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不应该这么蓝

作者: 温文锦

我极中意雨。在我迄今为止三十四年的人生岁月里,遇见过各式各样的雨,有云雾蒙蒙的雨,有噼啪作响的雨,有不由分说落个不停的雨,有欲断欲续、没完没了的雨,也有忽如其来又骤然而去的雨,更有希区柯克式惊心动魄的雨。

是的,我是汽车雨刷经销商。由于过分喜爱雨,大学毕业后在一家旅游广告公司待了一年零两个月,之后便辞职从事汽车雨刷销售工作,差不多两年时间,成为该雨刷品牌的区域经销商。总的来说,依靠雨,我过得还算不错。

除了雨,我的日常爱好是到近郊的湖边闲逛。有时钓鱼,有时沉思,也有露营或是仅仅散步晒太阳的时候,大部分视实际心情而定。我喜欢湖的原因仍然缘于雨。在湖中,盛载着各种各样的昔日的雨。那些骤然而下又倏来倏去的雨,那些延绵不绝滴答滴答的雨,那些去年前年甚至几十年前上个世纪的雨,它们汇流成湖,交相融汇,成为永不枯竭的湖。

没有下雨的日子里,我便常常徜徉湖边。

遇见雪悠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春日下午,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空姐制服坐在一家咖啡厅翻杂志,身边放着一只形如小狗的棕色旅行箱。一边凝神一边悠悠然喝咖啡的她,就视觉效果来说,看上去很像哪家航空杂志的封面海报。

坐飞机时,我常常把各种各样的空姐混为一谈,总的来说,绝大多数空姐的五官、谈吐、形态、走姿乃至笑容,往往如出一辙。但眼下这个身着制服的女孩不一样,她身上散发着一股清新可人的空气感。是的,在她周遭仿佛荡漾着与其他地方空气不一样的质感,微淡而清透,令她看上去是那么与众不同。

我打算上前去和她搭讪——但也许,自己仅仅是想呼吸一下她身边的空气也未可知。

端着咖啡,我把手中的报纸卷成卷,看似随意地在她身边的位置坐下来。没有说话,我花了若干秒的时间感受她周遭的空气。店内的空调冷冷地吹着,有淡然而透彻的气味从她身上散发开来。起初我以为是某种低调牌子的香水味儿,但是不久,我便发觉那是一股无法言喻的特别的,嗯,空气的味道。

“在想什么呢?”她抬头看着我,略带疑惑性的表情。

“空乘人员是不能喷香水的吧?”我问。

“嗯?”她放下手中的杂志,半眯着眼看我。原来,脱离机舱的空姐有着如此料想不到的可爱表情,我暗想。

“不像是香水味儿,是五万米高空的晴朗气息吧?”我说。

看得出,她对我的问话产生了兴趣,“形容词使用得相当可以啊。怎么了,莫非我还带着一股机舱的气味不成?”

“不,”我摇摇头,用较为认真的表情注视着她,“你身上有一股无人能及、透明的空气感,我想的话,应该是五万米晴空的空气味道。”

她被我这个结论逗笑了,“有意思得很嘛,你这个人。”

女孩的额发梳得很齐整,注意看的话,鼻头上有一枚小巧的雀斑,或者淡的小痣。从鼻形到唇形过渡的地方,微微起伏的人中显出好看的线条。虽然头发拢束在脑后,也能看出她的发质淡而柔软。唇是普通的唇形,不厚也不薄,但因为略拱的下巴,使得她的唇看上去很有生气。是那种什么都不说,却像是在说话的唇。鼻形,唇形,好看的人中和温柔的细发,我忽然意识到,样貌漂亮的空姐数不胜数,像她这样把好看的地方巧妙地隐匿在五官之间的女子,却不多见。

谈话交流到这个地步,女孩并没有想要往下深入的意思,她继续低头翻看杂志,仿佛里头藏着什么特别的宝贝似的。

我眯着眼,摩挲着咖啡杯边缘,静静感受她身边空气的味道。

十五分钟左右的时间,女孩抬腕看了看表,收起杂志,轻轻理了理裙摆上的皱褶,准备起身离开。

“能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吗?”我问。

“KA7685。”她说。

她拖着小狗般的行李箱离去后,我蘸着桌上的咖啡渍反复写着这几个字母数字组合。仿佛一遍一遍地解读的恺撒密码。

一般来说,雨天是我最为忙碌的时候。常有汽车车主开着满是泥泞的车子停在店门,摇下车窗,以远胜于平日说话的嗓门(可能是下着雨的缘故)向店里喊,要求更换汽车雨刷。于是,穿黄色销售服的店员不得不撑着伞,抱着各款各型的雨刷,拿到车主面前供对方挑选。要是能搞个像麦当劳那样的汽车餐厅就好了。形式上,购买一对汽车雨刷跟购买一份汉堡包套餐没什么两样。汽车驶过来,缓缓摇下车窗,车主伸出脑袋,提出要求,接着付款,出货,差不多,雨天卖汉堡和卖雨刷的流程相差无几。

在晴天,雨刷的推销法门则是各式各样的。早上起来,我穿好西装打上领带,提着装有厚厚产品目录的公文包,再视情况在腋下夹上几件最新型号的产品,或坐地铁或乘的士,上门逐个拜访客户。大客户一般集中于工贸区的汽车集团产品部,而小客户分布广泛,基本上位于城区各个街头,像汽车保养店、修理所,以及售卖汽车配件的地方。

出门工作,我几乎不怎么开车,车这种事物同雨一样,具有极强的倾向性,无论是朴朴实实的大众,模样舒缓的奥迪,还是让人一看就入眼的林肯或者路虎,又或是富有乡间情怀的金杯或是憨实的长城,都自有其格调。作为雨刷推销商,我所要做的是全然摒弃对各种汽车的各种见地,将它们视为独一无二的个体。

打个比方来说,客户常常喜欢跟我们谈论车,探讨各类汽车的个性、外形及性能。作为一个对车全无偏见的雨刷经销商,我常拿猫这种动物作为比喻。猫,每一只猫,有着远看大同小异,近看各不相同的外表,叫声也好,步履也罢,打哈欠的模样、吃东西的姿势,由于太相似又全然不同,以至于无法区分。然而,猫毕竟是猫,只要是猫这种动物,就必然具有其猫科动物的属性,同时又兼具独一无二的特性。所以,总结下来,但凡是猫,便无分好坏。

“你是说,但凡是汽车,都具有车的属性又兼具其独一无二的特性?”鲍鱼是一个喜欢戴鸭舌帽的抽烟时常露出龅牙的汽车修理店的店主。

“理解得相当地道”,我点点头,“方向盘,车胎,挡风玻璃,座椅,后备厢,但凡小汽车应有的,其无所不有,当然,肯定也包括汽车雨刷。这便是汽车的属性及其特性。”

“但凡是猫,便无分好坏。这点着实有些不能理解。”鲍鱼喃喃道。

“唔?”

“猫这东西很难跟价格挂上钩,但汽车就不一样。比如说,奥迪A6L和路虎揽胜,一旦坐上驾驶座握住方向盘,其中区别就清清楚楚。”鲍鱼说。

“唔,这便是其作为汽车独一无二的特性。”我拍了拍手中的产品目录,“相应的特性配上相应特性的汽车雨刷,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其特质。要不要看下这期新推出的JW旋风型雨刷?创新设计的六个压力平衡点,让压力更均衡、更稳定。”我说。

鲍鱼摇摇头,“感觉上跟猫一样,远看几乎大同小异。况且,其性能也差不多大同小异。”

可怜的猫。一只棕尾巴白脖子的猫从靠墙的零件架后钻了出来,颇为不悦地“喵”了一声,跃上角落的车胎堆里,消失不见了。

“我们还是抽根烟吧?”我从怀里掏出一包万宝路,拈出一根递给鲍鱼,并替叼上烟的他点上火。

由于临近中午,鲍鱼的汽修店没什么客人,我们得以在车库的长沙发坐下——说是沙发,实际上是几条废旧轮胎加上几块形状奇特的海绵拼凑而成的坐垫。沙发的样子虽然不怎么得体,坐感却不错,软中带韧,有种坐在热带雨林上方厚厚密云的浮荡之感。

“讨厌下雨天的吧?”我说。

“嗯,毕竟下雨的天气,汽车林林总总的麻烦事不小。引擎受潮,大灯蒙雾,车胎打滑,连发动机也容易进水,不是雨,汽车的问题怕要因此减少一半。”

我点点头,这也是一般常人的想法,“给你讲点儿雨的故事吧?”

鲍鱼颇为不悦——感觉上像有不悦的表情,实际上看不出来有什么反应,“尽管讲好了,总不至于把汽车雨刷的故事也包罗进去吧?”

“那倒不至于。”

“嗯。”他吐了口烟圈,像一坨熊似的半仰瘫在沙发上,做出一副汽车修理工应有的休息姿态。

雨差不多是我抵达机场的同时下起的。那是一个位于山顶的超小型机场。我出差所在的山城由于地处山区,陆路交通极为不便,跨省的长距离出入几乎都由这个山顶机场来承担。顶着盘旋又盘旋的山路,预约的出租车将我放在了机场门口,极小的机场入口处,只有我一个旅客,外加三个安检人员。除此之外,整个候机大厅安静得像是数十年无人问津的老式宾馆。

将仅有的一个行李送进托运安检机,我开始沿着候机大厅闲逛。整个候机厅也就比老式宾馆的招待厅大上那么一点儿,除了屏风有常规的当地特产风俗画装饰,大厅两边还各有一个圆明园兽首纪念币展览柜、一个雕刻品展览柜,怎么看怎么像填充大厅空间的无谓之物。

真小啊。简直像浮在天空的一座幽岛。我往两个展柜各绕了一圈,瞄了一眼,权作观赏,便信步往机场大厅外走去。

雨下得极是雅致。像是那种微妙钢琴背景音般的下法,你认真听,便是有的,你若是愿意不知不觉地湮没其中,却也觉得美妙。机场门口是一片修剪得极为规整的平庸草坪,间或种着低矮的小灌木,虽然普通,浸淫在天色雨色中,也显出妙曼的草色来。由于登机时间还早,我想绕四周走走,却发现随身携带的短柄伞早已放进了托运的行李箱里。

既然是好雨,倒也不妨就在细雨中走走看。从草坪的小路走出来,不到一百多米便能看见用铁丝网住的停机坪和机场跑道,更远处的尽头是一个类似风向标的灯塔。不管是灯塔还是停机坪,裹身于灰蒙蒙的铁丝网另一端,现实与非现实性,有一种被其一分为二的错觉。究竟哪边才是现实?我凝视着细雨中平阔而又质朴的停机坪,深深觉得,所谓现实,怕是不在自己这头。

我不是擅长欣赏停机坪的那类人。但因为有雨,所以得以在雨中欣赏了许久。在雨中,没有什么绝对的事物。这个想法是在我十五六岁的年纪里,也许更早一点儿,十三四岁的年纪里领悟到的。在那样的年纪那样近乎相似的细雨里,自己究竟领悟了什么,如果不是此刻站在雨中,怕是想不起来。但此时站在雨中,一时间想起来的又太多了。

我沿着铁丝网走。从盘山路上来直到候机厅前的草坪,再从草坪远眺到停机坪,仔细看来,这座山城好像没有多少搭乘飞机意愿的人。地勤人员是有的,三两个地勤人员仅作为机场的象征物存在着,由于隔着铁丝网,又有点儿远,地勤人员实际行为模糊得像举止不明的太空宇航员。

雨中的空气非常清新,在这个海拔相当高的机场,树林很清寂,每当一股似是而非的山风拂过山头时,整片整片的草木便齐刷刷地摇曳了起来,像海浪,像孤独海洋中心的海浪。

雨丝停驻在我的眉心、眉毛、鬓发、耳际和额角。我略眯着眼往前走,更远处的风向标徐徐转动着,仿佛是整个欲静又止的机场中心的小小心脏。

据替我购票的事务员说,我乘坐的飞机相当小。由于小,座位又多,她破天荒替我订了张头等舱的机票。说起来,这算是自己从事这份工作以来唯一一次享受的所谓特殊待遇。我掏出衣兜的贵宾厅候机券看了看,淡金色的票券湿湿黏黏的,虽然没有淋雨,却沾上了雨的气息。想不出要去贵宾厅枯坐着的理由,隔着厅里淡瓦蓝色的落地玻璃,边喝免费咖啡边看机场跑道,未必有隔着镶着五月细雨的黯淡铁丝网看起来更有乐趣。在别人料想不到的地方静静观看普通的事物,在我算来,也是乐趣的一种。

我最终看到了蔚蓝蔚蓝的雨。

那是飞机徐徐靠近机场上空时,一片蓝得令人心悸的天空中,所静默飘落的雨。那种蓝,是一种近乎洁白的宇宙感。若能在茫茫然荒漠般的太空,伸出手来,攫取一片宇宙,便是此等幽微、此等无疵之蓝。我猜这片雨,对的,就是飞机身上这片雨,当它的前身作为水汽徐徐经流太空某深处时,被渲染、被传递、被交汇,所以成了现在的样子,俨如宇宙荡失的一个小角。

在缓缓着陆的、小得连轰鸣声都没有的飞机身畔,蔚蓝色的雨殷然浮现着,宛如前世前生中我所过分期待的某种事物,在今生的今天毫无缘由地相见了。来得真好啊。我暗叹着,自己马上就要登机了。怕是一登机,这雨就要将山色及灰蒙蒙的停机坪湮没了。

“你是说,这飞机身上的雨,是脱落宇宙的一部分?”雪悠看着我,雪白的手肘从淡色的锦丝被中伸出来,撑着脑袋,一副狐疑又可爱的样子。而且,她的浅栗色头发都快要散到我怀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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