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城堡(组诗)
作者: 袁永苹栽 种
那些年,母亲栽种
满院的野花与扫帚梅,
它们遍布木栅栏的边缘,
围满整座院子。
作为她栽种的
另外一些东西的守卫者,
迎接着外地求学的我。
它们在暗夜里飘摇
大风的次日它们会
被吹倒匍匐在地上。
母亲一棵棵搀扶起它们,
再给它们话语的抚慰。
多年以后,老屋拆除,
当我从超市买回新鲜的
水果和蔬菜:茄子、豆角
辣椒、柿子……
它们的身体充满了
完美的重量,
我掂量着它们,
将它们整齐地摆放
在家庭冰箱的第二层。
那些扫帚梅就瞬间盛开,
在我记忆的房中,
带着它们清新的香味儿,
我脑中的那扇门开了,
阳光摇动着枝条,
它们重新复活,
在寒冷的冰箱里。
我关闭冰箱的门,
那里面的灯光熄灭了。
扫帚梅,我们这样叫它,
多年以后我知道
那花名叫波斯菊。
但愿我们能像它们
一样完美,无缺。
黄金的歌
我们挖掘土豆的块茎,切割那些顽皮的
孩童。
用三寸长短的小刀,切出带白乳浆的小
女儿,
埋在地里,盖被子……我们抚摸它们,
幸福。
干活时,谷仓敞开着,麦垛堆在场院里,
越来越高,
没等大人们垛好,小孩子们就跑了上
去——麻雀!
我们在最高处睡觉,太阳抚摸我们,成为
一个发热的盒。
海洋里,鱼群翻动着,大人们的脚步挪
移,挥动沙沙……
大天使在垄沟间降落、歇脚、喝水、擦
汗……
他们扬起黄金、金丝和金屑……打谷机
切割大地的发丝。而我早已将自己播撒
了……
只身进入暗黑、冰凉的谷仓。
空气城堡
在亲手盖的一面青房子里,
在傍晚与黑夜交接的时候,
我的父亲,带着微醺的酒意,
穿着裤线笔直的西裤,跳舞。
他礼貌地将脸侧向她舞伴的一边,
她的手搭在他的手上,轻轻地,
小屋里,年轻的男女
那热烈的气氛,烘烤着我的脸
脏污的窗玻璃对面,
厨房大锅下的柴火,
噼噼啪啪地响着,屋里
飘荡着酒味儿。
他年幼的孩子游荡在中间,
带着愤怒的幽怨,
那代替她母亲的隐藏的嫉妒。
舞步徘徊在简陋的屋里,
音响发出螺旋形的烟晕,
一曲终了,他们欢呼
——鼓掌——
一片成年人的海洋令她眩晕。
她游荡着……母亲
站在门槛儿边儿上,
她的嘴里始终吐露着言语,
她注意到她的眼睛,很大,
透露着一切……
晚些时候,他们去仓房争吵,
睡眠的模糊笼罩了过来。
他们究竟在空虚中铸造着什么呢?
用看不见的砖头。那么多年,
一座空气城堡。
雪里的即景
冬季,
树的本质降落。
好几次,我驱车经过那里,
它们印在积雪白城的胸部。
枝条上安家的小雪团,
观望着世界徐徐织下的蛛网。
但总有一种威严的蔑视,
在雪中洒满疾驰而过的
人的弧线。
一个声音在说:联合、联合。
我 们
整体的我被光亮环绕,
甚至汽水、糖球、塑胶娃娃……
那些水泥花坛旁边起伏的阵痛,
甚至灌木丛中昆虫与幼鼠
躲藏在漆黑的树叶底端。
这是无法挽回的错误……
脱离洁白的天真。
必然莅临的画笔,
人世间任意凌乱的一划——
随意勾勒,无法避免的涂抹——
为什么,为什么人类的历史,
丑行和美德
必须重来一遍!甚至每一个瓮瓶
必须燃烧掉他们自己的灯油。
这样的消耗……这样的消耗……
堆积高耸如蛋白质山。
哦,那原本是一片多美的草地,
现在却被人的斑点任意地丢弃。
你丢失的独角兽和天蓝色塑胶海豚
柔软中带着海洋馆的气息,
将虚假的大海装进一个纽扣发声器,
定时播放真海豚的叫声。
所有那些我们丢失在近午夜的东西,
仍然为我们所一再痛苦的想念。
嬉闹之屋
那是嬉闹之屋 脚与脚在地面上奔走
这是嬉闹之屋 沉溺在自己中的幻觉
没有了
这是一间小房间 圆形地毯 放在角落里
供阅读的台灯
时间之蛇吐丝——这是半空中的静默
心与心悬系 在一起 她想要剥离的绝不 仅仅是
一具冗余的外壳 她想要进入的是许多门
中的最后一扇
影子与影子相互重叠 门的声音 进入了
一颗花生果壳里
在世界的白光里 面前的孩童就是我们所
有人的童年
将来更沉重的身躯会跟着我们
现在马上在脑中辟出一间白亮之屋
将一切会发光的原始材料 叠放在那
规 劝
如同痛如果持续作用了整个冬天
那么牙痛的意义将丧失。只有
在不痛的时刻,牙痛的意义
才彰显出来,你也可以说,只有
牙痛的时刻,不痛的意义
才得到彰显。那么,空置一间屋子,
让旅伴消失是旅伴归来的唯一方式,
这样一来,一切相反的东西
都可以让其反面照映出来。
因此,又何必在新的一年开始的时候
避讳谈论死?又何必在任何时候
避讳这个呢?不如随身携带。
剩余物
有时候,我们的书写只是朝向虚无,
发出悲鸣或者喑哑的嘶嘶声。
有时候,会有一个回声在空间里,
突然出现,但多数只是幻觉。
有时候我想我们是否应当沉默……
我是说——真的变成哑巴,不出声。
但属人性的一面令我们无法安静,
有多少真知灼见?有多少值得
阅读或者印刷、镌刻、传颂?
那天洗澡时我跟女儿讨论,她班
上的一个男孩去了沙漠,
“他什么都知道。”她说。
“那他算不算是真正的有知识呢?”
我问:“不算。因为他从没见过那一位
就不能算真的有知识。”她接着说:
“没人知道那一位长什么样,没人
见过那一位,也没有认出他。”
晚饭后,餐桌上的剩余物有:
猪骨头、剩酸菜、花生米、啤酒……
还有擦嘴巴的餐巾纸……
我用垃圾桶将这些东西
小心翼翼地拨弄到里面,
然后将装满的垃圾袋系好,
放到门口的过道里。
每个人都在表达——
而我已经厌倦了。
责任编辑:梁智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