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信
作者: 袁远第一章
1
老胡4年前办了退休。退休前,他是一名报纸投递员,从43岁开始到退休,他一口气做了17年的投递工作。在晨报报社,他是做投递员年限最长的一个,别的投递员大多做个三五年,长一些的,做个七八年,便改弦易辙,捧别的饭碗去了;还有些人回了家,带孙儿去了。老胡没有走,一年年地,他一直在送报的线路上来回奔跑,骑一辆老旧自行车,叮叮当当串街走巷,乐此不疲。17年来,他不知把多少份报纸投递到订户家门口的报箱里,若有耐心计算一下,那准是一个可观的数字。
退休那天,他跟上司老方说,以后什么时候需要人手了,给他打电话。
“还想送报纸?”老方嘿嘿一笑。
老胡是那么想的,但心知可能性不大。订户年年减少,到他退休那年,曾经数量庞大的订户已所剩不多,现有的投递员工作量都不太饱和,哪还有他返聘的机会。可是,万一呢,他期待的就是那个万一。
老方往嘴皮间戳了一支烟:“老胡,回家喝喝小酒,带带孙儿,出去看看山啦水啦,莫想着送什么报纸了。现在剩的这点儿订户,都是些老果果(老年人),等哪天老果果们看不动报纸了,到那个时候,我们这个部门都要咔嚓掉。”
谁说不是呢。老胡叹口气,跟老方道了再见。
但他闲不住。不是闲不住,是那么多年起早贪黑、跑来跑去习惯了,突然来一脚刹车,浑身不自在。他问老伴儿老俞,有没有感觉时间变长了?以前从天亮到天黑,一眨眼的事,现在这一天天的,慢得像赶不动的老牛,半天不肯往前挪一步,总也到不了天黑。
老俞笑着说:“人都说年纪大了时间越过越快,你倒好,跟人家反过来的。”
老胡也笑,摇摇头。
他有心去应聘个快递员。送报纸,送快递,都是个“送”,都要送到客户门上,这对他来说相当于重操旧业。然而他住处周边的快递点,暂时都不缺人手。去当骑手送外卖呢?老俞一听就叫起来:“你疯了吗?你没看到街上骑电瓶车呼呼跑的都是些小伙子,你敢那么跑?摔了撞了,你一把老骨头要报废!”
老胡闷声不言,心里叹气。
他开始安心在家照顾老丈母。老丈母原先跟老俞的弟弟住一起,住着住着,上了年纪的老太太脑袋糊涂了,老年痴呆了。一痴呆,老太太成了危险人物,漫不经心的,差点儿制造两场火灾,把老俞弟弟两口儿吓得腿软。老俞的弟弟和弟媳都要上班,不可能早晚守在老太太身边,为她当护工、跟班和救火队员。老俞弟媳跑到老俞面前,愁眉苦脸、长吁短叹:“姐,咋个办啊?”
老俞把老娘接到了自己家。
老胡退休之前,看护老太太的主要是老俞。老俞平时喜欢打个小麻将,自打老太太住过来,麻将打不成了。到老胡退了休,又找不着事做,老俞果断移交看护工作,自己重返麻将桌。老胡早晚照料老丈母,老太太却记不住他是谁,睡一觉起来,就把他忘了,一双眼睛疑惑地盯在他脸上,盯一盯,想一想,又盯一盯,再想一想,最后不放心地问:“你是哪个?”
“我是老胡,你二女婿。”
“你叫啥子?”
“我叫胡坦途,想不起来了吗?”
老太太的神情表明,她啥都想不起来了,不仅想不起他姓甚名谁,正在说的话也忘了个干干净净,自顾自地叽叽咕咕胡言乱语起来。偶尔,老太太的脑子似乎找回点儿久违的秩序,于是接着往下问,一副要把他研究清楚的样子。
“你做啥工作的?”
“以前送报纸。”
“送给哪个?”
“送给订报纸的人。他们订报纸,我们送报纸。”
“你们?你和哪个?”
哪个?这可得慢慢道来,和老胡做过同事的,多了去了。报社鼎盛时期,他们报社的投递员多达五六百号人,那可真是浩浩荡荡一支大部队哟。那些年,老胡对他的同事,十分之一都认不全,有的听说过名字,对不上号,到人家离职了,也没对上号;有的是张冠李戴,把这个认成了那个;还有的彼此共事好几年,愣是没打过照面。那年月他们送报的工作量也大,平均每人每天投送三百来份报纸,想想吧。遇到电梯楼还好,坐着电梯,一层一层挨家投送;遇到步梯楼,那就考验脚力了。量大,还得抢速度,送晚了,订户要投诉;又不能出差错,出了错,事儿更多。送报之外,他们还负责发展新订户,敲开住户的家门,免费送一份报纸,然后鼓动人家订报。多少个日子,他们上班下班,两头见黑,出门时鸟儿还没叫,城市还在睡梦中,大街小巷空空荡荡;回家时已然万家灯火了。
老胡想过,将来他七老八十了,可以给孙辈、曾孙辈讲讲他当投递员的故事:如何送报,如何忙碌;送报的年月,在某街某巷、某个住宅楼里,撞见过的各种非同寻常的事;还有他那些个同事,说起来,无非一群送报的,实际上是藏龙卧虎的角色哩,比如老梁,人家过去可是飞机厂的试飞大队长;再如老管,会打拳,会耍刀,一身腱子肉。这些人身上,都是故事。老胡只有一个外孙,但他有侄外孙、外甥孙,他把这些孩子都算上了。他向来喜欢小孩。
现在看来,谁知道呢,到他七老八十的时候,谁知道晚辈愿不愿听他唠叨陈年旧事。现在的娃们,跟他们小时候不一样了,成天抱着电脑,抱着手机,头都懒得抬一下,你跟他多说一句话,他都烦。
倒是老丈母成了他的听众。不过老太太注意力不集中,也没了体力,听两句,就走神了;听两句,就睡着了。睡醒后,老太太又研究他,向他提问题,问的问题循环反复:你是哪个?叫啥名字?做啥工作的?如此等等。好像那几个问题生死攸关,她得一遍遍落实答案。
有一回,老太太问了个新问题:“你窝在屋里做啥?咋不去送报纸?”
“我退休了呀。”
即使他没退休,送报纸也成了日薄西山的活儿,哪能还像当年那样叫人意气风发。报纸越送越少,作为曾经的送报人,内心感受真是不好。世界总在变化,有些行当是要消失的,这一点老胡是清楚的,只是他这个行当,从高潮走向衰落,速度也太快了些。老胡退休前两年,街上再也见不到骑车叫卖报纸的零售小贩,好似一夜之间蒸发殆尽。他退休一年后,街上残余的零售报摊也没了,一点儿影子都找不到了。
2
去年深秋时节,老太太走了。脑出血,没救过来。老太太走得痛快,没受什么罪,寿高八十又八,算是有福之人。
送走了老太太不多久,一天,老胡路过报社门口,踌躇一阵后,走了进去。
发行部还在,老方也在。老方告诉他,投递人员只剩5个人,仍在跑投递。就是说,还有订户。只要有订户,投递员就要送报纸。
“老果果们真顽强。”老方说。
老胡笑了。老订户们还在啊,数量又萎缩了,却没有齐刷刷消失,还有人在订报纸。老胡心里涌起一股热乎乎的气流。
“本来以为今年没有订户了的。”老方说。
“老年人,看不来手机,还是要看报纸。”老胡说。
老方的神情,有点儿百无聊赖。想当年,老方每天指挥着几百人的投递大部队,说话嗓门儿大,中气足,语速快,不啰唆;遇到急事,还跳脚骂人,“这点儿事情都按不平,给老子爬(滚)!”“杵在那儿做啥子,等着老子给你泡茶吗!”“莫在老子耳朵边嗡嗡嗡,有你这个时间,去订户家头帮人家把地拖了,看人家能不能撤回投诉!”那时候老方骂人,张嘴就来,时常骂得鸡飞狗跳。不过老方这人有一点好,骂完了事,该说笑,他说笑;该表扬,他大力表扬。出了重大差错,他跳起脚一通骂之后,主要责任揽在自己头上。大家都说,老方这人处得。
如今的老方,说话语速慢了,声量低了,中气没那么足了,过几年,他也该退休了。老方手下的几个投递员,三四年之内,也将各自到点。“等这几个退了休,再有订户,大概就得找快递公司了。”老方说。
“也不一定,”老方又说,“过几年还会不会印报都难说,说不定整个转为新媒体了。”
“还有人订报呢?”
“那就没法儿将就了。”
“等现在这几位退了,如果还有报纸要送,我来。”
老方皱起眼角笑,问老胡,还跑得动吗?老方说,如今订户数量少,恰恰是量少,跑起来费事,原先跑一条街,送出几十上百份报纸,现在送一份报纸,跑几条街。何况城市越变越大,街道越拉越长,为几份报纸的投送,快递员端端要跑一天,简直是赔本到家的买卖。
“有人要订,那就要送。”老胡说。
老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问老胡都到哪些地方去耍过。老方说的是旅游。退了休,没事干了,是该去耍。世界很大,世界之所以那么大,就是给人去参观、去游玩的,不然呢,天天蜷在屋里发霉吗。然而退休后这几年,老胡哪儿都没去。这事怪不了老太太,老太太是个病人,却不至于带不出门,就算麻烦些,总有办法解决。也不是钱的缘故,他和老俞的退休金都不高,但没局促到无法安排几趟旅行。是另有缘故。想到那个缘故,老胡不由得心头犯堵。
他想跟老方谈的,就是这个问题。
他晓得老方和他有同样的心病。
老方有个独子。多年来,为那个要命的儿,老方伤透了脑筋。不过老方从不在人前谈他的儿,跟老胡谈起也只一次。那是老胡退休前的一年,他们不像原先那么忙了,老方得闲时,常捧个大茶缸,耷着眼皮,一口一口吞茶水,吞几口,默默叹口气,又吞几口,往嘴皮间戳一支烟。
那天老方是怎么谈起他那个儿的,老胡已记不太清,总之老方破天荒地向他抱怨了一通。老胡这才晓得,老方的儿子打游戏成瘾,打起游戏来,天王老子都不认,为打游戏,大学都没读完。老胡也才晓得,老方指挥调度几百人的快递员队伍,游刃有余,遇到脾气臭的、心眼儿多的、耍滑头的、不负责的,人皆头痛,老方则不,他有办法对付,就是来了一只老虎,老方也能叫它乖乖送报去。谁知对亲生的、一手一脚养大的儿,老方一筹莫展。
那一年老方的儿子26岁。26岁的人,多已上班挣钱,有的还当了爹或妈。老方那儿子呢,依然赖在爹妈家里吃闲饭,不上班,不做事,不跟人交往,连门都不出。老方说,啥办法都用尽了,总不能把他拖出去宰了嘛。老方叹气,“晓得上辈子做了啥子孽,摊着这么个东西。”抹把脸,“老子这辈子,算毁在那小子手上了。”
当时老胡诚心诚意劝了几句,他能做的,仅此而已。之后,他就把这事丢开了。不是事不关己不走心,他老胡一不是教育专家,二不是心理学家,他能想出什么高招,为老方排忧解难?
这几年,老胡不时想起那次老方说的话,想起老方描述的他儿子的状况,还有那一句“老子这辈子,算毁在那小子手上了”,想得胸口发凉。当时他咋就没多问几句,问问老方用过哪些办法,为何不管用;办法不管用,老方怎么想的,怎么让自己想开的?没想开的话,他每天怎么睡着觉的?
关心这些问题,老胡是因为自己的外孙,他唯一的外孙哲睿,渐渐也成了老方儿子的样子。哲睿还是个中学生,网瘾已强到九头牛拉不回,他妈快被他气疯了,老胡快愁死了。
老胡真是不明白,现在这些小孩子、年轻人都咋的了,咋对自己这么不负责!就不说让他们为别人着想了,行,你们不顾爹妈、长辈的担忧和痛苦,至少该为自己想想嘛。打游戏打到老?窝在屋里窝到老?等你们老了,你们的爹妈必定一命呜呼了,到时哪个再为你们张罗吃喝,再为你们打扫房间、洗衣铺床?难道爹妈走了你们也走?
老方那个儿子眼下如何了?还在成天打游戏?问题到了嘴边,老胡又犯了踌躇。也许老方根本不想谈这个事情。实话说,他老胡也不想跟人谈他的外孙,孩子变成那般模样,光荣吗?问题是他们咋变成那样的?倘若老天会说话,老胡真想问问老天爷,究竟咋回事啊。
他踌躇的当儿,快递员曹大姐走了进来。老同事相见,十分欢喜,老胡和曹大姐说开了话。随后老方接了个电话,接完就要出去。出门前老方说,老胡,出去耍,耍起来,时间就好过了。
“这个年龄了,要会想,要会耍。”老方最后说了这么一句。
3
老胡回到家,想着老方的话,兀自摇头。
耍不成啊。他和老俞出去了,哪个给女儿和外孙做饭?
他们夫妇有一独女,女儿一家没和他们老两口儿同住,但两家住得近,在一条街上。女儿在同龄人中,算得上结婚早,生子早,老胡47岁就当上了外公。哲睿9岁时,女儿女婿离了婚。离婚后的女儿,一个人要上班又要带孩子,老胡夫妇自然全力帮衬,帮着买菜做饭,即是其中一项。