶底还厚的眼镜,手舞足蹈,面对在小酒馆并不能看见、他心目中的怒江,念诵李白的《将进酒》。怒江并非黄河。天亮了,中巴车从六库开往福贡,一路沿怒江前行。我没有更多地观察怒江,在中巴车上睡了一觉,到福贡下来,精力充沛。在福贡县的阔时节上,倪涛先生怂恿我爬油杆,我还真爬上去了,取下顶上的挎包。我的胜利从容而潇洒,那时脚力、腰力、臂力、腕力真好,不需要用腹部紧贴油杆,也不需要用两腿夹住油杆,只用手掌、脚掌接触油杆,所以除了鞋子,一身衣服没沾染上油杆上的一点儿油。爬油杆只需要一身蛮力、一点儿技巧就行。荡秋千专业性也不强,就连倪涛先生都体验了一回。到了射弩,非专业人士不可。至于上刀山、下火海,就超越了专业性,它不仅是一门奇特的技术、技艺,而且是一种不容易被理解和认识的超能力,只有傈僳族人“尼帕”“比帕”,以及他们的徒弟才可为,现场给我带来极大震撼。
十五年过去,这种震撼从未减弱。直到今天,我都试图有所理解和认识。也许,傈僳族人阔时节上刀山、下火海,乃是以极端方式想象极端世界,面对极端世界展现极端勇气,用极端勇气激发极端力量,再通过极端力量征服极端世界(或者说与极端世界达成和解)吧。因而,刀也好,火也好,都不是极端本身,而是对极端的表达。与野樱花相同,刀是超越之物,是信物。野樱花与刀,阴柔之美与阳刚之气,就这样在傈僳族人阔时节上融合在一起。
美能拯救世界
怒江在怒江州境内长316千米,西岸的高黎贡山峡谷高差达5000米,而东岸的碧罗雪山峡谷高差也有4000米,怒江江面海拔从2000米下降到800米,这就使得山势突兀陡峭,河流急转直下,形成世界上独一无二的高山峡谷。这里悬崖密布,壁立万仞,天空变窄,窄如时光的刀片,切割年月,划分晨昏。
怒江州贡山县境内的高黎贡山上,仙女洞泉水也被称为圣水。每年农历三月十五日,怒族人过仙女节,派遣人到仙女洞取回圣水,在寨子里迎接圣水,分别举行隆重仪式。取回圣水主要是仪式,仙女洞泉水不会因此减少太多。仙女洞如果满溢,泉水就会流到怒江里,怒江更加圣洁。
仙女洞的仙女其实是怒族人的女儿。仙女的出生地山高水长,高的是高黎贡山,长的是怒江。在流传后世的神话中,仙女有两大特征:一个特征是美丽,另一个特征是聪慧。仙女的美丽,没有书面记载,也没有画像描绘,但进入了怒族人群体记忆,并口口相传。仙女是山川的化身,拥有高黎贡山山峰的挺拔和山脉的舒朗,也拥有怒江浪花的妩媚和流水的深沉。仙女还是天空和大地的化身,拥有天空的高远和绚丽,也拥有大地的丰饶和滋润。仙女纺织的怒布,裁缝的怒裙,比天上的彩霞还漂亮,也比地上的花朵还令人惊艳。仙女还发明了溜索,用藤条编织在一起,两端固定在怒江两岸的悬崖上,再用一段木槽和一个吊篮,就能从此岸到彼岸。仙女的遭遇是不幸的,一个拥有暗黑势力的恶人企图霸占她,她从寨子里逃到高黎贡山上,躲进一个山洞。恶人烧山,仙女死去。仙女藏身之地,后世称之为仙女洞。即使没有狭窄的天空刀片般切割、划分,怒江峡谷的时光也会像怒江水一样流逝。怒族人的时光并非亘古不变,他们对仙女的纪念、缅怀(可能还带有同情、怜悯),多少年过后,转化为祭拜她,并向她祈福。经过转化,仙女承担起源于母系社会的母性崇拜,她的美丽、聪慧甚至遭遇都带有母性特征,显示出大能大恩。美的审视和创造,以及改变艰难处境,这一切,仙女都无所不能。仙女还是一位姑娘,不曾生殖、养育后世,但她所遭遇的不幸仿佛是替后世承受的,再转化一下,她就为后世提供了庇护,让他们脱离凶险、厄运,给他们带来平安、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